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明月夜。

常思豪立馬高坡之上,極目望去,雄關如鐵,壁壘森嚴,大同古城如同一個身披重鎧的武士,安靜地沐浴著月光,夜色下的禦河在黑沉沉的大地上化作一條亮帶側城而過,繁星點點,仿佛曆代守邊烈士英魂的眼眸。

大同又稱平城,北魏時於此建都,曾是一代京華,遼金兩代的陪都,如今是大明邊塞重鎮,江山穩固之保證,朝廷於長城沿線所設遼東、薊州、寧夏、甘肅、宣府、太原、延綏、大同和固原這九大重鎮,稱為九邊,尤以大同地位最為重要,抵抗外侮曆來都處於風口浪尖。

秦浪川以鞭指東道:“那裏便是白登山古戰場,昔漢高祖劉邦親率大軍三十二萬出征匈奴,因勝而驕,中敵誘兵之計,被冒頓四十萬鐵騎圍困於此,絕糧斷水七天七夜,若非用陳平計,不得生矣!”

長風起處,吹得他衣衫獵獵,不勝蕭然。

陳勝一感歎道:“勝何足驕,敗何足憂!為將帥者,當目光高遠,縱覽全局,若以局部的勝利換來的是整體的失敗,殊為不智。偉如高祖者略有疏失,都致兵敗虧輸,後人更宜當誡之。”常思豪又思起程允鋒事,為之一歎。

秦浪川將馬匹踏踏踏催前幾步,指道:“你們看,那連綿環繞的便是采涼山,西北遠處皆有長城,過長城再往西便是塞外朔漠,韃靼人的地盤。大同乃是晉中屏障,若它被打破,敵軍東去可圍京師,南下可破朔州過雁門關一路直取太原。正所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國破之日,豈有家邦!”眾人聽得不住點頭。

秦絕響一手扶肘,一手托頜,作若有所思狀道:“咱們此來名之為國,實為保家。嘿嘿,說起來,也不算是虧本兒的買賣。”惹得眾人一陣大笑。

秦浪川知道邊塞不比尋常,此時城門早閉。馬隊來至城外一小小村落,便令大夥在此留宿一宵,明日再入城不遲。眾人扣打門環,無一家出人應聲,推門而入,俱是空房,想來荒年又遭兵亂,農家都不知逃往何處去了。尋著一個大些的院子,秦浪川令二人牽馬出去喂草,兼帶巡哨,餘人聚於院中生火,取幹糧進食。

用餐已罷,各自休息,常思豪卸鞍為座,坐在陳勝一身邊。祁北山道:“這幾年俺答沒斷了擾邊,但是規模不大,此次既然敢直取大同,想來十萬兵馬的數字不會是虛。”秦絕響湊過來嗤地一笑:“他一個韃子,能厲害到哪去。”神情頗不以為然。

“癡子不知地厚天高!”秦浪川對他這態度極是不滿,肅容道:“兵家第一大忌便是輕敵。在你腦中十萬隻是個數字,你可知道那十萬人站在你麵前之時是什麽樣子?每人吹一口氣,你便翻著跟鬥,跌到海裏去了!”

“老太爺說的是。”祁北山接過來道:“少主不可小覷俺答,此人乃韃靼右翼土默特部首領,十八歲即掌兵權,稱雄於韃靼各部,如今此老雖已年至六旬,仍可頓食羊羔一個,能開二石之弓,不減當年之勇。部族間有什麽爭執或決策,都要請他出頭,西北的瓦刺與韃靼不合,大小多次戰爭,也都是俺答率眾擊退,是以頗得民心人望。其子黃台吉生得黃須赤目,驍烈驃悍,**馬名曰雲煙棗,手中一條金頂槊,縱橫韃靼,橫勇無敵,座下大將烏恩奇、蘇赫巴壽、博日古德和莫日根皆有萬夫不當之勇,更兼軍師博克多用智,絕非易與。”

秦絕響哈哈一笑:“原來老小子已經六十了,那還值得人怕麽?真是笑話!”

秦浪川喝道:“你爺爺今年七十三,你且品評品評,這老小子足你懼乎?”秦絕響收斂了笑容:“爺爺,他跟你能比麽?練武的人年紀越高,內功越深厚,戰力越強,他們韃子又不懂得內家絕學,隻弄那一把子拙力傻勁,年紀越大越衰老。”

常思豪失笑道:“爺爺說的是你輕敵之心不可取,你卻偏去揪細枝末節。”

秦浪川哼了一聲,道:“瞧瞧你常大哥的悟性!跟他好好學學!”

秦絕響低頭怏怏:“知道了。”把臉甩在一邊。

秦浪川見他這般模樣,知是心中不服,待想再罵幾句,勉強忍下,瞪了他兩眼,再瞧見他掛那一身暗器,越看越是泄氣,道:“你喜歡擺弄那些機關簧巧之物,天生是匠人之資,難堪大用!唉,個人性情不同,實也不能強求。”祁北山笑道:“少主還小呢,老太爺且莫早下斷語。”秦浪川嘿了一聲,也不再說。

祁北山引開話題:“老太爺,彼極強我極弱,此次當如何克敵?”

