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睛瞧時,原來是秦絕響笑嘻嘻地站在旁邊,手中一隻雞腿衝著自己晃來晃去:“大哥,餓了吧?趕緊墊一口吧。”

院中白圍帳內手術仍在繼續。常思豪抬頭望望天色,心想這功夫可不短了,莫非馨律師太一直就沒休息?秦絕響將雞腿一拋,他劈手接過,大嚼起來。

秦絕響踢開木椅碎片,靠過來坐在他身邊,道:“大哥,你這反應真是沒的說了,別人想趁睡覺暗算你,我看也是白搭。這功夫是怎麽練的?”常思豪道:“我也不知道,也許你在一個敵人隨時可能殺進來的孤城裏住上一陣子,或是到虎狼出沒的山林裏常走走,就能找到點感覺。”秦絕響拉著長音嗯了一聲,道:“隨時有可能會丟命,自然能激發潛能,有道理。對了,我聽安舵主轉述了經過,操他奶奶,那索南嘉措是什麽功夫,居然要你們三個一齊動手?打這一場居然還把偌大一個佛窟給弄塌了?這家夥不會是什麽山精野怪變的吧?”

常思豪搖頭笑笑,問道:“早上沒見著你,上哪去了?”

秦絕響道:“我和引雷生守東門啊,東麵是咱大明疆土,哪來的韃子?還用得著防麽?大胡子純粹跟我過不去。”他抬頭用目光掃到陳勝一,瞪了他一眼。

常思豪道:“韃子來犯必攻西門,陳大哥如此安排,是保護你。”

“操,”秦絕響腦袋直晃:“本尊是幹啥來的?不殺韃子老子在這待什麽?用他照顧我?”常思豪輕笑:“嗬?絕響,在軍中待了沒兩天,你這脾氣見漲啊!你爺爺現在重傷在身,最忌氣怒,你安分些,可別胡鬧。”秦絕響怏怏地不言語了。常思豪把斬浪刀扔給他:“還有雞腿兒沒有?”

秦絕響一笑起身,正要替他去拿,卻見院中白圍帳一挑,馨律邁步出來,麵色蒼白,淚如泉湧。

眾人麵色大變,搶上前去問詢。馨律額上全是細汗,腳步有些輕浮,她拭去淚水輕輕揉著眼眶周圍,說道:“我這是在強光下待久了,眼部酸澀所致,眾位不必擔心,老爺子脈傷處都已接好,還需觀察一段時間,從現在開始之後的一天一夜,須有高手時刻以內功感應其身體內血流狀況,如果有一處血氣凝滯,則內部已形成栓塞,必須運勁助其擊碎打通,否則前功盡棄。”

陳勝一道:“這事交給我吧。”馨律點頭,給他講解通脈之法。餘人挑開圍帳,隻見秦浪川兩臂雙腿上盡是縫好的傷口,長短不一,大大小小有七八十處之多,**白布都已被血染透了,這些人雖是刀頭舔血司空見慣,但關心則亂,不免一陣心驚肉跳,見老太爺手指、腳趾等末梢膚色已轉紅,料是無礙,心下乃安。安子騰探身問道:“老太爺,您感覺怎麽樣?”

秦浪川咧嘴一笑:“還能怎麽樣?疼唄!”

安子騰打個愣神,自己在秦家供職這麽多年,隨老太爺大大小小的仗也打了不少,卻也從沒聽他受傷時喊過一個疼字。

秦浪川笑續道:“北山若在,便好了,咱也學一回關夫子,治著病,下著棋,喝著酒,聊著天兒……”說話時目中神采微黯,頗見蕭索。

“老太爺!”眾人勉強陪著笑容,一陣心酸。

秦絕響見爺爺麵色灰突突的,平日裏不曾注意到的那一道道皺紋堆在臉上,那麽深,那麽苦,裁過的白發長短不一,軟軟搭在被汗水浸濕的枕邊,倦怠的眼神令他顯得前所未有的蒼老,心中攪痛,撫摸著他的手噙淚說道:“爺爺,您可別死。”秦浪川的手指微動了動,摳了一下他的手心,淡笑道:“我死了誰打你屁股。”秦絕響撲哧一樂,鼻孔吹出個泡兒來,眼淚卻撲簌簌掉落。馨律這時已經講解完畢,聽見這邊秦浪川語聲低沉毫無氣力,過來道:“大家都別再說了,讓他放鬆睡吧,這樣對傷勢恢複有利。”

秦浪川失血較多,又是一夜沒睡熬到現在,昏昏沉沉,眼神有些散亂。喃喃道:“都別看著我,一個個的大男人,都幹點正事兒,守城去……”他眼皮垂低,意識漸漸不清了。眾人搭手將他抬進屋裏安置好,陳勝一輕謂眾人道:“聽老太爺的,我留下看護著就行了,其它人換崗的休息,該上城的上城。”

“是,是!”

