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戶趙瑛從昏迷中醒來,眼前一片明亮,胸中似乎有一隻小鳥撲棱著翅膀,急躁地想要一飛衝天。他的身體虛弱,心裏卻極為亢奮,迫切地希望將自己剛剛見識過的種種奇跡說與人聽。

但他最關心的事情還是那一件,於是深吸一口氣,輕輕握住胸中的小鳥,將目光投向家中的老奴,壓抑著興奮,聲音微顫地問:“怎樣?”

老奴沈老七沒有開口回答,搖搖頭,想說話卻沒有開口,他的神情已經給出一個確定無疑的回答。

胸中的小鳥受到重重一擊,再無一飛衝天的氣勢,可趙瑛沒有認命,也搖搖頭,用更加確定無疑的口吻說:“不可能。”

沈老七半張著嘴,更說不出話了,他本來帶著悲哀與同情,這時全變成了驚訝,還有一絲恐慌。

“不可能。”趙瑛一字一頓地重複道,胸中的小鳥再度活躍起來,“我看到了,真真切切,沒有半點虛假,我看到了,和周道士說得一模一樣。”

沈老七的嘴張得更大,發出一聲毫無意義的“啊”,主人說得越熱切,他的神情也就越古怪。

趙瑛發現自己是在對牛彈琴,於是掙紮著從蒲團上站起來,腳下虛浮,身子晃了晃,即便如此,仍然一把推開過來攙扶的沈老七,邁開大步向屋外走去,心裏又一次冒出“不可能”三個字,這回是說給自己聽。

不大的庭院裏,人群已經散得差不多了,隻剩下幾名道士正在收拾自家的器具,院門口倒是還聚著一群人,老道周玄亨正向街坊鄰居們說話。

“所以說啊,最要緊的就是心誠。”周玄亨背負雙手,右掌裏的拂塵像是偏在一邊的尾巴,微微顫抖,他的語氣不緊不慢,帶著一絲遺憾與責備,責備對象當然不是自己,“我們算什麽?和中間人差不多,居中撮合,把天上的神仙介紹給地上的凡人,就好比你們當中誰想見地麵兒上的老爺,當然要找熟人介紹,可是最後能不能見到老爺、見到老爺之後能不能辦成事兒,還是得看你自己的運氣和誠意,有人運氣不佳,有人舍不得出錢,當然怨不得中間人,對不對?回到求神上,敗事的原因全是凡人心不誠,我們倒是盡職盡責了,已經將神仙請到了家門口……”

聽眾不住點頭稱是,有幾個人的目光有所轉移,周玄亨轉過身,正看到失魂落魄的趙瑛,沒說什麽,轉回身,向眾人搖搖頭,輕歎一聲,突然抬腿,大步向外走去,好像身後有什麽不潔淨的東西在驅趕他。

街鄰們慌忙讓路,隨後又聚成一堆,目光齊刷刷地投向趙家的主人。

“仙爺。”趙瑛的聲音有些沙啞,急急地向院門口追來,抬高聲音喊道:“周仙爺!”

周玄亨已經沒影兒了,一名年輕的道士攔在前麵,懷裏抱著銅磬,臉上似笑非笑,勸道:“算了,趙大哥,師父有急事先走一步,你別追了,事情就是這樣,福禍皆由天……”

趙瑛聽不進去,一把抓住年輕道士的胳膊,“不可能,我全按周仙爺說的做了,一點不差,而且……而且我看到了,真的,和你們給我的畫兒一模一樣……”

年輕道士疼得一呲牙,趙瑛立刻鬆開手,在身上到處摸索,想要找出那張滿是神仙的畫紙,以證明自己所言不虛。

趙瑛有個獨子,剛剛五歲多一點,前些天突然昏迷不醒,隻剩喘氣。

和尚、道士、半仙全都請過了,兒子仍沒有起色,年過三十的趙瑛就這麽一個兒子,視若珍寶,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都重要,就算傾家**產也要挽救回來,於是托了許多親朋好友,花了幾百兩銀子,終於從靈濟宮裏請來赫赫有名的周玄亨周仙爺。

周玄亨率弟子們鋪案施法,與此同時要求趙瑛夫妻二人分別在東西廂房中靜坐默想,祈禱神靈相助,尤其是作為一家之主的趙瑛,若能在默想時看到神仙的模樣,則是大吉。

當時趙瑛跪在地上,虔誠地接過一張紙,上麵畫著兩名神仙與眾多侍從,他在屋子裏坐了一天一夜,期間不吃不喝不動,直至暈倒,但是在一片模糊中,他相信自己看到了神靈。

結果卻不是“大吉”。

周玄亨走了,年輕道士攔在趙瑛麵前,收起臉上不多的笑容,“事已至止,節哀順便吧,令郎命該如此,想是前生欠下的業債。你還年輕,今後多多燒香敬神,若能感動上蒼,或許命裏還有一子……”

趙瑛感到一股火從心底升起,“我做到了,和周仙爺說得一模一樣。”

年輕道士笑了笑,輕聲道:“做沒做到,不是你說得算。”

“誰說得算?你?”趙瑛大聲質問。

年輕道士搖頭。

“周仙爺?”

