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浪川問:“他怎麽沒殺你?”

新竹道:“那時我還在櫃子裏,他自然沒有發現。當時他殺了幾位師兄,嚇得師父坐在地上,更奇怪的是,那韃子居然會說漢話,他說你別怕,你有救我之意我便不害你,但是其它人不能不殺。師父連忙磕頭稱謝,那韃子問剛才長海師兄說寺裏有明軍是怎麽回事,師父都說了,那韃子點點頭,把身上的重甲卸下,原來他裏麵還有一層輕甲,雖也被火銃打透了,但傷的不深,他用刀子剜出胸口的鐵彈,扯布條包紮好,又把師父手腳綁住,堵上嘴,提著弓轉身出去好半天也沒有動靜,我想出櫃子去探看卻又不敢,後來他回來了,拿刀挑開師父手上的布條讓他逃命,然後就走了。師父到外麵轉一圈回來,嘴裏‘都死了,都死了,罪孽、罪孽,怎麽辦哪,這可怎麽辦哪!’地念叨著大哭不止,在這屋裏係了長絛,要上吊自盡,但是踩在凳上把頭套進去又有些猶豫,忽然一聲巨響,師父嚇得一哆嗦,凳子歪倒,長絛勒實,他就這麽吊死了,我出櫃到外麵看,原來寺裏的師兄們都已被殺,配殿著起大火,火藥庫爆炸了,聽見亂糟糟的有人來,心中害怕,便又躲了起來。”

一軍士疑道:“你師父要自盡,你怎麽不出來阻止?”

燈光中新竹清秀的臉上掠過一絲恨色,又微微發紅,眼簾垂低,目光移向無人的角落,輕聲道:“他……他每次都弄得我好疼,根本不管我的死活……”

秦浪川不禁大皺其眉,心說再聽我就得吐在這兒,嚴總兵揮手引眾人出來,軍士中有人還罵咧咧踢了新竹一腳,“呸”地吐了口痰。

夜空黑寂寂無星無月,院中殿宇森森,角脊巍峨,秋風在簷間搜掠,撥得鈴音脆響,悠遠清越。

秦浪川長吸一口氣,麵色凝重:“這樣看來,殺死全寺僧眾和火藥庫守軍的應該隻是這一個韃子,並無其它奸細。他能短時間內殺死這麽多人而沒有引起警覺和**,必是暗殺的好手,現在此人潛伏在城中,肯定要進行破壞活動,各級將領尤其要小心。”

常思豪道:“從已知的情況看,他身形高大,胸口帶傷,梳辮子,善使弓箭和蒙古小刀。雖然身手不凡,但外形與咱們漢人大異,想來搜捕不難。”嚴總兵點頭,吩咐軍士訊問新竹,畫出圖形以便分發各處,另撥一隊人馬專門四處搜巡有沒有其它空中漏網的敵兵。

回到城西,秦絕響老遠見著迎了上來,聽常思豪講完經過,大罵道:“我就知道出家人沒好東西,一個個頭皮剃得鋥亮,滿腦子男盜女娼!”

馨律正坐在城頭抱劍小憩,遠遠聽見,目光冷森森掃了過來,秦絕響兀自未覺:“咱們浴血奮戰,他那卻救韃子想藉功保命,死了活該!”

常思豪使個眼色捅了捅他:“一碼是一碼,你怎麽張嘴把出家人都帶上了。”

秦絕響回頭看見馨律,撓撓腦袋頗覺尷尬,招手道:“馨律姐,你別多心,我在說華嚴寺的和尚,不是說你,你雖然也腦瓜剃得鋥亮,但是長得這麽漂亮,怎麽會一肚子男盜女娼呢?”秦浪川罵道:“你不會說人話就少放屁!”秦絕響苦著臉閉上嘴,不敢看他,轉身雙手合十衝馨律直鞠躬。

馨律對他倒不見怪,麵無表情,合上眼睛繼續休息。

回到箭樓,各級將領都到了,一個個臉上黑沉沉的帶著壓抑,都知道彈藥這一沒,就剩上城頭上存的那點豈能夠用,韃子一個衝鋒下來就得耗盡,也可能支持不到打完一個衝鋒。雖說還可以和韃子拚肉搏,那跟有火器助戰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

嚴總兵在簡陋的會議桌前把華嚴寺事情細說了一遍,把那副韃靼重甲扔在桌上,眾將圍前觀看,目光落在領口那鬼麵蛾上,眼珠子立時瞪圓,相互望著,神情都有些緊張。嚴總兵覺得氣氛不對,便問道:“怎麽,有什麽問題嗎?隻管說便是!”