常思豪也起身要隨眾人上城,安子騰攔道:“孫姑爺,你在椅上睡那一會兒,怎能踏實?今晚有我們呢,你別去了,好好休息!”陳勝一也過來相勸,常思豪無奈,隻好回屋合衣躺下。

次日清晨,天蒙蒙亮,眾人便被一陣敲門聲驚醒,披衣出來,原來是陳勝一在敲馨律的門,語聲惶急:“老太爺怕是不行了!”

眾人急忙奔到秦浪川這屋,待到床邊,隻見秦浪川全身發腫,皮膚脹得像吹了氣的羊皮鼓。

馨律疾步進來,一眼瞥去,神色一寬。道聲無妨,拿刀做了幾個切口將積液放出,又在傷處塗抹敷藥。“馨律姐,你這是什麽藥?”秦絕響見那藥黑乎乎的,氣味辣烈,不禁皺眉。“哦。”馨律應著,手中不停,說道:“這是我恒山派的治傷靈藥五雷生花散。”

秦絕響一咧嘴:“我聽著你這怎麽像炮藥啊?別是過年做爆竹用的吧?”馨律給秦浪川纏著繃帶,絲毫不惱,麵上一笑:“這藥由五種性味極烈的成分組成,專治暴疾硬傷,見效極快,怎會是炮藥?”秦絕響聞聽麵帶不悅地道:“馨律姐,這我可得挑你了,有這好藥你昨天怎麽不給我爺爺用呢?你們恒山的靈藥金貴啊?多少錢一斤?我買點兒。”馨律道:“這藥藥力太強,昨天怕用上反使他血液中產生栓塞,所以現在才使。可不是舍不得。”秦絕響登時鬧了個大紅臉。馨律進一步向眾人解釋:“接脈之後血氣通流,一些本已接近壞死的地方得到滋養便要展開修複,這些積液便是修複過程中產生的廢物,如果沒有水腫,皮膚幹枯,那樣反倒是不妙了。”秦絕響笑道:“原來如此,我說嘛,恒山派的醫術不至於這麽……”

常思豪怕他在這搗亂影響治療,忙道:“絕響,你昨天不是說你負責守東門嗎,走走,帶我上你的駐地看看去。”說著話將他直拉出屋,也不由他回嘴。

秦絕響邊走邊道:“有什麽可看的?你就是嫌我說話不中聽。說實話,恒山派的醫術未必趕得上我大姐,若是大姐在,治這傷肯定腫也不會腫,讓病人遭罪,那叫什麽本事?”

來到城東,引雷生在,一見二人便取來幹糧飲水,坐在滾木上一麵吃一麵講些值夜的情況。用罷早餐,常思豪道:“你在這值了一夜,趕快回去休息吧,這裏我們盯著就是。”引雷生卻隻瞧著秦絕響,對他的話似乎沒聽進耳裏。秦絕響不悅道:“你愣著幹什麽?常大哥的話就是我的話!”引雷生悶悶地應了一聲,朝兩人施了一禮,轉身去了。秦絕響瞧他走遠,轉過來道:“大哥,你別往心裏去,這笨牛反應遲著哩!”常思豪道:“不是。從見頭一麵聽你爺爺介紹了我的身份,他的表情就不一樣,雖然客氣,那是表麵的恭敬,我看得出來。”秦絕響嘿嘿一樂:“怎麽,大哥,你的意思是,這小子對我大姐動心思,把你當了情敵?”他瞧著常思豪一副未置可否又外帶點兒默認的樣子就撲哧又笑出聲來了:“大哥,那你可多心了,我大姐隻是給他治過一回傷而已,他心裏一點感激是有的,別的不能。你別看他這人粗頭楞腦,倒是有點內秀,心腸也不錯,你們不熟,處久了就好了,得,大早晨往這一坐風嗖著挺冷的,我帶你四處轉轉吧。”