年輕道士仍然搖頭。

“究竟是誰?”趙瑛的聲音更高了,引來了院門口眾人的關注。

年輕道士略顯尷尬,嘿然而笑,可趙瑛的眼睛一眨不眨,眸子裏泛著狼一樣的微光,讓年輕道士既害怕又惱怒,“當然是神靈……”年輕道士轉過身,向著大門口的人群說:“當然是神靈,這還用問?神靈不肯現身,當然是你心不誠,明擺著嘛。”

“不對,神靈現身了,我親眼所見。”趙瑛努力回憶,昏迷時的所見如在眼前。

年輕道士又笑一聲,將手中的銅磬交給另一名道士,再開口時語氣已不如剛才那麽柔和,“趙百戶,何必呢,終歸那是你的兒子,又沒人埋怨你什麽……”

趙瑛上前一步,揪住年輕道士的衣服,怒氣衝衝地說:“我明明做到了!”

其他道士以及街鄰們急忙上前勸阻,年輕道士連掙幾次都沒能脫身,臉脹得通紅,“趙瑛,別來這套,你自己心不誠,害死了親生兒子,怪不得別人,更別想賴在我們靈濟宮身上……”

趙瑛揮拳要打,被眾人拉開。

院子裏眾人拉拉扯扯,亂成一團,道士們抱著器物匆匆離去,一路上都在嘀咕“心不誠”三個字。

趙瑛還想追上去,他的心情已稍稍平靜,無意打人,隻想問個明白,自己究竟哪裏做錯了,以至於落得個“心不誠”,可是眾人拖得拖、抱得抱,他一步也邁不出去,隻能大聲喊:“我做到了!”

沈老七擠進來,“老爺,快去看看家中奶奶吧。”

趙瑛心裏一驚,兒子生了怪病,妻子傷心欲絕,她若是再出意外,這個家就真的毀了。

街鄰一個個鬆手,七嘴八舌地勸慰,趙瑛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向正屋望了一眼,兒子還在那裏,可他不想看、不敢看,推開眾人,向西廂房跑去,妻子許氏就在那裏靜坐。

許氏也是一天一夜沒吃沒喝,但她沒有昏迷,比丈夫早一些聽說了結果,讓仆人將兒子帶過來,抱在懷裏,心中一直空落落的,呆呆地不言不語,直到聽見外麵的爭吵聲,才終於回過神來。

趙瑛進屋,看到妻子懷中的兒子,整顆心就像是被人連捅幾刀,又被扔在地上連踩幾腳。

“這是命。”許氏強打精神,夫妻二人當中總得有一個保持冷靜,現在看來隻能是她了。

趙瑛沉默良久,開口問道:“世上真有神仙嗎?”

“什麽?”許氏一驚,擔憂地看著丈夫。

“這世上真有神仙嗎?如果有,為什麽要讓咱們的兒子……他這麽乖,沒做過錯事……”

“千萬別這麽說。”許氏越發慌亂,“人家更會說你心不誠。”

“嘿。”趙瑛最後看了一眼兒子的小臉,轉身走出房間,妻子回答不了他的疑問。

“夫君……”許氏想起身,可是坐得久了,四肢綿軟,懷裏還抱著孩子,半點動不得,隻能眼睜睜看著丈夫消失。

街鄰還在院子裏,彼此切切私語,看到趙瑛走出來,紛紛閉嘴,一個個都準備好了勸慰之辭,可是不等任何人開口,趙瑛已經走出院門,留下一群人麵麵相覷。

趙瑛什麽都不想聽,他有滿腹疑惑,妻子回答不了,左鄰右舍更回答不了。

他不知道要去哪裏、該去找誰,隻是漫無目的地在街上亂走。

趙瑛盯著對麵的秀才,目光冰冷,像是經過一番惡鬥剛剛獲勝的孤狼,來不及品嚐爭奪到手的食物,依然挺直流血的身軀,昂首呲牙向其它競爭者示威,看看誰還敢上前與自己一鬥,其實它已是強弩之末,無力再戰。

勝利者的餘威通常有效,趙瑛不是勝利者,卻有勝利者的眼神。

秀才膽怯了、後悔了,放下手中的酒杯,訥訥地說:“剛想起來……有件急事……那個……我先告辭……”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趙瑛嚴厲地說,像是在訓斥軍營裏的士兵。

“啊?”秀才露出苦笑。

“世上究竟有沒有神仙?”趙瑛越發嚴肅。

秀才還不到三十歲,經曆的事情太少,不擅長應對這種狀況,右手重新捏住酒杯,不安地輕輕轉動,想起身就走,又覺得不好意思,連咳數聲,勉強回道:“子曰:敬神鬼而遠之。我們儒生……差不多就是這種看法。”

趙瑛對這個回答不滿意,仍然盯著秀才,好好的一個大活人,目光中卻有垂死者的瘋狂。

秀才更害怕了,由不好意思走變成了不敢走,轉動目光,向酒店裏的其他客人尋求幫助,結果隻看到一張張幸災樂禍的麵孔。

“儒生不信鬼神。”秀才肯定地說,希望快些結束尷尬局麵。

“儒生不祭神嗎?欽天監裏仰觀天象的不是儒生嗎?你們不相信讖緯、星變、災異嗎?”

從一名百戶嘴中聽到這樣的話,秀才很是意外,想了又想,回道:“敬而遠之,我說過了,就是敬而遠之,儒生不信鬼神,但也不反對……用不著太較真,對吧?既然百姓相信……我真有急事,那個……”

“當然要較真。”趙瑛抬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嚇得剛剛起身的秀才又坐下了,“若是無神,這許多寺廟宮觀和僧人道士要來何用?何不一舉滅之,倒也省糧、省地。若是有神,究竟怎樣才能與神溝通?朝廷常常頒布旨意,昭告天下,神仙的旨意在哪呢?神仙為什麽不清楚表明自己的意圖?為什麽?你說這是為什麽?”

