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龍親自出麵,將前來吊唁的客人送到自己家,少不了要做一番解釋,還得表達歉意,好在趙瑛生前性子古怪,連帶著義子們也都有“怪名”,眾人倒是見怪不怪了。

部分義子已經成親,家就在附近,都回去通知一聲。

華燈初上,除了孫龍夫妻,趙宅裏已無外人,所有人都聚集在前院,分成幾夥,一夥是三十四位義子,還有六位沒回北京,另一夥是孫龍夫妻和六名丫環,還有一夥是十名男仆。

趙瑛是武人,家裏義子眾多,所以固定奴仆隻有這不到二十名。

雖然胡桂揚等人守口如瓶,小柔遇害的消息還是不脛而走,此次聚會唯獨她缺席,大家都明白是怎麽回事。

院子裏五十多人都沉著臉。

老大胡桂神先開口說話,故作輕鬆,先是當眾恭喜三六弟即將成為燕山前衛百戶——他不說“試”字,胡桂揚沒機會糾正——然後正式宣布胡桂揚負責調查義父死因,家中所有人都要聽從安排、有問必答。

這都不是新消息,隻是由胡桂神當眾說出來,顯得正式一些。

胡桂揚上前幾步,轉身麵對眾人,對這些人他都熟悉,能叫出每一個人的姓名、綽號以及怪癖,與大多數人打鬧過、吃喝過,小時候同臥同起,稍大一些並肩作戰,現在,他將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會得罪人。

在眾人眼裏,三十六郎胡桂揚可從來不是潛在的英雄、預料中的領袖。

“呃,那個……凶手就在你們中間。”

此言一出,院子炸鍋了,怒斥聲、質問聲、辯解聲混成一片,甚至有人指著胡桂揚大罵。

胡桂揚無動於衷,他在兄弟們當中素無威信,激起這樣的反應也在情理之中,反倒是大哥、五哥出麵彈壓,沒多久,人聲消散,大家都將不滿藏在心中。

“從現在開始,大門緊閉,沒有我的許可,誰也不許進出,就算錦衣衛頂頭上司來了,也是一樣。”

有人發出冷笑,胡桂揚卻露出微笑,“然後玩個小遊戲,從現在開始,家裏的任何人不能獨處,隨時隨地,至少要三個人待在一起,互相監督、互相作證,誰違反,誰就要被關押起來。”

“大小解呢?”“睡覺呢?”“關在哪?”“誰訊問?”

胡桂揚不作回答,繼續道:“然後就是口供,每個人都得交待前天、昨天、今天的具體行蹤,要詳細一點,這種事兄弟們都熟,不用我多說。”

“這裏有五十多人,還要詳細的口供,彼此還得驗證吧,至少要十天才能問過一遍,這還是一切順利的情況。三十六,你還是省省吧,查案的方法很多,不用非得這麽麻煩。”有人不客氣地提出反對,不叫“兄弟”,直稱“三十六”。

胡桂揚脾氣好,笑道:“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大家互相訊問、驗證,順便談談心,咱們兄弟可是很久沒秉燭夜談了。”

冷笑聲還是不斷,可大哥、五哥不吱聲,其他人也就忍了。

家中的奴仆也要接受訊問,孫龍從前是巡捕廳百戶,就由他負責此事。

“明天中午之前,我要口供,二叔那邊可以稍晚一點。”人聲喧鬧,胡桂揚不得不抬高聲音,舉起雙手問道:“誰來和我配對兒?”

沒人搭理他,眾義子各找夥伴,胡桂揚也不著急,舉手等著。

“咱們兩個互相問口供吧。”老五胡桂猛走過來,神情一如既往的陰沉。

“好啊,就缺一位筆錄了。”

他們追隨義父趙瑛多年,學的是錦衣衛審犯的手段,訊問、用刑、記錄必須各有其人,不可同時兼任,條件許可的話,最好有其它衙門的人旁聽。

兄弟間的訊問比較簡單,不必用刑,無需旁聽,但是得有第三者將問答記錄在案。

“二叔,麻煩你先給我們當回筆錄。”胡桂猛向不遠處的孫龍喊道,語氣溫和,看向三六弟的眼神卻是冷酷的。

孫龍負責訊問將近二十名奴仆的口供,但這些人都不是主要的懷疑目標,因此任務並不繁重,他梗著脖子,步伐沉重,像是在踩水車,走過來說:“誰也不準拽文,太難的字我可不會寫。”

“我們又不是秀才,想為難二叔,也沒這個本事啊。”胡桂揚笑道。

人群散開,分別去往不同的房間,胡桂揚等人去前廳,在棺材邊上互問。

孫龍找來筆紙,胡桂猛鋪紙,胡桂揚研墨,老頭子握住筆,輕輕沾墨,“說慢點兒。”

兄弟對麵站立,胡桂揚問:“誰先問?”

“你。”

“嗯。請二叔開始記錄,訊問者:胡三十六桂揚,被問者:胡五桂猛。”胡桂揚等了一會,見孫龍停筆才往下說:“五哥,你找我接受訊問,讓孫二叔做筆錄,是因為你的行為最可疑嗎?”