常思豪點了點頭。

上得城來,隻見這一麵城頭也安置了十三座火炮,與城西所見大致相同,往城外看,天高野曠,不遠處橫著條大河,濁流奔湧,水勢甚暢。秦絕響道:“這禦河北源豐鎮,南匯桑幹,是一道天然屏障,防韃子倒用不著,瞅也不用瞅一眼。大哥,咱們出去釣魚玩玩?”常思豪道:“這時候城門豈是輕易能開的?”秦絕響笑道:“不開城照樣下去,這城牆又不是筆直的,以咱們的輕功上來下去還沒問題。”常思豪道:“別給嚴大人添麻煩,要讓爺爺知道了又要罵你。”

一句話說得秦絕響神色黯淡沒了聲音。

他兩眼直直地像是想著些什麽,隔了會兒才喃喃道:“大哥,昨天我看見爺爺躺在那裏,他臉上那些皺紋我似乎從來沒見過,印象中他不應該是那樣子的,在我心裏他永遠都是意氣風發,大說大笑,聲音洪亮得像口鍾,這世上沒人打得敗他,沒人傷得了他,他瞧見我的時候眼眉應該老是立著,眼珠子瞪的大大的,可是昨天他那樣子……,大哥,你說人為什麽會老呢……”

常思豪無法回答,也知道不必回答,隻攏住他肩頭,默默地相陪,神情寂寥。

秋風颯爽,旗舞纓飛,兩人就這樣在城頭上站定,望著禦河滔拍兩岸,滾滾南流,良久無語。

秦絕響收整思緒道:“我聽說俺答上朔州去了,嚴總兵他們是怎麽商量的?倒底過不過去救?”常思豪搖頭。秦絕響抱肩膀轉回身來,靠在城垛上:“依我看不出兵的麵大,因為這的兵是守大同的,如果援助朔州打勝了好說,打敗了那罪可就大了,那叫擅離職守。邊境這幫軍人,都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多活一天就多領一天的餉,俺答打過來,那是搶飯碗來了,拚命是逼不得已,他不往這打,誰願意出去招惹他呀?躲還躲不過來呢!”

眼望天際浮雲,常思豪想起自己陪程大人守城那時,裏無糧草外無救兵,其它地方的守軍要是能過去支援一下,也不至於被番兵殺得城破人亡那麽慘,大概就是這種心態使然吧。

一眨眼的功夫過了半個多月,金風掃過,九月菊開,天氣有了早晚,漸漸地涼了,馨律的傷藥極靈,秦浪川的傷已經長好拆線,麵色也好了許多,問起軍情沒人敢說,這天吃完了午飯安子騰過來探視,便又問起此事,安子騰卻仍隻管打岔。秦浪川火往上撞,破口大罵:“曦晨!你不是不知道我的脾氣!”安子騰沒辦法,一五一十地倒了出來:“老太爺,據探馬回報,博日古德和蘇赫巴壽打幾場勝仗,毀了老營,偏頭關守將吃敗仗閉門不戰,現在這兩方麵都撤了兵,又和俺答合在一處,饒是如此也沒打破朔州,隻是在圍城的同時大肆劫掠了周圍的縣城和村落,朔州城防穩固,守住是沒問題的,您就別擔心了,馨律師太說了,您這病需要靜養,安心休息吧,城上的事有嚴總兵和我們呢……”

秦浪川邊聽邊晃腦袋,最後道:“照你這意思,沒被打破城池就該知足了是不是?縣城就不是城了?村民就不是老百姓?嚴總兵怕失職,你們就不能動動?打不了大仗進行一下後方騷擾總可以吧?”

安子騰道:“老太爺息怒,我原也有這樣的想法,但三娘子鍾金把大營紮在孤山,一直沒有動靜,這兩萬人馬不能不提防著些。”

“哦?”秦浪川下意識地應了一聲,立時冷靜不少,心想她上那幹什麽?為了牽製大同軍力,好讓俺答在南邊隨意妄為?孤山這地方在古店北邊,禦河中上遊,離著大同這麽遠,揮兵過來得小半天時間,她靠近些甚至兵臨城下,威脅不是更大嗎?鍾金這丫頭聰明得很,絕不會做無意義的事,她倒底打著什麽鬼主意?

門外腳步聲響,有人探頭縮腦招呼安子騰,秦浪川喝道:“於誌得!你有什麽事?想瞞著不讓我知道嗎?”於誌得笑嘻嘻地現身道:“哪有的事……”秦浪川道:“少廢話!說吧!”於誌得瞅了一眼安子騰,還要編排,秦浪川把眼一瞪,他立刻軟了,躬身說道:“是是,稟老太爺,俺答大軍過來了……”

秦浪川一聽來了精神:“離城還有多少裏?”

於誌得道:“已到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