秀才坐立不安,再次望向店內眾人,乞求解救。

十餘位客人笑而不答,唯有靠著櫃台的一名長衫男子剛進來不久,不清楚狀況,冷笑道:“誰說沒有神仙?是你眼拙沒認出來而已。”

趙瑛的目光終於從秀才身上移開,看向長衫男子,“你是神仙?”

“我當然不是,可我……”

秀才再不猶豫,起身向外急行,暗暗發誓再不隨便接受別人的邀請。

長衫男子看了秀才一眼,繼續道:“可我見過,親眼所見,吳老兒胡同李三麻子的小兒子被鬼怪勾了魂兒,請了多少郎中、吃了多少副藥都沒用,後來請了一位真人,一場法事下來,那小子活蹦亂跳。”

趙瑛愣了一下,似乎被說得啞口無言,等了一會問道:“你說的真人是誰?”

“還能是誰?當然是靈濟宮……”長衫男子發現周圍酒客的神情不對,不明其意,卻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嘿嘿笑了兩聲,“吳老兒胡同離這不遠,自己打聽去。”

趙瑛站起身,打量長衫男子一番,邁步離店。

“哎,趙老爺,賬還沒結……”夥計叫道。

掌櫃衝夥計擺擺手,“常來的客人,記賬就是了。”隨後低頭看賬本。

長衫男子仍不明所以,“剛才那人是誰?盡說些怪話。”

夥計道:“你不認識?怪不得,他是住在觀音寺胡同的一個百戶,叫趙瑛,他兒子……”夥計壓低聲音,“他家的小子前些天也丟了魂兒,請的也是靈濟宮老道,可惜……”

長衫男子恍然,長長地哦了一聲,“聽說過,原來就是他啊,自己心不誠,沒請來神仙,怨不得別人。”

掌櫃咳了一聲,“少說閑話,勿惹是非。”

夥計乖乖地閉嘴,長衫男子卻不服氣,“區區一個百戶,還敢怎樣?”

沒人搭話,長衫男子覺得無趣,敲敲櫃台,又要一壺酒,自斟自飲,很快將趙百戶忘在了腦後。

趙瑛卻記得長衫男子說過的每一個字,離開酒店,立刻去了一趟吳老兒胡同,站在胡同口,看著幾個小孩子在街上打鬧玩耍。

很快有大人走出來,狐疑地打量來者,趙瑛轉身離開,不知不覺向家中走去,突然止住腳步,心中生出一個念頭。

家裏冷冷清清,再沒有兒童的歡聲笑語,沈老七一個人弓背掃院,動作緩慢,追不上被風吹起的落葉。

正房裏走出一名中年女子,懷裏捧著一個包袱,看到男主人,立刻低頭,匆匆離去,經過趙瑛時,微施一禮,腳步幾乎沒停。

等女子消失不見,趙瑛問:“什麽人?”

沈老七這才發現老爺,拄著掃帚,茫然地左右看了看,終於明白過來,“哦,那個,是王嫂介紹來的,給各家洗衣縫補,奶奶看她可憐,時常給些活兒,來過幾次了,老爺不知道嗎?”

趙瑛不知道,也不關心,自從兒子沒了之後,妻子比從前更加樂善好施,總以為能因此得到上天的諒解,再生一子。趙瑛對“諒解”不感興趣,隻是覺得那名女子有些古怪,不像尋常的貧女。

“老七,跟我來。”趙瑛不願多管閑事,隻想著路上產生的那個念頭。

沈老七輕輕放下掃帚,跟著老爺走向東廂。

屋子裏蒙著一層灰塵,沈老七老眼昏花,沒看出來,說:“老爺,我來沏茶。”

“不用。我有句話問你。”趙瑛坐在椅子上,屁股下麵升起一片塵土,他仍然不在意,隻想著一件事。

沈老七嗯了一聲,他在趙家勞苦功高,在先後服侍過三代人,在老爺麵前不是特別拘謹。

趙瑛陷入沉默,似乎忘記了自己要問什麽,沈老七也不著急,站在原地默默等待,衰老的身體微微搖晃。

“文哥兒是怎麽得的病?”趙瑛開口,兒子叫趙文,家裏人都叫他“文哥兒”。

“啊?文哥兒沒有得病,他是……他是中邪,那天晚上……不知怎麽就丟了魂兒,大家都說或許是他太貪玩,睡著了魂兒也要跑出去,結果找不到回家的路……”沈老七眼眶濕潤了,他對小主人的感情很深。

“白天沒遇到過奇怪的事情嗎?我記得那天你帶文哥兒出過門。”

“就去市上買了一塊桂花糕。”沈老七努力抬起下垂的眼皮,覺得主人有些古怪,“老爺,你不要再喝酒了,家裏還有奶奶呢,上司派人來過好幾次了,說老爺要是再不去營裏點卯,就要……”

“給我端盆水來。”趙瑛才不管上司怎麽想。

沈老七歎口氣,轉身去端水。

趙瑛呆坐一會,起身走到牆邊,摘下掛在上麵的腰刀,拔刀出鞘,在手中掂量兩下,將刀鞘重新掛回去,握刀回到原處,沒有坐下,盯著旁邊的桌子,又一次發呆。

沈老七端水進屋,看到主人手中握刀,嚇了一跳,“老爺,你……你可別做傻事。”

趙瑛轉身看著家中老奴,“老七,你在我家待了很久吧?”

沈老七的身子晃得更明顯,盆裏的水微微**漾,“五十……多年了。”

“你看著我長大,我把你當親叔。”

“老爺對我恩重如山……”沈老七可沒當自己是“親叔”。

“那你告訴我,文哥兒到底為什麽會丟魂兒?”

