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思豪迤東行走多時,步伐漸漸緩慢。

他早扯布條包裹了傷口,又在外麵按了些沙土,雖然仍自疼痛,但血已止住,暫無大礙。

握著刀的右手卻依然不放鬆。指縫裏滿灌鮮血。此時血已幹涸,有一小部分在他的皮膚上龜裂、爆起、脫落。脫落的血片,讓常思豪想起幹棗的碎皮。

——棗子。紅紅的、脆脆的、甜甜的棗子,有多少年沒有吃到了?在回憶中,連它的味道都似已淡了,隻留下吃它時愉悅的印象。想到它,常思豪臉上肌肉輕輕**兩下,一陣饑餓感襲來,身上亦覺愈加疲憊。

他止住腳步,稍作停歇,想放開刀柄,右手卻無法控製似的仍緊緊抓住不放。

他用左手去掰右手的手指,可是右手握得極緊,左手的指頭根本插不進個縫兒,腦中一片木然。

常思豪望著手中長刀,忽然覺得它很陌生。想起自己自從程大人手中接過此刀,就一直沒有機會看看它,便掉轉刀身細細端詳。

此刀,刀身極長,光潔閃亮,竟不見半點血汙,常思豪想起刀劃城牆之事,檢察刃口,竟無豁損,心中稱奇。又見刀身上隱有暗紋,作工精美,不損剛柔,更屬雕藝上品。轉過刀身,再看刀柄,柄上浮龍淺鳳,皆適手而刻,觀感優雅,握感舒良。賞玩一陣,常思豪忽然發現,右手不知何時已然鬆開了刀柄,活動如常,再無異象,心中大喜。原來此手在求生的潛意識中緊緊握死,不聽指揮,愈讓它放開,它愈自不動,若不經意,它反倒放鬆懈怠了。

他見手與刀柄握處皆血汙不堪,便胡亂在身上擦抹幾下,又扯過衣角將刀柄揩拭幹淨,重新提刀時,隻覺手心沒有了黏黏乎乎的感覺,握感更佳,興奮中揮刀舞動幾下,覺得自己舞不出什麽好看的姿勢,立覺慚愧喪氣,尋思:“這刀乃是重寶,唯有握在程大人那樣的將軍手中,指揮千軍萬馬,才顯英豪,拿在我手裏,揮舞間好似頑童嬉戲,有什麽用?還是趕快尋著程大人,將刀還給他才是。”

舉目四望,沙崗重重,古道悠悠,地上縱有血跡蹄痕,早為風沙掩蓋,也不知程大人逃到哪裏去了。

想想城中軍士都已烈殉,魂歸黃泉厚土,而自己,卻仍披著朝陽豔彩,在陽世獨行,忽生恍如隔世之感。

隻覺傷口一陣疼痛,他咬咬牙,又抓了幾把沙土,按在上麵。

天近正午。

萬裏無雲,地表一切生命物體,俱成烈日殘虐的對象。

常思豪跨過數道黃莽沙坡,精疲力竭,但已絲毫不敢停步,他知道隻要自己稍事休息,便無法再站起來,使這荒涼漠野又多一散鬼遊魂。

汗透血衣間,常思豪漸覺頭腦昏沉,眼前發黑,忽聞鴉啼淒厲,戰馬號嘯,將他嚇了一跳,立刻清醒許多,忙循聲而望。

隻見遠處萬裏黃沙,腥紅一點,恰是載程大人出城的戰馬!一大群烏鴉伸喙亮爪,正與那馬廝磨纏鬥。但見那馬人立揚蹄,力擊群鴉,啼嘯咆號,如同勇士!

眾鴉黑翅紛揚,協力齊心,進退有法,整齊化一,直如烏雲罩頂,攪海黑龍,其勢驚人!

常思豪心知馬在程大人必也不遠,大喜勉力向前。

行至近前,才發現程允鋒伏臥馬側,吹起的風沙,竟埋住他大半身軀。原來程允鋒昏暈過去,由戰馬帶至此處,方才落馬,群鴉循血而來,意欲啄食,那戰馬頗有靈性,揚蹄護主,大戰群鴉。此時烏鴉一見人來,立刻罷手,盤旋於空,卻不離去,暗暗窺伺,以待良機。常思豪不管許多,急忙刀插於地,撥沙推土,將程允鋒身體翻轉過來,隻見他麵色青黑,舌幹唇裂,已然奄奄一息。

“大人!程大人!”常思豪不懂救治之法,隻是推搖呼喚。

程允鋒慢撩眼皮,苶斜二目,眼神略見散亂,待瞧清是常思豪,麵上略擠出一絲笑意,轉而歎道:“出來就好,留得青山在……留得……青山在……”說這兩句,淚已流了出來。

“大人!”

“是我迂了,是我迂了!”程允鋒喘息數聲,略覺好過了些,眼望蒼天灼日,淚洗雙頰:“城失可以複奪,人死卻不能複生!是我一意孤行,不讓寸土,誓死據城,才害了全城軍民百姓!……人生非為求死,有生便是希望啊!”

“有生……便是希望?”

常思豪機械地重複。

程允鋒側頭瞧見插在地上的長刀,無限落寞的眼神中夾雜些許欣然之色:“人如逝水,刀若恒河,長河呀長河,我是你的主人,亦不過是你身邊的一名過客!”言訖伸手腰間,解下刀鞘,遞給常思豪:“此刀名曰‘長河’,陪我征戰十載,斬首無數,今贈於你,我想,日後它不會寂寞!”

常思豪一手接過刀鞘,一手挽住程允鋒手臂:“大人,我扶您上馬!”

程允鋒輕輕搖頭:“不必了。毒已深入,無可救藥。”他苦咳數聲,強壓氣息,道:“我本得罪了朝中宦官才被貶謫至此,我知邊關凶險,故將家眷都留在原籍太原,今死於此,家中老母妻女尚自不曉,日夜懸心而望,兼恐賊人加害,吾雖死而不能安。小兄弟若能代為通訊,令其遷而避之,程某感激不盡。”他自懷中掏出一塊雕龍玉佩交給常思豪:“此玉佩乃我家傳之物,相見時可以此為憑!”

“大人!”常思豪手捏玉佩,悲聲嘶啞。

天際鴉飛,盤旋淒鳴,不耐煩間,蠢蠢欲動。

程允鋒闔眼微笑:“你上馬去吧!難得……有清閑,我要一個人,靜靜地躺在這裏,好好曬一會兒太陽……”兵士民眾於戰爭中喪命,多半屍棄荒野,骨現於丘,他如此說話,自是想曝身天葬,不欲常思豪為其收屍煉化。

常思豪曉他心意,胸中又一陣酸楚,想起了徐老軍曾對自己說過的話,自忖徐公之言不假,人世間自來有死有生,有存有滅,悲懷怨苦,確也無用。默默點了點頭,轉身收刀,一躍上馬,深深地望他最後一眼,撥轉馬頭,雙腳磕鐙,決然馳去。

程允鋒眼望萬裏澄空,隻覺這一刻心怡舒**,快意如風,似為一生中所未有。又覺自己一個人淒哀孤冷,對親人的思念濃濃嫋嫋,聚結心頭,鬱化難開,不曾為生命力的消逝減弱半分。

群鴉紛落,漸漸淹沒他凝固了笑意的滄落麵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