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成化十二年,京城發生了兩件奇事。

一是七月初七,妖狐夜出,殺一人,傷二人,越城牆而遁,從此之後,每隔七八日,妖狐必現,或殺或傷,受害者身上都留有極深的利爪傷痕。

二是這年冬天,竟有妖人混進皇宮,而且不是一次兩次,和普通人串門一樣,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雖然沒有靠近寢宮重地,但也足以駭人聽聞。

妖人名叫李子龍,被抓之後承認是自己派出了妖狐。果如其言,沒有了主人,妖狐再未現身,傷人事件終告結束,民心始安,踏踏實實地準備過年。

有人因此受罰,有人因此升官,對這兩件事,卻仍有極少數人心存疑慮,百戶趙瑛就是其中一位。

趙瑛的身份頗為特殊,是一名錦衣衛,在南鎮撫司任職,專門負責緝拿妖賊,尤其是那些假冒神仙的奸惡之徒。

多年以來,趙瑛戰功卓著,捉拿妖賊三百餘人,救下的無辜者幾倍於此數,他因此獲賞頗豐,也因此難以升官。沒辦法,在南司,最大的功勞是找到真神仙,而不是揭穿一樁樁騙局。

就是趙瑛帶人活捉了李子龍,證明此人不過是又一個騙子,沒有半點法力,可是經過錦衣衛的拷訊之後,兩件事情居然聯係在一起。

再往前幾年,趙瑛一定會力證所謂妖狐全是騙局,現在的他則聽之任之。

子曰“五十而知天命”,趙瑛早已年過五十,明白了“天命”所在,因此性情大變,常對手下的校尉說:“表麵上南司管理本衛軍匠,實際上這裏是除妖司、尋仙司,暗地裏搜尋長生不老之術,骨子裏——”每說到這裏,趙瑛都會露出調皮的微笑,好像他還是十幾歲的無賴少年,“咱們不過是在抓犯人、領俸祿,養家糊口而已。當然,這份差事不錯,瞧我家的宅子,已經翻修過兩次,一次比一次大。我老了,住不慣更大的宅院,你們還年輕,努力進取,沒準有機會攢一座更大的府第。”

校尉們這時都會發出笑聲,紛紛謙虛地表示,自己沒有義父的本事。

趙瑛手下共有四十名校尉,都稱他“義父”,趙瑛也將這些年輕人當成親兒子看待,可以罵,可以打,可以呼來喝去,但是不允許別人欺負他們。

最近幾年,趙瑛的生活越來越簡單,天不亮就起床,由丫環服侍著穿衣洗漱,在院子裏打一趟拳,然後去前廳坐下,一邊用早餐,一邊聽取義子們輪流回話。日出三竿,趙瑛出宅,通常由四名義子護送,出觀音寺胡同,走東長安街,過左右門,進西公生門,到錦衣衛治所,路程不遠,步行即可。

通常衙門裏這時早已開始公辦,趙瑛來得比別人都晚,他在南司任職,卻極少參拜本司官吏,而是直接去後堂拜見頂頭上司袁彬。

袁彬不僅是趙瑛的上司,也是這名執拗百戶的保護者,成化八年,袁彬曾發過牢騷:“趙瑛,你做得太絕了些,不分妖仙,隻要經你手,全是假冒,個個都是騙子,就沒有一樁案子內藏隱情?瞧瞧其他人是怎麽做的,多少留點餘地,萬一事後真有異人現世,你也不至於狼狽不堪。”

趙瑛太了解南司同僚的手段了,明明是一樁不大的案子,非要引出天理昭彰、報應循環,暗示背後有鬼神安排。

他從不這樣做,如果有人莫名身亡,如果出現難以解釋的異象,躲在背後的絕不是鬼神,通常是一顆貪婪的心。

成化八年,趙瑛正好五十歲,心中明鏡透徹,卻也因此意興闌珊,沒有與上司爭辯,隻是從此之後變得怠惰,極少四處走動,將案子全交給義子們辦理,自己則擴充宅院、采買美女,打算安享晚年。

成化十三年正月下旬的一天,殘冬未盡,路上半雪半水,趙瑛像往常一樣,帶著四名義子前往錦衣衛衙署,一路上閑聊,談的是中午和晚上該輪到誰請客喝酒。

袁彬比趙瑛的年紀大得多,如今已是雞皮鶴發的老朽,坐在椅子上時常打盹,一般下屬都不敢叫醒他。

趙瑛也不敢,自行搬來凳子,坐在下垂手,默默地等著,袁彬睡得並不踏實,很快就會醒來,呼嚕聲一停,趙瑛立刻大聲道:“就是這些,大人還有何吩咐?”

袁彬驚醒,唔唔幾聲,含糊道:“沒有了,很好,你做得很好。”

“下官告退。”趙瑛起身便走,與其在這裏與上司說些無關緊要的閑話,他更願意回家裏待著。

“等等。”袁彬叫住趙瑛,皺眉想了一會,“我說過西廠的事情嗎?”

“西廠?”這是趙瑛第一次聽說這個詞。

“對,西廠,昨天才設立的,和東廠差不多,但是……在西邊。”

趙瑛點頭表示知道了,以為這又是宮中太監爭權的結果,原本有一個東廠,現在又有了西廠,以後還不得有北廠、南廠?