“我真不知道啊。”沈老七實在堅持不住了,將水盆放在一邊的架子上,“那天白天什麽都好好的,文哥兒又蹦又跳……”

趙瑛看向手中的刀,沈老七也看過去,心裏一顫,身子也跟著一顫,他太了解自家老爺了,了解到會生出懼意,“老爺……聽說什麽了?”

“我在問你。”趙瑛突然失控,手起刀落,刀刃陷在桌子裏,刀身輕晃,發出嗡嗡的鳴聲。

沒能將桌子一刀劈開,趙瑛更怒,死死握住刀柄,惡狠狠地盯著老奴,多日的酗酒與缺少睡眠,讓他的眼睛布滿血絲,更像是走投無路打算拚死一搏的餓狼。

沈老七撲通跪下,“老爺,你別生氣,那天確實一切正常,小主人跟老奴去市上關家點心鋪買了一塊桂花糕,路上吃完了,老爺不信可以去問點心鋪。”

趙瑛握刀的手臂還在用力,桌子咯咯直響,“你一直陪在文哥兒身邊?”

沈老七猶豫了一下才點頭,趙瑛低喝一聲,舉起左拳,往桌上重重砸了一下,桌角沿著刀身跌落在地。

沈老七麵無人色,隻是一個勁兒的磕頭叫“老爺”。

趙瑛卻冷靜下來,將刀扔在桌上,坐下,“老七,我知道你對趙家忠心,不會害人,你說實話,我不會為難你。”

沈老七瑟瑟發抖,“我、我就跟熟人打聲招呼,小主人自己跑開……”

“然後呢?”趙瑛追問。

“我一發現文哥兒不在身邊,立刻追上去,看到……看到有人在逗他,好像給了一塊東西……”

“那人什麽模樣?給的又是何物?”

“我、我……老爺,我真沒看清楚,我一邊跑一邊叫‘文哥兒’,那人轉身走了,我沒太在意,也沒多問,帶著小主人回家。小主人當時沒有異常,回家之後還玩了半天,晚上才……應該跟那人沒有關係。”

趙瑛又操起刀,越發堅定心中的念頭,平靜地說:“去請孫總旗。”

總旗孫龍是巡捕廳的一名軍官,與趙瑛是結義兄弟,年輕時曾一起胡作非為,交情一直深厚,有請必至。

趙瑛喪子之後,孫龍隻來過一次,倒不是無情,而是相信自己的兄弟能自己從悲痛中掙脫出來。

孫龍右手拎著一瓶酒,左手托著一包醬肉,進門之後衝趙瑛揚下頭,“來點兒?”

趙瑛也不客氣,點頭應允,伸手將桌上倒扣的兩隻茶杯翻過來。

兩人隔桌對飲,半晌無語。

最後孫龍開口,“大哥和嫂子都年輕,還能再生,實在不行,收房外室,嫂子深明大義……”

“找你來不為這個。”趙瑛放下杯子。

“嗯。”孫龍不再多說。

“你在巡捕廳聽到的事情多,最近城裏是不是還有孩子丟魂兒?”

孫龍一怔,“這個……巡捕廳緝訪盜賊,人家若是不報官,我們也不清楚。大哥幹嘛問這個?文哥兒有何不對嗎?”

“聽說吳老兒胡同有一戶人家的孩子也丟過魂兒,被靈濟宮道士救活過來,我想,這中間沒準有事。”

孫龍又是一怔,低頭尋思一會,抬頭道:“我去打聽一下吧,明晚我要帶兵輪值,後天傍晚給你回話。”

趙瑛點點頭,他了解這位兄弟,不必再做更多囑咐。

孫龍拿起杯子一飲而盡,起身道:“大哥,聽我一句,你還年輕,有些事情命中注定,別強求。”

孫龍走了,趙瑛獨自坐了許久,直到屋子裏完全黑下來,他走出房間,望著正房裏的一點微弱燈光,想象出妻子念經祈禱的模樣。

趙瑛不到二十歲成親,直到三十歲才有一子,如今三十五歲,確實不算太老,可他不覺得自己命中還會再有兒子,也不想為之努力,他隻是懷念文哥兒,一直懷念到骨頭裏,壓得地麵似乎都在顫抖。

“我還年輕。”趙瑛喃喃道,心中湧起的不是生兒育女的希望,而是一股無名之火,“究竟怎樣才算心誠?”

孫龍再度登門的時候,趙瑛備下一桌酒菜,兩人關上房門,吃喝許久、談論許久,期間隻有沈老七進去過幾趟,隻見兩人的臉越來越紅,口齒漸漸有些不伶俐,別無異樣。

夜深以後孫龍告辭,在院門口含含糊糊地說:“大哥還年輕,買個人不過幾十兩銀子的事兒,隻要嫂子同意,我明天……”

趙瑛笑著將孫龍推出去,站在院子裏,看著沈老七關門上閂,隨後回廂房休息,身形搖晃,腳步卻顯輕快。沈老七看在眼裏,稍鬆口氣,覺得主人應該是想開了。

趙瑛收拾妥當,去見妻子許氏。

少年夫妻,中年喪子,兩人都有一肚子的話要說,卻又都無話可說。

許氏手持念珠,身穿素衣,正小聲地誦經,自從靈濟宮道士沒能找回兒子的魂魄,她改信菩薩,每日裏除了吃飯、睡覺,一多半時間用來念經拜佛,房間裏充斥著濃鬱的燃香氣味。

看到丈夫進來,許氏停止念經,抬眼望來,目光中有探望,也有責備。

趙瑛站立片刻,說:“收拾一下,回娘家住幾天,我要出門。”

許氏的眼淚一下子流出來,“夫君,這又何苦呢?”