一參將道:“稟大人,據我們看來,那韃子必是莫日根無疑。”

常思豪聽這名字略微耳熟,想起來當日在大同城外,祁北山曾經提到過,這人在韃子軍中似乎與博日古德、蘇赫巴壽的官階同級,都是有名的大將。

嚴總兵道:“莫日根我倒有耳聞,此次是他帶鷹翼兵攻城也屬正常,你們何必如此緊張?”

那參將道:“大人,您到任不久,不了解俺答軍中的情況,莫日根這人相當有名,他有個綽號叫沒影子,極擅暗殺術和偽裝術,行動指令全由俺答親自下達。韃子們都知道他在軍中,可是誰也不知道他的位置在哪,這人弓馬純熟,箭術尤精,射出去的箭會拐彎兒……”

“我操!”秦絕響在邊上聽著差點罵出來,暗暗嘀咕:“真他媽放屁!就算你們被他嚇怕了,誇張也沒這麽誇張的,他要是能射拐彎箭,老子就能拉三棱屎!”

那參將看出秦家幾個人麵色不善,心裏忐忑,目光有些閃忽,不敢再誇大其辭,繼續道:“……他,他在韃靼被封為光明勇士,那鬼麵飛蛾正是他的標記,取的乃是飛蛾投火、為心中之光明不惜己命之意。”

嚴總兵原也聽得皺眉,心想阻止他不要說下去,但看眾將麵色,似乎都惶然不定,這心態不是禁言就能改變得了的。常思豪瞧著那幾名參將縮頭縮腦的樣子,心下說不出的煩惡,蹭地站起來,大聲道:“莫日根厲害又怎樣?怕被他刺殺,便舉雙手投降嗎?”

眾將被他盯得發怯,雖自己是堂堂朝廷命官,可這平民小子的目光實在讓人一見就心底發涼。一時間誰都不說話,屋裏的空氣有些壓抑。

一參將仿佛呻吟似地道:“大人,現在火藥庫被炸,韃子七萬多人紮營在外虎視耽耽,再打起來對咱們不利,俺答來犯之事報上去半個多月,朝廷也沒有信兒,王崇古大人那邊也不知道戰況如何,想等著朔州來援那是沒有可能,現如今,咱們這兒可就成了一座孤城了。”

常思豪和秦浪川、陳勝一等交換一下眼神,心想當官的心若不定,那底下的軍心可就要散。

嚴總兵向後靠在椅背上,兩手叉在一起放在腹間,眼睛在眾將臉上來回掃了幾趟,半天沒言語。眾將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不知道總兵大人要幹什麽。隔了好一會兒,嚴總兵這才起身說道:“走,到城上去。”

夜空漆黑如墨,城上隔幾步便豎著一個由三條木棍紮成的支架,頂端放著油盤,芯繩散開點著,火焰搖曳不定。

眾人跟著嚴總兵從箭樓出來,眼望城外遠處俺答的營寨火光星耀,錯落規整,連綴成城。依稀可見巡營的哨隊往來穿梭不斷。城內森然肅寂,屋舍間黑沉沉寂寥無光,馬道邊、台階下、牆拐角,四處都有傷兵坐臥倚靠,紮成小堆交頭接耳。

嚴總兵提高了音量喊道:“諸位!”

豁亮的聲音遠遠傳開去,連南北兩麵的守軍亦能聽清,議論中的人都停下來,扭臉站起,望向城頭。

瞧著這些目光,嚴總兵一陣心寒:軍士們目光中都是猶疑、焦慮和絕望,軍心已亂,這城……怕是要完了!

他心知火藥被炸的事情已經傳開,隱瞞亦是無用,長吸了一口氣,朗聲喝道:“大夥都知道了吧?華嚴寺總火藥庫被炸,一點都沒剩下!”

