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思豪更換新衣,率二婢出了耘春閣,轉到前院,修蓋房屋的工匠們已停了工,閃在旁邊候著,常思豪遇著出迎隊伍,排次序與秦自吟並列站在秦夢歡身後,秦逸吊著臂帶傷亦至,穀嚐新和莫如之都在。回顧獨不見秦絕響和祁北山。

陳勝一到秦浪川身側低聲稟道:“少主不肯出來,北山不知何處去了。”

秦浪川揮手表示無所謂,陳勝一退回,站在常思豪身後。仆人婢女分四列於兩廂站定,秦浪川這才率家人迎出轎廳。

一乘八抬綠呢大轎停在天井當院,轎不沾塵,棗木轎杆仍擔在人肩上。八個轎夫身材魁梧,挺胸拔背,壯健之極,雙目隻望前方,絕不斜視。另有四十多個差人腰挎彎刀,侍立於側,服飾光鮮。

秦浪川來到轎側,下跪施禮:“草民秦浪川,率秦家上下人等拜迎撫台大人。”言畢身後秦家人等也一齊跪倒。

隻聽轎杆輕輕一聲磕響,轎夫將大轎緩緩放下,差人將轎簾挑起,一隻官靴伸出,穩穩踏地,緊跟著上方金邊黑紗冠緩緩顯露一角,一隻戴著綠玉戒指、膚色白晰的手伸出來扶在差人臂上,著了力,另一隻官靴這才跟進,踏出沾塵。

秦府眾人見這位巡撫於大人出得轎來,各自又把頭低了一低。

於耀庭挺直了身軀,向兩邊略掃。將手中折扇輕搖,笑道:“下官此次乃簡行而出,秦兄不必多禮,快快起來罷。”

常思豪側目瞧去,見他未著官服,穿的是紫緞牡丹袍,腰橫青玉帶,銀腰掛下兩條白玉小魚斜墜胯邊,一柄折扇捏在腹前,上麵畫的是秀麗山川、大河奔流。往麵上看,蠶眉細目,鼻直如削,五綹墨髯長約一尺四寸,披至胸前,鬢似刀裁,絲絲板正,無一根淩亂。眼神中透著一股陽光柔和的味道,眼角略有魚尾紋,卻不顯老,魅力反增,在院中一站,真是十足氣派,雅度雍容。

聽他適方才的語聲,應是昨夜自己偷聽到說話之人無疑,心想聽他當時說話的調調兒,說不出的惡心討厭,今見其人,反倒有幾分親切之感。

後麵轎杆抬起,於耀庭提袍邁步而出,秦浪川拜謝起身,引客入府,八名公差協護左右,秦家親眷於兩側跟隨。

於耀庭邁著方步,走得四平八穩,進了二門,眼睛掃見修葺到一半的正廳大殿,笑道:“秦公不愧晉中第一巨富,府中庭台樓閣,可比下官的巡撫衙門還氣派得緊哪,秦兄這又大興土木,是要蓋一座行宮麽?”

秦家眾人麵上一齊變色,心想再富的百姓又豈有蓋行宮的道理,那可是要謀反的罪過。

秦浪川忙陪笑恭身道:“大人有所不知,前夜有匪幫來襲,欲圖劫奪財物,幸虧知府大人派公人急來救援,奮力殺退。賊人不但劫去財貨,且將我府正廳毀塌,連同南牆也都一並折倒了,草民才重新整修。”

常思豪心中暗笑,尋思你這瞪眼說瞎話居然跟真的一樣,若不知道根底,我還真要信了。

於耀庭扇子一收,在手心打了一下,恍然道:“哦!對了對了,昨日孫知府求見,說有匪事稟報,隻是下官公務太多,一時忙不開,未曾接待,想來他要說的便是此事。”

秦浪川道:“是是,這些小事,算不得什麽,撫台大人為國操勞,殫精竭慮,日裏萬機,晉中萬民皆仰大人恩澤庇佑,如嬰孩之望父母,大人宜當適時休息,不可過度勞累。”