自己的心事還是瞞不過妻子,趙瑛心裏生出一刹那的悔意,馬上變得堅定,“文哥兒聰明乖巧,我不相信他上輩子做過錯事,就算做過,也不該用這輩子的性命來還。我也不相信咱們夫妻當初求神時心有不誠,所以隻能有一個解釋。”

“終是命中注定。”

趙瑛嘴角露出一絲微笑,“對,一切命中注定,我倒要看看……”趙瑛不願多說,“回娘家吧。”

趙瑛離去,許氏獨自哭了一會,叫來丫環,一塊翻箱倒櫃,將家中的金銀細軟都找出來,堆在桌上,然後讓丫環去請沈老七。

沈老七剛剛看到男主人神情古怪地走出家門,進屋又看到滿桌子的金銀首飾,不由他不意外。

“七叔,我列個單子,你幫我把這些東西施舍出去。”

“這可是……這可是……”

“對,這是全部家底。都舍出去,周圍的寺廟、幾戶窮人家,都有份,你和迎兒也有,今天就要舍完。”許氏頓了一下,“這是給你們家老爺祈福,希望菩薩能原諒他的所作所為。”

與許多世襲軍戶一樣,百戶趙瑛並不帶兵,平時也不入營訓練,更沒上過戰場,每年向上司交納例銀,換得一身輕鬆,從此按時來衛所點卯,白領國家俸祿,年輕時也曾心存不安,想要殺敵報國,自從父親過世之後,想法也就淡了。

點卯之後,趙瑛去找衛所裏相熟的軍官,追討幾筆欠債,還了一些銀子,順便打幾句哈哈。

離開衛所,趙瑛走街串巷,兜了一個大圈子,拜訪不少人家,同樣是討債、還錢,有些順利,有些不順,他並不催促,隻是一一記錄在冊,各自按下指印,以備日後有據可查。

他最後拜訪的人是結義兄弟孫龍。

孫龍昨晚巡夜,此時正在家中睡覺,聽說趙瑛到訪,立刻爬起來,胡亂洗把臉,親自將客人迎入房內,興奮地低聲道:“有眉目了,城外纓子胡同的人家報官,說有陌生人在街上給小孩子喂零食,被大人發現之後撒腿跑。小孩子隻吃了一口,回家之後昏了多半日。”

趙瑛嗯了一聲,“有勞二弟記掛此事,日後若能抓到此人,一定要狠狠收拾。”

“那是當然。”見義兄不是特別興奮,孫龍稍感困惑,“大哥此來是有事吧?我給你找了牙婆,她那裏有好女子,不到二十歲……”

趙瑛笑著搖搖頭,從懷裏取出一個小包,送到孫龍麵前,“這點東西你替我收著。”

孫龍打開布包,看到裏麵是幾塊金子,越發意外,“這是……”

“總之先替我收著,以後若是看到趙家落魄,再還不遲。”

“這是什麽話?大哥年富力強,何來‘落魄’?就算真有那一天,難道我會不管不顧?”

“收下,權當讓我安心。”

孫龍猶豫半晌,勉強道:“好吧,大哥若是回心轉意,想要買個屋裏人,用這些錢正好。”

趙瑛告辭,孫龍送到大門口,心中疑惑不已,可是太困,收好金子,回房又睡,打算明天再去找義兄好好談一談。

離開孫宅已近午時,趙瑛在街口雇一輛騾車,走崇文門裏街,然後沿城牆西行,拐到宣武門裏街,一路向北,進宣成伯後牆街,騾夫停車,“老爺,靈濟宮到了。”

靈濟宮是座大觀,供奉二徐真人,在京中信徒頗多,趙瑛給了車錢,不走正門,直奔西邊小門。

他來得有些晚了,西便殿裏的法事將近結束,一眾信徒在殿外林立觀賞,時不時下跪磕頭。

趙瑛混在人群後麵,跟著跪拜,目光卻在掃來掃去。

參與做法的道士頗多,將近天黑時,法事完畢,道士們前呼後擁,護送真人離開,信徒們分列兩邊,爭先恐後地往道士們手持的袋子裏放入金銀銅錢。

趙瑛擠在最前麵,也往袋子裏扔錢,目光仍在掃視,終於,他看到了目標。

老道周玄亨是靈濟宮弟子,屬於“後擁”者,手裏也拿袋子收錢,碰到熟悉的信徒,或是點頭,或是微笑。

隔著十幾步,周玄亨也看到了百戶趙瑛,收起臉上的笑容,慢慢走近。

趙瑛要舍出手中最後十幾枚銅錢,周玄享卻合上袋口,大聲道:“你想明白了嗎?”

“想明白了。”趙瑛低聲下氣。

“究竟是誰的錯?”

“我的錯。”

周玄亨滿意了,重新張開袋口,看到趙瑛手中的十幾枚銅錢,又皺起眉頭,“這麽少?好吧,心誠就行。”

“手中不得餘錢。”趙瑛將銅錢放入口袋,又往懷裏摸索。

道士們按序前進,周玄享上前一步,讓開身後的道士,靠近趙瑛,專門等他一會,“這就對了嘛,不在乎錢多錢少,而是這份誠心,孝敬神靈,絕不可藏私……”

周圍的信徒紛紛點頭稱是,趙瑛也點頭,右手從懷裏掏出一件東西,左手順勢抓住老道的手腕。

周玄亨初時全沒在意,目光轉向另一位熟人,正要開口打招呼,忽然覺得不對,低頭看去,這才發現趙瑛手裏握著的竟然是一柄匕首。

“你肯定比我心誠。”趙瑛說。

“你、你……放手!”周玄亨喝道,沒感到恐懼,隻覺得憤怒,還有不可理喻。

趙瑛卻將周玄亨抓得更緊,“如果真有神仙,理應保護你,我這一刺,你不會死。如果沒有神仙——”趙瑛抬高了聲音,目光中突然露出十分暴怒,“你就是騙子,就是害死我兒子的罪魁禍首!”