眾軍一陣嘈亂,誰也沒想到大人能自己張嘴把這事往外捅。

“我想你們大夥兒都知道,這對咱們來說意味著什麽!城外——”嚴總兵的手向後一指,“那裏有俺答七萬以上的軍隊,隻要殺進來,就隻有一個結局——屠城!韃子的功勞薄上從來沒有俘虜的條目,隻有人頭的個數!井坪的百姓是無辜的,他們甚至沒有反抗的能力,照樣慘死在韃子的刀下!和這些狗操的畜牲們,你們認為,有什麽道理可講嗎?”

眾軍呆了一呆,轟然應道:“沒有!”

嚴總兵道:“作為堂堂大明朝的子民,駐守邊疆多少年曆經風霜雨雪鐵打的戰士,你們認為自己比那些狗韃子差嗎?不錯,火器給咱們提供了強大的戰力,但是——,我始終堅信一場戰爭的勝敗最終的決定因素是人!沒有了火藥,咱們他媽的就一定會輸嗎?胡扯!你們看看韃子手裏的是什麽?是弓箭!是彎刀!當年,太祖爺提著大棍抽著韃子的屁股把他們趕出中原的時候,他們手裏就是這些破銅爛鐵!”

眾軍一陣哄笑。

嚴總兵眼睛緩緩地掃了一圈:“平常素日咱們在街上橫逛的時候,哪個百姓不是點頭哈腰,恭恭敬敬地尊一聲‘軍爺’?各位,你們以為自己很有本事嗎?有多大的勢力?屁!他們敬咱們,是因為打起仗來咱們會替他們拚命,替他們擋韃子的刀槍!如今時候到了,咱們是該站出去打,還是投降?逃跑?鑽到井裏躲著當王八?”

底下眾軍都沒了聲音,直勾勾地僵在那裏。

嚴總兵緩和了語氣,臉色也凝重了許多:“老天爺給了人一根脊梁,是讓人直溜溜地立著,而不是像狗一樣趴下!我告訴大家,一個男人,一個爺們兒,一條漢子,背不動,也不可以去背負那樣深重的恥辱!大家可能不會相信,二十年前,我在沿海抗倭時便做過一回逃兵,可是我現在卻是一個總兵,你們可知其中緣故?”

軍士們聞聽此言,皆麵麵相覷,心想怎麽,總兵大人還當過逃兵?更奇的是他今天竟然能自承其事。當過逃兵的人,自是膽小窩囊之極的了,又怎會升了大官?這可當真讓人琢磨不透了。

“因為——,”語聲一頓,待交頭接耳之聲漸息,嚴總兵才繼續大聲道:“我遇到了一個英雄,一位豪氣衝天的劍客!他就是站在我身邊的這位秦浪川秦老先生!他當時對我說了一句話,隻有十六個字,卻改變了我的一生。你們想聽聽嗎?他說的是:‘人無不死,安能畏死?生足為歡,豈可貪生!’”

這話出口,城中一片肅然,安靜之極。

“……這十六個字,二十年來,在我心裏始終記著!而今,我想要說的是:弟兄們!別讓自己個兒在幾十年後無法麵對兒孫的眼睛!當他們帶著滿臉的向往和崇敬爬到你的磕膝蓋上,咱們應該自豪地告訴他:你爺爺這兩塊圓骨頭當年沒跪在地上,而是頂在了敵人臉上!你的爺爺們幾十年前曾在大同的城頭上手執刀槍並肩戰鬥,褲腰帶上掛滿了韃子的腦袋!戰場從來隻屬於男人,屬於頭可斷、血可流,屁股不能朝前擰,身子不能倒下去的爺們兒!屬於來自英雄國度英雄民族的英雄好漢!”

嚴總兵這番話鏗鏘有力,如金石擊鍾,在城宇間回**,每個字都清晰無比。

“大人說的對!”

“誓死保衛大同!”

“大同必勝!大同必勝!”眾人各舉刀槍,嘯聲潮起,群情激昂。先前一臉頹意的軍官們大都麵露愧色,繼而和大家一樣,也振臂高呼起來。

嚴總兵見眾軍如此,心中稍慰,不知不覺中淚水溢在睫邊。

忽然暗夜中烏光微閃,一枝箭自北而來,空中橫向拐出一道弧線,疾取他頸嗓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