“大人要我做什麽?”趙瑛沒太在意,他一直是錦衣衛裏的閑雲野鶴,除了袁彬,不聽任何人的命令。

袁彬舉手輕輕敲了幾下額角,像是感到頭疼,過了一會才說:“你被借調到西廠了。”

“什麽?”趙瑛這才大吃一驚,按慣例,東廠由太監坐鎮,下麵的校尉都從錦衣衛借調,趙瑛從來沒參與過,沒想到西廠一設,居然輪到自己要去給太監辦事,“大人……”

袁彬無力地揮下手,“不必推辭,隻是幾天而已,把李子龍和妖狐的事情說清楚,很快我就會把你要回來。今天就去,西廠在靈濟宮附近……什麽地方,你自去打聽吧。”

袁彬閉上雙眼,似乎又睡著了,他七十多歲了,能夠“隨心所欲”,“知天命”的趙瑛比不了。

趙瑛沒辦法,走出後堂,叫上四名義子,去往西廠報到。

一路上,趙瑛少言寡語,四名義子倒是對西廠很好奇,猜測是宮裏的哪位太監獲此恩寵,竟能在東廠之外再設新廠。

靈濟宮位於西城,離錦衣衛衙門不算太遠,趙瑛與此地頗有淵源,當初還年輕的時候,他在靈濟宮殺過人,僥幸脫禍,調到錦衣衛之後,又抓過好幾名招搖撞騙的靈濟宮道士,雙方結仇頗深,二十餘年沒有往來。

趙瑛派一名義子前去打聽情況,盡量避免與靈濟宮道士見麵。

義子很快帶回消息,新設立的西廠位於靈濟宮對麵,不必通過道士引見。

西廠原是一座廢棄的舊廠,庭院不整,房屋破舊,匾額還沒有掛上,數十名役夫正在忙碌地到處打掃。

趙瑛站在門外,又派一名義子進去通報,很快有一名老太監出來,笑著將趙瑛請進署內,“請百戶大人稍候,廠公還在宮裏沒出來哩。”

老太監名叫雲丹,是趙瑛得罪過的諸多權貴之一。

所謂債多了不愁,趙瑛早已心無掛礙,老太監笑,他也笑,拱手問道:“敢問廠公是哪一位?”

“汪太監。”雲丹隨口道。

趙瑛想不起宮裏有哪位權閹姓汪,也不多問,進正廳落座,一眼看去,陳設寒酸,心想這位汪太監不知是真清廉,還是沒來得及鋪設。

雲丹命人上茶,寒暄幾句,感慨道:“十多年了吧?我老了,趙大人也顯老。”

“嗯。”趙瑛想起上司袁彬,於是垂下頭,微閉雙眼,露出昏昏欲睡的疲憊模樣。

雲丹自顧說下去,“當年咱們之間有過一點誤會,現在想起,真是可笑,同為陛下辦事,有什麽可爭的呢?”

“可笑。”趙瑛含糊應道。

“現在好了,咱們又有機會共事了。”

趙瑛抬起頭,“我不行啦,筋骨疲軟,比不得雲中官,我此來向西廠交接一下,還得回家養病。”

“嘿,趙大人不久前生擒妖人李子龍,談何‘筋骨疲軟’?”

“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雲中官不信的話就去問我房裏的丫環。”

雲丹笑容僵硬,“陛下交待的事情,就算真有重病,也隻好勉力為之。趙大人,隻是抓住李子龍不行,還得找到妖狐,此事必然著落在你身上。”

趙瑛搖頭,“傷人的並非妖狐,與李子龍也沒有半分關係。”

“李子龍的供狀可不是這麽說的,趙大人,你隻管捉妖,別的事情不歸你管。”

“有妖才能捉,沒妖我捉什麽?”

雲丹的笑容完全消失了,“趙瑛,我早就對你說過,等當今聖上在意長生不老之術,就是你失勢之時,現在時候到了。”

趙瑛從喉嚨裏嗯了一聲,早在成化八年他就明白風向已變,因此一點都不意外。

“我本來就是一名小小的百戶,從未有過權勢,哪來的‘失勢’?我要告辭了,請轉告廠公,明天我再來拜訪。”

不等雲丹許可,趙瑛起身走了。

老太監隻是冷笑,並不阻止,等趙瑛到了廳門口,他說:“有件事趙大人應該知道,新任廠公姓汪諱直,是從廣西斷藤峽送來的。嘿,世事無常,當初趙大人阻止我們動刑,廠公卻感激當年那一刀哩。”

趙瑛站住,再次邁步,叫上義子一塊離開西廠。

他的四十名義子也是從斷藤峽招來的,與汪直算是同鄉,命運卻在十幾年前背道而馳,少數人被趙瑛救下,免去宮刑,成為錦衣校尉,多數人入宮成為閹侍。

如今,兩撥人都長大了。

回家路上,趙瑛沉默不語,義子們也不敢開口,路過西公生門時,趙瑛往裏麵望了一眼,卻沒有進去,他不想去錦衣衛找上司袁彬求助。

到了家中,趙瑛叫來身邊的所有義子,希望找出幾位得力助手,能與新設立的西廠抗衡。

“打點精神,盡快找出那隻所謂的‘妖狐’,我的一條老命,還有你們的前程,皆係於此。”趙瑛本想指定一名頭目,可是走了一天,實在太累,想了一會,說:“等胡桂揚他們回來再定計劃。”

還有幾名最為得力的義子在外未歸,趙瑛想等一等,不願倉促行事。

老百戶沒吃晚飯,早早上床,他曾經進過錦衣衛大獄,身上的幾處傷痕迄今仍隱隱作痛,需要丫環輕輕摩挲身體,才能安然睡去。

當晚三更,妖狐再現,目標正是錦衣百戶趙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