“你瘋啦!”周玄亨終於感受到驚恐,努力撤手,卻忘了鬆開手中的袋子,金銀銅在裏麵嘩啦直響。

先是周圍的信徒,隨後是正在行進中的道士,接二連三注意到了這邊的異常,大都以為是一場小糾紛,幾名道士出言嗬斥,幾名信徒好言相勸,隻有周玄亨本人雙腿開始發軟,他看到了別人看不到的東西,那就是眼前的百戶真的瘋了。

趙瑛覺得自己很冷靜,想當年,他也是街麵上的無賴少年,大架小架打過無數,深知一個道理,以少敵多靠的就是氣勢,如果一開始鎮不住場麵,再狠的混混、再大的豪傑也免不了要被群毆。

“不怕死的上來!”趙瑛扭動周玄亨的胳膊,強迫對方轉身彎腰,高舉匕首,狠狠刺下。

老道慘叫一聲,趙瑛又舉起匕首,昂首睥睨,擺出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架勢,他很多年沒打過架了,如今又拾起街上的一套,依然好用。

斥責的、勸架的、看熱鬧的,無不閉嘴後撤,反倒是稍遠些的人群還在吵吵嚷嚷。

虛張聲勢堅持不了多久,趙瑛大聲道:“諸位聽真,我乃燕山前衛世襲百戶,姓趙名瑛,家住觀音寺胡同,今日之事都是我一人所為,與他人全無關係。”

趙瑛低頭看一眼周玄亨,老道彎著腰,一隻手在趙瑛掌握中,另一隻手使勁兒去按肩上的傷口。

“自去年冬天以來,南城內外至少有七個孩子吃了陌生人的東西,以致昏迷不醒,都曾受人指點請周玄亨做法,事後五個孩子活了,兩個死了,我兒子是死的那一個,顯然是周玄亨與歹人勾結,一個下毒,一個解毒。”趙瑛要將話說個明白。

“不對!不對!”周玄亨終於回過神來,高聲否認。

“這麽說你是真神仙了?”

“我隻是請神,能不能請來,要看你自己是否心誠。”周玄亨還是嘴硬。

“嘿。”趙瑛望見幾名道士手持長棍從遠處跑來。

“讓神仙來救你吧。”趙瑛吐出此行的最後一句話,手中匕首再刺下去。

大明景泰七年十月初九傍晚,燕山前衛世襲百戶趙瑛於靈濟宮偏殿外手刃道士周玄亨,事後轟動全城,當時卻是極簡單的一件事,無論是天上還是地上,都沒有值得一說的異象,風有些冷,血有些駭人,僅此而已。

趙瑛丟掉匕首,大步向外行走,他沒有逃亡的想法,隻是不願再站在這裏。

沒人上前阻擋,手持棍棒的幾名道士也沒有追上來。

趙瑛本想就近前往刑部投案,半路上被一群兵丁包圍,他沒有反抗,束手就擒,走出一段路之後,發現自己是被送往錦衣衛,直到這時他才想,自己惹出的這場禍事大概不小。

審訊斷斷續續進行了將近一個月,趙瑛將所有刑具都受過一遍,並無隱瞞,將前因後果述說多遍,可錦衣衛並不關心這位百戶為何殺人,隻是不停逼問他受何人指使,還有哪些同夥。

趙瑛抱著必死之心,即使痛入骨髓,也沒有供出任何一個人,他也實在沒人可以出賣。

就在他覺得自己將要死在錦衣衛獄中的時候,卻被移送到刑部大牢。

錦衣衛的人從不多說話,刑部的獄吏倒還直白,第一天就對犯人說:“錦衣衛下手雖狠,但是在那裏你還有三分辯白求生的機會,到了這裏,那就是定下死罪,等著砍頭了。算你幸運,錯過了今年秋斬,要在這裏多吃一年牢飯。可這飯怎麽吃法,是硬是軟、是冷是熱,就要看你的本事了,明白嗎?”

趙瑛明白,卻不搭理獄吏,合衣倒下,呼呼大睡。

趙瑛以為自己又要受苦,結果卻出乎意料,他是死囚,單住一間牢房,沒有床,地上鋪的幹草倒還厚實,飯食粗劣,竟能吃飽,隻是天冷,他沒有禦寒棉衣,唯有蜷成一團苦捱。

十餘日後,趙瑛迎來一位探望者。

自從義兄闖禍,孫龍一直想法救援,可他位卑職低,在錦衣衛說不上話,直到趙瑛被送到刑部,他才有機會上下打點,減不了罪名,起碼讓義兄在獄中少受些苦。

趙瑛已經脫形,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孫龍看一眼就哭出來,趙瑛倒不在乎,笑道:“兄弟別挑禮,我現在起不了身。”

“大哥,你可闖下大禍了,靈濟宮那天正為當今聖上祈福,被你衝撞,以至神靈震怒。道士們連番上奏,非要致你於死地。唉,你為何要這樣啊?或是多等幾天,或是找我幫忙,實在不行,咱們一塊亡命江湖,何至於此?”