胡桂猛臉色鐵青,一邊的孫龍笑了一聲,“小子,你帶著這張嘴能平安活這麽大,足見兄弟情深。”

胡桂猛緩緩道:“義父過世的前天晚上,的確是我護院,二更時查過一次,四更時又查一次,沒有異常,陪我一起的人有九弟胡桂英、二一弟胡桂智。發現義父不行之後,丫環們第一個通知的人也是我,隨我一塊前去查看情況的人是九弟胡桂英。隨後抬送遺體的人比較多,我記得的人有二哥胡桂威、九弟胡桂英、十八弟胡桂奮……丫環小柔昨晚遇害,我的確該負一些責任,我光顧著尋找義父的遺體,沒有安排護院的人,自己也沒有再做巡查,給凶手可乘之機。”

孫龍停筆,“老趙也太偷懶,給四十個幹兒子隨便起名,這誰能記得住啊。”

“我再慢點。”胡桂猛道,沉吟片刻,繼續道:“我的確比較可疑,至於是不是‘最可疑’……”

“我就這麽一說,五哥別當真。”胡桂揚又露出讓人恨得牙癢癢的笑容,接下來他提出的問題就正常多了,隻是比較細致,幾乎將三天來的每個時辰都問到了,胡桂猛自己就是錦衣衛,對這種問法倒不在意,有問必答,而且都有佐證。

“前晚二更到四更,五哥在家睡覺,五嫂能證明吧?”

胡桂猛瞪著三六弟,從嘴裏吐出一個字:“能。”

胡桂揚還以微笑,“我問完了,五哥開始問我吧。”

胡桂猛同樣報出姓名,開始一句一句地提問,最後他說:“義父過世的前晚,你在家睡覺,小柔遇害的昨晚,你在前廳睡覺,身邊沒有外人,所以無法證明。”

“要不說早點成親好呢,就連睡覺,身邊都有證人。”

胡桂猛哼了一聲,“我問完了,還有幾句話,二叔不用記了。三六弟,我真不明白你弄這一出有什麽用?義父帶咱們的時候,都是先找到足夠的證據,然後再抓人問口供,對方是否撒謊,咱們心中有數。像你這樣問話,如同兒戲一般,怎麽可能問出結果?”

“要說不明白,我最不明白,為什麽義父非要提起我的名字?為什麽大家非要讓我查案?既然非我不可,這就是我的查案手段,與義父可能不太一樣,但是未必不好用。再說,我總得做什麽吧?總不能幹等著凶手再次出現。”胡桂揚眨下右眼,轉向孫龍,“二叔,你也得錄份口供。昨晚你和二嬸裏應外合,嫌疑不小。”

“小王八蛋,就知道你有這一手,問吧,不讓你問,老五問。娘的,裏應外合……見過這麽老的妖狐嗎?”

換成胡桂猛訊問,胡桂揚筆錄,又一份口供出來了。

三人這幾天的行蹤比較簡單,口供因此也比較簡短,饒是如此,完成之後也已是後半夜,孫龍哈欠連天,胡桂揚更困,“不行了,不行了,今天就到這裏了,明天上午再問。二叔,你有三個時辰的去向缺少人證,很可疑啊。”

“老婆子被你們借來看宅,這時候倒說我沒人證啦?而且我才三個時辰,你至少有十個時辰是獨自一人,說是睡覺,沒準在偷偷做什麽壞事。”

爺倆你一言我一語,互不相讓。

胡桂猛離開,很快有三人抱著被褥和簡易小床進來,也要睡在前廳裏。

義子們從小住在趙家,安排住宿駕輕就熟,其他人都不理胡桂揚,胡桂揚這回沒睡在棺材裏,而是在小**合衣而臥,躺著躺著來了一句,“不如棺材舒服啊。”將幾名兄弟嚇得一激靈,他倒呼呼睡著了。

一夜無事,次日上午,又有一批人前來吊唁,身份比較特殊,大都是京城各處的豪傑或者無賴。

錦衣衛查案需要與三教九流各色人物打交道,時間久了,也就成為朋友。這些“朋友”很懂規矩,本人沒有親自前來,委派代表送來名貼,多人共用一張,從大門縫裏塞進來,轉身就走。

胡桂揚將名貼全看一遍,嘲笑其中幾張字跡醜陋,在眾人看來,他一上午沒做正事。

中午,所有口供都送來了,胡桂揚這回看得比較仔細,還邀請大哥、五哥傳看,這兩人沒看出線索,從一開始他們就不覺得這一招好用。

直到傍晚,胡桂揚才將五十多份供狀看完,放到一邊,伸個懶腰,“總算完工了。”

“你看出什麽了?”胡桂猛的語氣裏帶有一絲譏諷,不相信三六弟會比自己的眼光更獨到。

“麻煩兩位哥哥將宅子裏的人都叫來吧,我已經有結論了。”

胡桂神、胡桂猛驚訝得嘴合不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