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窗皆閉的屋中,掠過一陣陰風,外麵一片漆黑的夜裏,響起一聲慘叫。

胡桂大隻覺得全身的毛孔裏散發出一陣冷意,隨後是一團熱氣,心髒狂跳數下,突然靜止不動,他想,如果真有靈魂出竅這種事,大概就是這種感覺。

“三六哥!”

棺材裏沒有聲音,胡桂大就在這一刹那生出難以言說的疑心,掀開被子,翻身而起,來不及找蠟燭,直接撲到棺材邊,向裏麵望去,可是太黑,什麽也看不到,隻好彎腰向裏麵探身,伸手去摸。

手腕子被擒住的那一刻,胡桂大整個人都癱了,耳朵裏轟的一聲,腦子裏空白一片,過了一會才稍稍恢複神智,發現自己正奮力掙紮,耳邊還有聲音勸慰自己。

“嘿,是我,冷靜點兒。”

“三六哥?”胡桂大終於清醒了。

“嗯,怎麽回事?”

“剛才有陣風……外麵有人叫喊。”

事實上,叫喊聲還在,不再是慘叫,而是在喚人幫忙。

胡桂揚坐起,雙手一撐跳出棺材,抓起地上的鞋子就向外跑去,“我一直都在,是吧?”

“在,一直都在,我沒睡覺,從來沒看到你動過。”

胡桂揚心中稍安,一邊穿鞋一邊用肩膀撞門。

他們兩個出來的比較晚,人群都跑到大門外了。

又有一名趙家義子遭遇伏擊。

六郎胡桂強曾是趙瑛最欣賞的義子之一,武功與才智皆處上乘,唯有一點,太好勝,與別人有爭執時寸步不讓,非要對方認錯不可。

在搞砸了一項重要任務之後,胡桂強失去了義父的重視,他不服氣,最早離開趙宅自立門戶,最早娶妻生子,向外界證明“絕子校尉”全是無稽之談,最早經商,幾年間賺了不少錢,觀音寺胡同裏,除了趙宅,就數他家的宅院最大。

胡桂強很少參與兄弟們的任務,偶爾以商人的身份提供一些幫助,可是接連出事之後,他還是重返趙家,接受大哥、五哥指派的任務,負責監視一段胡同,沒有半句怨言。

可他幾年沒做這種事了,身手大不如從前,刺客出現在身後的時候,他一點也沒察覺到。

後腦一擊致命,後背上的四道爪痕則是標記,表明人是妖狐所殺。

胡桂強躺在自家大門口,離趙宅隻有百餘步,周圍站著一圈人,他的妻兒還在家中後院,雖然聽到聲音,但是嚴守規矩,沒有出來,還不知道遇刺者是誰。

之前發出慘叫的是另一名義子,二十三郎胡桂宣,他來與六哥胡桂強交接,遠遠地發現不對勁,立刻加速跑來,還是沒能救到人,但是與刺客打了一個照麵,交手一個回合,肩膀受傷。

“刺客用的不是雙刀,雙手是一對獸爪。”二十三郎胡桂宣捂著肩膀,悲憤至極,“刺客偷襲六哥,否則的話,以六哥的本事……”

胡桂宣突然閉嘴,驚訝地看著前方,眾人的目光順著看去,很快落在同一個人身上。

胡桂揚人剛到,氣還沒喘勻,又被盯上了。

這回他沒有立刻胡說八道,而是走到屍體前看了一眼,“沒人追趕刺客嗎?”

“刺客跑出不久,突然消失了,有人還在追。”胡桂宣冷淡地說,目光掃來掃去,尋找能做主的人,偏偏大哥、五哥都不在。

胡桂揚想說點什麽,又覺得多餘,轉身離去,大聲道:“我隨時都在。”

等他走遠,人群**起來,胡桂大還在原地,聽不下去了,“不是三六哥,肯定不是,我能作證,他一直在前廳休息,睡在棺材裏,半步也沒出來過。”

“他睡棺材裏?義父的棺材?”有人問。

胡桂大後悔說出這句話了,“這又怎樣?三六哥負責搜尋義父的遺體,要在裏麵找線索,重要的是他沒離開過,還是被我叫醒,一塊出來的。”

有人向二十三郎胡桂宣問:“你看到刺客的臉了?”

“沒有,他蒙麵,隻是……太像了,咱們兄弟相處這麽多年,就算蒙麵,也能認出大概來,之前二八弟不也認錯了?”

人群沉默了一會,有人道:“一個人認錯一次,還能另一個人再認錯一次?”

胡桂大氣憤地說:“你們沒聽到我剛才說的嗎?三六哥根本沒離開……”

“是他的身體沒離開,三九弟,你在廳裏有沒有發現奇怪的事情?”

胡桂大馬上想那陣來曆不明的陰風,但他搖搖頭,“哪來的怪事,你到底想說什麽?難道三六哥魂魄離身,半夜刺殺自家兄弟?”

沒人接話,全都你看我我看你。

胡桂大更加氣憤,“咱們跟隨義父多年,抓到的妖仙哪一個不是騙子?你們竟然相信魂魄離身這種事!”