“管它,反正我已經報仇,最近可還有孩子丟魂兒?”

“就算真是周玄亨害人,同夥這時候也躲起來了,唉,大哥太急,死無對證了。”

趙瑛又是一笑,“沒人受連累吧?”

“家裏人都好,大哥不必記掛,大家正想辦法,看怎樣救大哥一命。”

“不必浪費了,靈濟宮乃皇家敕建,我在裏麵殺了人,就沒想過還能活著。”

“隻要能證明周玄亨確實曾勾結妖人給兒童下毒。”孫龍不肯輕言放棄。

趙瑛又過了幾天好日子,但是孫龍沒再出現,某一天,獄卒態度驟變,踢翻了食盤,找借口懲戒犯人,一頓棍棒下來,傷勢剛有好轉的趙瑛又一次遍體鱗傷。

大牢外麵兩股勢力正在較勁,體現在牢裏,就是趙瑛一會好吃好喝,一會棍棒加身,他不辯解,該吃就吃,挨打也不求饒,心裏雖然記掛妻子,卻從未向任何人打聽。

日子一天天過去,趙瑛挨打的時候越來越多,除夕之夜,外麵的鞭炮聲隱約傳來,躺在草堆上的趙瑛心想自己大概是捱不到明年秋天了,與其讓孫龍等人破費,不如早死早超生。

趙瑛掙紮著起身,脫下破破爛爛的外衣,抬頭望向高處的小小窗口,一步一步移過去,將衣服的一頭拋上去,連試幾次,終於繞過一根鐵條。

衣服兩頭係成死結,趙瑛用力拽了拽,覺得還算結實,於是又去搬來幹草,以做墊腳之物。

一切準備妥當,趙瑛將脖子套進去,隻待雙腳踢開幹草,就能一了百了。

伴隨一聲清晰的爆竹響,一團雪花從窗外衝進來,倏然四散,仿佛爆竹生出的煙霧。

“世上既沒有神靈,哪來的投胎超生?”趙瑛喃喃道,突然又不想死了,小心地挪出脖子。

衣服係得太死,解不開,趙瑛隻將幹草移回避風處,躺在上麵,什麽也不想,豎耳細聽外麵的爆竹聲。

幾名獄卒進入牢房,二話不說,架起犯人就往外走。

趙瑛不解,待要詢問,又覺得不會有人回答,轉念想,大概是時候到了,靈濟宮不知使了什麽手段,讓他提前被處決。

趙瑛不想死,但也不想做無謂的掙紮。

獄卒們將犯人拖到後門,在他身上披了一件外衣,往外一推,隨即關門,再沒有人出來。

時近黃昏,街巷上沒有行人,趙瑛歪著身子站在那裏,完全糊塗了,忍不住大聲問道:“怎麽回事?”

沒人應聲。

趙瑛又等了一會,這才裹緊衣服,拖著殘軀慢慢向巷子口走去。

正月剛過,新春氣氛已經消失得幹幹淨淨,直到宣武門裏街,才有行人來往,個個腳步匆匆,熟人見麵,隻是點頭,連作揖都免了。

趙瑛越發困惑,以為這是在夢中,可身上的傷疼一點也沒減少,他這時已經確認自己真是被釋放了,思家之情陡增,咬著牙,一瘸一拐地向東城的觀音寺胡同走去。

觀音寺胡同比較長,趙家靠裏,趙瑛走到胡同口時,天已經黑了,遠遠地就看到七八人走來,一人越眾而出,幾步跑到麵前,雙手抱住趙瑛,哈哈大笑。

趙瑛吃痛,叫了一聲哎呦,對方急忙鬆手,“我們剛得到消息,沒想到大哥已經出來了。”

“二弟,這是怎麽回事?”趙瑛認得這是孫龍和幾位平時交情不錯的朋友,不及敘舊,先問原因,這一路上可把他憋壞了,京城肯定有大事發生,隻有他一無所知。

“邊走邊說。”孫龍道,與眾人簇擁著趙瑛,進入胡同之後,繼續道:“太上皇複辟,大哥一點不知道嗎?”

“複辟?”趙瑛沒反應過來,大概半個月前,牢裏的獄卒確實變得有些古怪,經常避著犯人切切私語,他沒有在意,沒想到外麵竟然發生這麽大的事情。

“前皇帝……”

“是郕王。”有人糾正道。

孫龍急忙改口,“郕王病重,大臣擁立太上皇,也就是當今聖上,剛剛大赦天下,我想這是大哥的機會,和眾兄弟正要去刑部詢問,沒想到大哥已經回來了,哈哈,天大喜事。”

趙瑛嗯嗯以對,仍覺得一切都不真實,他一個小小的百戶,竟然因為一場複辟而死裏逃生,實在是無法想象的奇遇。

主人回歸,趙家上下哭成一團,孫龍等人勸解,很快告辭,要等明天給趙瑛接風洗塵。

幾月不見,妻子許氏瘦了許多,哭得幾乎說不出話來,沈老七倒是興奮不已,一個勁兒地說:“全虧了奶奶,好心有好報,全虧了奶奶……”

等沈老七終於告退,許氏才來得及解釋:“誰能想到呢,鄰居介紹來的女工,竟然是太上皇和娘娘身邊的宮女,那時他們住在南苑,生活困苦……前些天特意來問過夫君的事情,也沒多說什麽,今天你就回來了,這不是上天保佑嗎?”