“克敵?”陳勝一苦笑道:“敵鐵騎十萬,咱們能助守住城池就不錯了,想勝那可是極難。”秦浪川環顧幾人道:“你們有何良策?都來說說!”眾人你瞅我,我瞧你,有的凝思,有的掻首,俱都沉默。常思豪笑道:“您老人家早已成竹在胸,又何必再問我等?”

秦浪川笑道:“小豪,知我心耶?說來聽聽。”

常思豪道:“您此來隻帶隨從十幾人,顯然不是作硬拚的打算,多半是想用擒王之計。”

“擒王之計!”眾人聽他所言,大有恍然之色,一個個都亮起了眼睛。

秦浪川笑道:“不錯,敵勢浩大,帶多了人硬拚也是白白損失,此次除咱們幾個,餘者亦都是遴選出來的硬手,不論是混入軍中刺殺還是夾道突襲,來去都更方便。另外也減少動靜,免得江湖上的人趁虛而入,動咱的本舵。”

祁北山眉頭皺起:“十萬大軍,混進去容易,刺俺答也該不難,隻是事畢一亂,恐怕殺不出來。”

陳勝一道:“隻要能刺殺成功,折在裏麵也無所謂。”

眾人聞之沉默,臉上被火映得金黃,莊毅凝重。火堆中木柴紅透,燒得畢剝作響,火苗最後猛了一猛,開始轉暗。秦絕響隨手在地上抓了個甲蟲,扔進火堆,那甲蟲急爬兩下,便止住不動,被燒成焦炭。常思豪心想:“做刺客的結局,恐怕也跟這甲蟲一樣。”

穀嚐新緩道:“在十萬軍中取人性命全身而退,天下間恐怕也隻有第一殺手才能做到。”秦絕響問:“第一殺手是誰?”穀嚐新道:“他是殺手學堂的主人,世上沒人知道他的姓名,這人向不講情理道義,但隻要有足夠的錢,就算要玉皇的腦袋,他也能摘來。”秦絕響冷笑道:“摘玉皇的腦袋?我也能,弄幾張年畫,拿一把剪刀,要多少有多少,不管是財神爺、灶王爺還是太上老君,隨便兒挑。”

眾人哈哈大笑,心頭壓力稍解。秦浪川忽然張手,大家笑聲急止,靜耳側聽。

院外有衣衫掛風之聲微響,卻無步音,顯然是輕功極佳的高手。

秦浪川一使眼色,武士身形展動,四下散開,伏於牆側陰影,穀嚐新和莫如之守住院門。

“啪、啪、啪……”

有人扣打門環。

秦浪川故作啞聲蒼老:“誰呀?這麽晚了……”

門外人道:“過路天晚,求借宿一宵。”

秦浪川道:“村人都逃難跑了,隨便找一家進去住宿便是。”

門外再無聲息。

隔了一隔,穀嚐新緩緩抽刀在手,撥開門栓,支開門縫向外掃望,空無一人。

“好賊!”

忽聽一聲斷喝,東西兩牆之外各飛起一人,如同兩隻黑色大鳥向院中落來,牆邊於誌得等揮刀而上,那二人空手對白刃,指掌擊到刀身,竟發出金石之音,鏘鏘幾聲,將幾人長刀震得脫手而飛。

常思豪心知於誌得這些人論功夫雖略在穀嚐新莫如之下,但都是秦家數得著的硬手,而來敵竟能一招之下將他們兵刃擊飛,功力之高可想而知。

閃念之際,雪戰刀已出鞘,提氣前衝,秦家其餘幾名好手亦包抄搶上——“住手!”

眾武士們聽出是老太爺的聲音,打個愣神,撤在一旁,被擊飛兵刃那幾人隻覺手腕發麻,各自心中亂跳,驚駭不己。

“哈哈哈,”秦浪川笑道:“原來是恒山派涼音、晴音兩位師太駕到,秦某這廂有禮。”言訖拱手微躬。

月光下二尼黑衣如鐵,麵容慈和,還禮合十。一尼道:“原來是秦施主在此,涼音今次可魯莽了。”另一尼道:“村中無人,我和師姐穿街而過,聽此院中有笑聲傳出,卻忽然寂止,顯然是對我二人行蹤有所察覺。又聽步音,有十數人各據衝要之處,將院落守定,道是匪人,故而出手,一切出於誤會,施主見諒。”

秦浪川一笑:“不必客氣。兩位師太披星戴月趕路急行,這份慈心熱腸,令人感歎。”

涼音聽他話音,已知端倪,與晴音對視一眼,笑道:“阿彌陀佛,看來秦施主亦是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