常思豪這一驚非小,心想怎麽深夜之間她一個姑娘家跑到我屋裏來了?慌忙坐起,心情緊張,半天也找不出什麽說辭,最後勉強吐出幾個字:“你來了……”

秦自吟目光柔和,又有幾分淒然蕭索,並不回答。常思豪不敢去看她的眼睛,隔了一隔,才說:“你是來看我的嗎?”秦自吟斂起裙邊,輕輕坐在榻側,一股淡香飄來,常思豪心裏澎澎亂跳。琴自吟的臉側對著他,目光望向錦帷堆落的榻角,說道:“這四年來,我在閨中,幾乎足不出戶,沒有想到,陰錯陽差,我竟……我竟……我竟……”她重複三次,終究說不出口,隔了一隔,歎道:“唉,此事也怪不得你。”

常思豪知她說的是什麽,瞧著她的嘴唇,麵上生紅。秦自吟道:“那晚我全心全意,把你當做蕭郎,這幾年來,我從沒有那麽快樂過。”常思豪心中狂跳,尋思:她和我說這些是什麽意思?難道她對我有心了麽?就像秦夢歡說的那樣?她愛上的那個心中虛織的幻影破滅,然後移情於我麽?

秦自吟幽幽一歎,繼續說道:“可惜,你不是他,一百個你,一千個你,一萬個你,也比不上他。”

常思豪心中便像被人擂了一錘相仿,大叫道:“他有什麽好?他有什麽好?”秦自吟冷道:“你一個鄉下野小子,吃人肉,喝人血,學了兩手三腳貓的功夫,又算個什麽東西,怎麽和江南蕭府的公子比!”常思豪頓覺重錘擊心,悲憤不能抑止:“他那麽好,你為何不去找他?卻來看老子做什麽?”

秦自吟手腕一轉,哧地一聲亮出柄匕首來:“你毀我清白,你說我來找你做什麽?”常思豪心中哀痛,撕開小衣,露出胸膛:“你要殺我,隻管來就是,老子欠你的,都還你!”話音剛落隻見秦自吟眼中現出一股狠色,撲地一聲,匕首刺入他胸膛。

“啊——”

常思豪挺身坐起,額上冷汗直流,心跳不止。

室內光線昏暗,窗紙上一片湛藍冷色,天尚未明,屋門關著,哪有什麽秦大小姐?

他定了定神,披衣下地,將窗子推開,一股清新濕氣撲麵而來,夜色迷茫,霧氣氤氳,遠處樓舍亭台微露頭角,餘者皆被茫茫晨霧掩蓋,心想:“原來是個夢,我怎會做出如此夢來?吟兒那日回過神來,也隻是要自盡,卻沒要害我,當我危險之時,她還出言相救,我中的毒,雖是秦絕響害的,但我不過是個鄉野小子,與她素不相識,死不死又有她什麽關係?她卻肯不避嫌忌,耗費自身功力為我驅毒,可見她的心地,是善良得很的了,怎麽我竟夢她前來殺我?還對我言語如此惡毒?”輕輕一歎,忽然想道:“我夢她那麽說,可不是她那麽想,而是我自己嫌棄自己。她是秦家的大小姐,每天過的是什麽日子?我在家鄉又過的是什麽日子?我吃人肉喝人血,原與禽獸無異,嘿。常思豪,你不過是個山間的野猴,看到佛堂前的供果,碰巧吃了一口,難道還要以為這供果,是專為你預備的不成?那蕭今拾月雖然不知道是什麽樣子,但蕭府既是武林世家,他又能一劍將秦默殺了,武功想必是錯不了的,容貌又豈會差了?否則吟兒又怎會在試劍大會上一見傾心,相思四載?你這熊樣,原是一百個、一千個、一萬個也比不上他。”

