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桂揚跳出棺材,推開房門,迎著早晨的陽光伸個大大的懶腰,正好看到打掃庭院的仆人,問道:“老劉,昨晚死人了嗎?”

老劉抖了一下,隨後笑道:“三六爺真愛開玩笑,大清晨的問這種事情。”

“嗯,那就是暫時沒事。”胡桂揚到後院廚房找水洗臉漱口,見到兩名丫環正燒火煮粥,笑道:“小芹、小菊,你們兩個不會也是暗藏的高手吧?”

兩人誰也沒有回話,隻是加快手上的動作,小芹迅速抬下手,似乎在擦淚。

胡桂揚立刻後悔了,有些事情是不能拿來開玩笑的,“抱歉,你們和小牡丹很親密吧?”

小芹扭頭看了胡桂揚一眼,目光中滿是怨毒,“誰在乎她?”

胡桂揚馬上明白過來,“是小柔,你們想念的是她。”

小芹繼續添柴,小菊道:“小柔姐對我們最好,從不打罵,如今她不在了,我們……”

小芹道:“說這些沒用,咱們就是這樣的苦命,三六爺,洗完臉就走吧,這裏又是灰又是煙的,別弄髒你的新衣服,以後要水,還是我們給你端過去吧,家裏不缺仆人。”

胡桂揚尷尬地笑笑。

小時候大家不分彼此,男孩子也幫著幹活兒,等漸漸長大之後,命運卻大不一樣,胡桂揚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沒什麽野心,所以過得比較輕鬆,從沒想過別人的生活是怎樣的。

太監汪直說過,都是斷藤峽的孤兒,有人進宮,以至成為廠公,有人躲過當年的一劫,卻在趙瑛家裏淪為平庸,事情就是這樣,誰也說不清楚。

胡桂揚去隔壁院裏找大哥胡桂神。

胡桂神早已起床,正在自家堂屋裏聽取匯報。

身為趙家義子中的老大,他有五名兄弟輔佐,還有至少二十名外圍番子,分布在京城各處,專門負責監聽寺院裏的動向,尤其是那些從外地遊方而來的掛單僧人,更是重點監控目標。

趙瑛相信,這些居無定所的僧人當中,藏有不少奸徒。

趙瑛是正確的,就是靠著這些寺院,胡桂神最早立功,成為一名正式的錦衣衛。

胡桂揚到的時候,匯報已近結束,沒什麽特別重要的消息,更沒有義父遺體的下落,胡桂神招手讓進三六弟,隨後宣布結束,送走眾人,隻留三六弟一人。

胡桂揚不常來大哥家,但他還記得當初大哥成親時,一幫兄弟起哄的場景。

“有眉目了?”胡桂神問。

胡桂揚搖頭,知道大哥問的是義父遺體,“我什麽都沒做,還沒開始尋找呢。”

胡桂神苦笑著歎了口氣,“三六弟,你若是實在不想接這件事,我去給你說說,可你要想好了,一個現成的百戶就要從你手中溜走了。”

“不是不想,是不知從何著手。”

“你做得已經很好了,迫使小牡丹這個奸婢暴露行跡,引出了雙刀男子,有這兩條線索,案子很快就能完結。無論如何,這是你的一大功勞。”

“大哥審過那兩個丫環了?”

胡桂神愣了一下才想起“兩個丫環”是誰,“當然,出了這麽大的事情,怎麽能不審一下?家裏所有的仆人都審了一遍,還好,他們沒有問題。”

能讓一名錦衣衛覺得沒問題,隻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嚴刑拷打過了。

胡桂揚沒法說什麽,趙家義子就是做這個的,“既然沒問題,不如把他們都放走吧?”

“那些仆人?”胡桂神又愣一下,隨後笑了,“三六弟又說怪話,無緣無故放人幹嘛?再說了,他們被攆出去,都得餓死在街上。”

胡桂神走到胡桂揚麵前,“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是光有好心不行,還得有地位、有權勢,好比你看到一名老乞丐,有心施舍,身上卻沒有錢,還能怎樣呢?隻好走過去,假裝沒看見吧。三六弟,你有前途,等到功成名就,再隨心所欲地幫助他人吧。”

“功成名就?”

“對,而且眼前就是現成的機會。”胡桂神向門口看了一眼,稍稍壓低聲音,“跟我去西廠吧。”

“咦,大哥……”

胡桂神擺擺手,“你前晚說得挺精彩,子孫湯、靈濟宮、梁鐵公、西廠等等,倒是都被你連上了,當時真把我嚇了一跳。結果是你瞎編的,把大家都給騙了,厲害,厲害。既然是編的,咱們兄弟還是得找一個靠山才行,而且要盡快。”

“大哥、五哥就是我們的靠山。”胡桂揚笑著說。

“老五心大,本事也大,大家都等著看我們兩人大戰一場,可這種事不會發生,老五若是找到穩固的靠山,我跟他走,反之亦然。”

“袁大人不再是咱們的靠山了?”