趙瑛目瞪口呆,他用匕首和鮮血證明神仙不存在,結果兜個圈子似乎又回到了原處。

趙瑛奉命來到錦衣衛治所,上一次來的時候他是罪犯,飽受拷掠,如今重返,雙腿還有些發軟,身上的傷疤也在隱隱作痛。

昨天一名軍官送來的消息,全家人再次陷入恐慌,趙瑛倒還鎮定,“既然不是來人抓我,那就是沒事。”

趙瑛被請到後堂,一名相貌儒雅的官員接待他。

“在下指揮僉事袁彬,趙兄受苦了。”官員笑著拱手道。

趙瑛更加吃驚,他聽說過袁彬這個人,當初太上皇親征,不幸落入北虜之手,袁彬一直伴駕左右,回朝之後太上皇被囚在南苑,袁彬也未得重用,如今複辟,袁彬升官乃是意料中事,親自接見一位得罪的百戶,卻是意料之外。

趙瑛急忙行禮,“戴罪之人見過袁大人。”

趙瑛還沒有恢複百戶的身份,不敢自稱官職。

袁彬上前,仔細打量趙瑛,歎息道:“錦衣刑具,趙兄都受過了?”

“是。”

“你我皆是過來人,錦衣大獄裏哪怕隻待過一天,此生難忘,到現在我一進大門,還有點心慌呢。”

“袁大人也……”

袁彬擺擺手,“從前的事情了。”

袁彬請趙瑛落座,閑談一會,正色道:“趙兄知道自己為何脫罪嗎?”

“正待指教。”趙瑛出獄以來聽說過種種傳言,都覺得不太準確。

袁彬向門口望了一眼,確定沒有外人,稍稍壓低聲音,“趙兄立了大功,陛下也要感激你呢。”

“此話從何說起?”趙瑛想起妻子的話,難道給宮女幫的一點小忙真有這麽大的功勞?

袁彬笑笑,“去年十月,靈濟宮為郕王祈福,經趙兄一鬧,祈福失敗,郕王當時就已染疾,轉過年來,病情加重,才有複辟一事,這豈不是大功一件。”

趙瑛沒敢接話,整件事情越來越匪夷所思,甚至動搖了他早已堅定的不信神之心。

袁彬又笑數聲,“趙兄仍不相信神靈?”

趙瑛猶豫了一下,“不相信。就算真有神仙,也犯不著利用我這樣一個普通人。”

袁彬收起笑容,盯著趙瑛看了一會,說:“好,錦衣衛正需要趙兄這樣的人物。”

趙瑛完全糊塗了。

袁彬起身,“趙兄先回家養傷,過些日子再談。”

十一

再見到袁彬時,趙瑛的身體已經恢複得差不多,親朋好友紛紛祝賀,都以為許氏討好了皇後娘娘,豔羨不已。

“舉頭三尺有神明,冥冥之中還是有天意的。”幾句寒暄之後,袁彬這樣說。

“是。”趙瑛不想爭論,好不容易死裏逃生,他很珍惜自己的性命。

“可惜天意難測、仙人難遇,自從太祖定鼎以來,朝廷一直在明察暗訪,希望能找到一仙半神,趙兄對此事想必也有耳聞。”

“街談巷議而已。”趙瑛總覺得自己走錯了門、見錯了人。

“近百年了,神仙見首不見尾,假冒者倒是層出不窮,宮中有意整頓,隻缺一位人才。”

趙瑛驚訝地站起身,“袁大人,我……”

“我知道,趙兄不信神,所以由你緝訪妖人最合適不過。”

“我……可不管真假神仙,一概不信。”

“趙兄有一句話說得好,如果真是神仙,誰也動不得,如果不是神仙——殺之何妨?”

趙瑛的原話不是這麽說的,意思倒也差不太多。

“末將……受寵若驚,不敢領職,請袁大人另選高明吧。”趙瑛有自知之明,他就是一名閑散的百戶,沒帶過兵,沒打過仗,更沒有抓捕妖人的經驗。

袁彬笑道:“趙兄過謙了,實話實說,錦衣衛裏人才濟濟,若說訪奸探秘、緝私拿犯、審情問實等等,都不缺人,唯有一種人不好找,就是趙兄這樣絕不信神的人。”

“可朝廷的本意是要尋訪真仙。”

“真仙另有人尋,趙兄不必考慮,隻需專心緝捕假冒者即可。”

趙瑛開始心動了,“我可不分真假。”

“當然,隻有一個要求,趙兄再給人定罪時,得有證據。”

趙瑛臉上微紅,他當時十分確信周玄亨有詐,卻沒有能拿得出手的證據,“我聽誰的命令?”

“過幾天我會調趙兄來錦衣衛北鎮撫司,大事小情,直接報給我。”

趙瑛想了一會,“丟魂一案還沒完,我要從靈濟宮查起。”

“隻要有證據,就算是皇宮,你也查得。”

趙瑛深揖,“赴湯蹈火,末將定不讓袁大人失望。”

袁彬輕歎一聲,“我倒盼著能有‘失望’的時候。”

十二

天順元年的夏天,趙瑛調任錦衣衛北鎮撫司,此後做出無數令人稱歎的事跡。

袁彬的宦途起起伏伏,最終由指揮僉事升為都督僉事,趙瑛則一直都是百戶,但是常受賞賜,家裏越來越富。

妻子許氏再未產子,趙瑛也不納妾,若幹年後,他一次收養了四十個出身古怪的幹兒子,組建了一支幹練的小隊,四處捉僧拿道、斬妖除魔,足跡遍布天下,因趙瑛無子,時人以為這是報應,稱之為“絕子校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