思來想去,自己絕無獲得秦自吟芳心的希望,忽然之間,反倒有一種解脫感:“他奶奶的,既然如此,還想這些幹什麽?不能和她在一起,老子離開秦家,遊**江湖去便是了,到哪還不能混口飯吃?離開秦家,我該去哪裏?去尋找程大人的女兒?她的名字我都不知道,人海茫茫,哪裏去找?她可也真命苦,不知道被東廠的人賣到哪裏,給誰做了小妾,她丈夫對她好不好?”一想到東廠,心中恨恨:“馮保這奸人,作惡多端,不知道有多少像程大人那般的好人為他所害,小公子程連安此刻會否也被他殺了?不,要殺在程家時便殺了,定是囚了他要慢慢折磨,或是別有所圖。馮保是太監,自然在京城了,哼,找不到程大人的女兒,我上京殺了你,把小公子救出來也是好的,你的護衛都是大內高手又怎樣?老子無親無故,光身一人,大不了一死而已。”

他憤憤然在心裏策劃如何上京刺殺救人之事,可是對京師毫無了解,東廠的門朝哪開都不知道,如何能策劃得出來?轉了兩圈,一時心亂如麻,不知如何是好,自覺打生下來,從沒有這般苦過,比之在家鄉吃不到飯,喝不到水,還難過萬倍。

他心中鬱鬱難解,推門緩步走下樓來,心知阿香阿遙二婢住在樓下偏房,腳步放輕,以免擾了她們清夢。

步到院中,隻覺清氣透體微涼,仰望天空,不知月隱何山,霧蒙蒙一星難見。深吸了一口氣,感覺胸懷稍暢,心想:“還是阿遙說的對,心情不好,便也不用去想了,想得太多也沒有用。她愛不愛我,我卻也管不著。就像秦老爺子說的求不得苦,既然求不得才苦,又何必強求?他娘的,到哪河脫哪鞋,愛啥樣啥樣吧!”

想通此節,他心情放鬆許多,在院中活動活動筋骨,關節格格直響,感覺骨頭在皮肉裏麵動,忖道:“也不知這是什麽問題,怎麽感覺如此怪異?”想起自己曾承了大爺秦逸的一掌和廖孤石、蒼水瀾二人的內勁,尋思雖然自己將勁力引入地下,但難保身體骨頭不會受傷。左右無事,便擺好寶福老人教他的樁姿練起功來。初時無甚感覺,時間一久,漸漸地身子變得厚重起來,小腹之下氣機運轉,由下至上,沿任督兩脈循環往複,忽又感覺,有幾股暖流,或起於腹上,或起於胸前,繞肩而過,在手臂正麵、側麵流下,直達指尖。

他心中朦朦朧朧地想:“這幾股氣勁也十分強大,卻是從哪來的?”想到寶福老人叮囑的鬆靜要旨,順其自然,不去管它,又練了不知多久,全身骨節吡吡啪啪響了起來,指骨和脊椎尤其厲害,仿佛放著一串鞭炮。他心中微微害怕,卻感覺這骨骼一響,似乎是它們自己每個關節都在自主活動,在找著自己更好的位置,身上也越來感覺越舒服。也便不去管它,隔了良久,響聲漸消,他撤下樁姿,恢複了正常站立的狀態,隻覺雙目清明不少,耳音變強,凝神之下,仿佛周遭世界的所有微小生命的動作動靜都可傳入腦中。全身上下更是說不出來的舒泰。心想:“寶福老人教的這個樁法,雖然簡單至極,卻又有趣之極,練一次便有一次的不同,莫非這就是所謂的大道至簡至易?”想到道這一字,不由想起荊零雨說的道在屎溺的話,微微一笑。

他在院中活動一下筋骨,試著發力打了幾拳,感覺勁路極為流暢,恰在此時,忽聽院外有輕細的步音響起。

“有人來麽?”他心中閃念間往月亮門口便迎,卻見遠遠一角黃衫閃過,往東折去了。常思豪一愣:“這不是陳大哥麽?他起得好早,怎麽在秦府之中還運著輕功行走?難道有什麽事情?”隻是這淩晨之時,人們都在夢裏,不好大聲呼喊,一遲愣的功夫,陳勝一已經走遠,他掖了掖衣襟,忙疾步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