“袁大人自身難保,你還沒聽說吧,陛下剛從各衛所升調數人共掌錦衣衛事,從現在開始,錦衣衛沒有獨掌大權的緹帥了,四五位大人各管一攤,實際上誰也不管事,錦衣衛的人正在被兩廠瓜分。現在還有得選擇,再等一陣就是棄兒了。”

“大哥決定選西廠。”

“相信我,西廠其實是唯一的選擇。東廠勢力早已衰落,否則的話,當今聖上也不會增設西廠。我打聽過了,汪直原在宮中服侍萬貴妃。萬貴妃你是知道的,最受聖上寵愛。後來,汪直年紀輕輕就被派到禦馬監管事,這可是罕見的殊榮。而且他與別的閹宦不一樣,真有幾分本事,還沒設立西廠的時候,就親自出宮打探消息,屢立大功,隻是外界未知而已……”

胡桂神將汪直狠狠地稱讚一番,最後道:“汪直是斷藤峽人,與咱們兄弟大有淵源,這可是難得的大機遇。老五愚蠢了,總以為東廠年頭更久、根基更深,其實有什麽用?現在是新人上場的時候,義父亡故了,袁大人調走了,以後有沒有東廠都難說。”

胡桂揚靜靜地聽著,見大哥說得差不多了,開口道:“我就有一件事不明白。”

“你說。”

“找個靠山是應該的,可咱們為什麽非得從太監裏麵找呢?義父在的話,想必不會讚同。”

胡桂神笑了,隨即搖搖頭,“三六弟,你還是太年輕,有時候聰明,有時候糊塗。要說靠山,這世上隻有一個靠山,那就是皇帝。”胡桂神抬手向上指了指,好像皇帝就漂在頭頂上,“咱們見不到皇帝,隻能從皇帝寵信的人當中選一個小靠山。義父依靠袁大人,那是因為袁大人從前深受宮中信任,現在,袁大人不行了,在前軍都督府養老就是最好的歸宿,別太把他的許諾當真,說句實話,燕山前衛的百戶,比不上一名普通的錦衣校尉。”

“讓我考慮考慮。”胡桂揚看上去有些心動。

“機不可失,別考慮得太久,我待會就要去西廠拜見廠公,估計再有個三五天,我就會被借調過去,隻有心甘情願的兄弟,才會得到我的舉薦,被我帶到西廠。”

“頂多兩天,讓我好好睡上一覺,或許就能做出決定了。”

胡桂神稍顯嚴肅,“義父不在了,別再把自己當小孩子,咱們今天是兄弟,如果走同一條路,以後還是兄弟,如果走的不是同一條路……”

“在斷藤峽,咱們就已經和許多人分走不同的道路。”

胡桂神點點頭,“對,所以一定要選好路。”

胡桂揚拱手準備告辭,笑著問道:“大哥有沒有羨慕汪直這些人的路?”

胡桂神揮手,示意三六弟可以走了,他不想回答這個問題,過了一會卻又開口,“就算拿兩廠廠公的位置來換,我也不願交出自己的子孫根。”

胡桂揚大笑,走到門口時轉身道:“大哥這麽看重我,讓我很感動。”

聽到這句話,胡桂神顯得有些困惑,隨即笑道:“你小子資質不錯,隻要肯努力,終能成就一番事業,義父看重你,特意提起你的名字,我當然不敢小瞧,哈哈。”

胡桂揚離開大哥家,站在街上想了一會,決定去一趟城外的保慶胡同,看看那個何百萬究竟是什麽人。

沒走出幾步,就看到一群人騎馬迎麵馳來,帶頭者大喊:“讓開!”

出城接人的五哥胡桂猛回來了,滿頭汗水,身上還有血跡,後麵跟著七八人,也都一身狼狽,顯然經曆過一場戰鬥。

胡桂揚急忙讓在一邊,胡桂猛等人疾馳而過,停在趙宅門口,跳下馬,抬著一個人進院。

胡桂揚隱約認出,受傷者正是從太原返京的十六哥胡桂奇。

趙瑛的義子當中,胡桂奇身手最好,多年來從無敗績,竟然被抬回京城,實在是出人意料,住在胡同裏的義子紛紛出門,互相打聽情況。

與昨晚在棺材裏看到自己的名字一樣,胡桂揚一點也不驚訝,喃喃道:“我就說今天太平靜了,原來是十六哥。”

城外去不成了,胡桂揚與眾兄弟都跑向趙宅查看情況。

趙宅裏已經亂成一團,所有人都出來幫忙,拿水拿藥,有人要去請禦醫,被告知禦醫已經在路上。

傷者共有三人,十六郎胡桂奇傷勢最重,昏迷不醒,另外兩人是隨他一塊去太原的二十四郎胡桂妙和二十八郎胡桂效,都躺在前廳的地上,離棺材不遠。

他們三人在城外遭到陌生人的伏擊,若不是胡桂猛恰好趕到,很可能再也回不來了。

二十四郎胡桂妙的傷最輕,支撐著坐起來,先向空棺磕頭,隨後起身,麵朝趕來的諸位兄弟,正要開口說話,突然愣住了,目光呆呆地看著一個人,“是你?沒錯,就是你!”

所有人都看向胡桂揚。

“對啊,是我。”胡桂揚仍然不覺意外,全不在乎他的笑容會惹來更多的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