眾人有些羞慚,片刻之後還是有人說:“這事實在蹊蹺,整條胡同都受到監視,什麽人能瞞天過海,刺殺六哥?再說,義父隻是證明他抓到的人不是妖仙,可沒證明整個人世間沒有鬼神。”

眾人點頭,胡桂大又急又氣,再向遠處望去,黑夜裏已經看不到三六哥的身影。

胡桂揚回趙宅的路上遇到騎馬疾馳而過的五哥,胡桂猛正成為事實上的義子領袖,接連幾天沒怎麽休息,這時又不知要去哪裏,從三六弟身邊經過時,大喊道:“回家去,別亂闖!”

在趙宅隔壁,大哥胡桂神正在上馬,對幾名兄弟說:“事已至此,不是咱們兄弟能處置得了的,必須上報……你們等我消息。”

胡桂神看到了黑暗中的三六弟,招招手,示意他過來,胡桂揚沒動,反而向趙宅裏麵走去。

胡桂神無奈地搖搖頭,獨自騎馬離去。

趙宅悄無聲息,裏麵的人不是出去查看情況,就是躲藏起來。

胡桂揚坐在廳前的台階上,所思所想並非眼前的危機,而是多年前的往事,那時他們剛到京城,對什麽都覺得新鮮,淘得像一群下山的猴子,義父很嚴厲,幹娘則總是袒護他們,從稱呼上就有區別,“義父”比較正式,“幹娘”比較親切。

奇怪的是,幹娘信佛,而且十分虔誠,在後院建了一座佛堂,香燈晝夜不滅,經常出錢出物齋僧修寺,有幾名義子深受幹娘影響,當著義父的麵不敢表現出來,私下裏其實深信報應循環。

胡桂揚站起身,獨自來到後院的小佛堂裏,幹娘過世已久,佛堂依然一塵不染,佛像、蒲團俱在,隻是燈不再點亮。

站在門口,黑暗中他幾乎什麽都看不清,但是在想象中他知道東西在什麽位置,他沒受到幹娘的影響,卻經常跑這裏玩,向幹娘要錢要食物,甚至偷走過一尊小金佛,結果發現那是銅像,內部中空,根本不值錢。

再大一些以後,胡桂揚老實多了,隻是管不住一張嘴,時不時冒出怪話,不討人喜歡。

“三六哥。”胡桂大不知什麽時候來了,輕輕喚了一聲。

“如果幹娘還在,遇見這種事情她會怎麽說?”

胡桂大微微愣了一下,“幹娘心最善,看誰都不是壞人……我敢保證,她若在,絕不會指責咱們兄弟中的任何一人是妖狐,她會一直誦經拜佛,等義父查出真相。”

“是不是挺奇怪?”

“什麽奇怪?”

“幹娘如此虔誠的信徒,卻與義父相安無事,甚至相親相愛,直到幹娘去世之後,義父才敢買幾個丫環,說是要縱情酒色,其實從來就不懂什麽叫‘縱情’。”

“三六哥,跟我走吧。”

胡桂揚轉過身,發現三九弟胡桂大已經將包袱都打好了,挎在肩上,一臉的嚴肅。

“無處可逃。”胡桂揚笑著說,“你還不如拿出點銀子,咱們去本司院胡同風流快活去,領略一下什麽叫真正的‘縱情’。”

“總得試一下,不能讓敵人就這麽得逞。”胡桂大一點笑容也沒有,“趁著我還沒決定投靠誰,你就聽我一句吧,把你送走之後,我就要做出選擇了,到時候可沒精力再管閑事。”

胡桂揚沒問三九弟要選誰,“好吧,天亮之後我要先回趟家。”

“嗯,也好,或許能掩人耳目。你自己回家,準備好東西,別出門,下午我會去找你,說走就走。”

看到三九弟一本正經地做出安排,胡桂揚又笑了,“回想小時候,你一認真,就是要做壞事。”

胡桂大繃了一會,也笑了,“我參與的所有壞事都少不了你,而且你都是主謀。”

“這回我不是主謀啦。”胡桂揚接過包袱,裏麵是他的衣物,剛拿來沒多久,又要送回去。

“刺客自以為天衣無縫,其實已經露出馬腳,大哥、五哥很快就會反擊,一有消息我就會想辦法通知你,到時候你還可以回來。”

“隻要離開,我就不會再回來。”胡桂揚抬頭望了一眼,“逍遙自在才是我想要的生活。”

“自在去吧,我可要往上走,越高越好,有一天,或許我也能……像義父一樣……”

“哈哈,我覺得你能當都督,比袁彬的官位還高。”

天亮不久,胡桂揚挎著包袱離開趙宅,兄弟們仍與他打招呼,胡同裏的鄰居卻有點恐慌,一見他就躲,隻有孫龍例外,非要拉他進自家坐會兒。

胡桂揚婉拒了,直接回史家胡同二郎廟附近的家。

大門竟然沒有鎖,虛掩著,一推就開。

已經沒什麽事能讓胡桂揚驚訝了,何況又是自己家,邁步進院,隻見蔣二皮、鄭三渾正在打掃院子,一看到他進來,同時露出諂笑,“胡大人,這可是你的不對,娶親怎麽也不提前告訴我們一聲?”

從耳房裏走出一名瘸腿少年,眼睛一大一小,歪頭盯著胡桂揚,“你以後敢對三姐不好,我把你的狗窩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