於耀庭搖頭歎息:“孟子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民間的事情就是最大的事情,治安不好,百姓何以安生?盜匪在太原城中竟也如此猖獗,這是本官以及所有下屬的失職啊!”常思豪想起昨夜他府宅內的**聲浪語,怒火鼓了幾鼓,終究壓了下去,心中暗罵了數聲奶奶。

秦浪川道:“大人言重了,言重了。”

一行人來到知雨軒中,秦浪川將於耀庭讓於主位,二人落座,秦逸侍在父親身後。仆人獻茶,差人守於軒外,秦家餘人亦都被擋在廊下。

客套一番,於耀庭問秦逸道:“怎麽大公子吊著手臂?莫非是賊匪所傷?”秦逸微皺眉頭,頜首道:“正是。”於耀庭坐直了身軀,拈須長歎:“唉,家有亂事,國有國殤,真是多事之秋啊!”

秦逸瞧了一眼父親,心想他可要說到正題了。

秦浪川低道:“大人來得正巧,草民近來獲悉一件機密大事,正要稟報。”

於耀庭一愣:“何事?”

秦浪川探出身子,湊近些道:“韃靼大汗俺答率軍犯境,不日即到大同。”此言一出,連秦逸也吃了一驚,心想這事咱們想著如何回避還來不及,怎麽爹爹倒把它先捅出來了?兩眼斜瞟了瞟,不知他打的什麽主意。

於耀庭麵色微變:“你從哪裏得知?”

秦浪川身子靠回,兩手輕搭在椅子扶手上,從容道:“秦家在韃靼邊境也有幾處小生意,是當地掌櫃聞風回報。”於耀庭沉吟片刻,緩緩道:“消息確實麽?”秦浪川點了點頭,低道:“此事非同小可,草民得知之後,便欲立即稟報大人,未料匪人殺至家中,以至延誤了一日。”

於耀庭雙目凝神,待了一待,說道:“於某受奉皇恩,協督三邊軍務,卻總感覺有心無力,處處掣肘。大同戰略位置極其重要,目今兵力不足,錢糧不濟,俺答若真來攻,實可堪憂……”

秦浪川站起身來,凜然正容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秦某身為大明子民,豈可袖手?秦家倒是有些精壯仆從、護院家將,俱懷忠義之心,更感大人愛民德風,無以為報,值此國難當頭之際,正好獻身出力。秦某已發訊息,召集人手,不日即可匯至太原,盡供大人驅策便是。”說著拱手躬身。

於耀庭大喜:“如此甚好!屆時我當令馬總兵於城鄉四處設點招募義勇軍,秦家人至,可去他處報到,以聽號令,到時編成隊伍,共赴國難,大破俺答,使令其再不敢小覷我大明!”

廊下眾人皆是內力精深,耳聰目明之輩,軒內的言語,他們聽得一清二楚。陳勝一精神頗為振奮,搓手低低道:“韃子所到之處,屠民如狗,劫掠一空,手段十分凶殘,此次咱們能隨軍出征,殺殺韃子的銳氣,那是再好不過!”常思豪若有所思,茫然點頭,心想:“秦浪川居然會這麽說,難道是我錯看他了?”送走於巡撫,秦府上下都鬆了一口氣,工匠們又叮叮當當幹起了活,秦絕響聞知爺爺所做決定,賭氣不出屋。

過了兩日,秦府正殿和圍牆都已經修好,一切如常,按說附近秦家人手聞訊也該陸續來到太原了,可是並無半點動靜。陳勝一派人上街上打聽,亦無軍士設處招募義勇軍,大感奇怪,心想軍情緊急,怎麽於巡撫和馬總兵辦事效率如此低下,竟連泥水匠都不如?

時近中秋,秦府上下忙碌起來,張燈結彩,定製月餅,喜氣洋洋,大小事情都令陳勝一操辦,把這事暫擱在了一邊。常思豪在府中待的發悶,同他出門采買物品,行至商街,見有藝人雜耍,東賞西看,悒情稍解,忽聞喝斥之聲,遠處有兵卒驅趕,行人嘩散,後現一匹高頭大馬,一頂花呢小轎,馬上之人身著武將官服,腰挎長刀。陳勝一見之一愣:“這不是馬總兵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