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秀出了一身透汗,像是剛剛洗完澡,連衣裳都被打濕,可他無法更換幹爽的外衣,因為一群人正盯著他。

按品級,這些人都是他的下屬,這時卻用奇怪與警惕的目光看著他,最大的恭敬不過是保持幾步的距離。

“怎麽回事?你們為什麽用這種眼神看我?你們……幹嘛進我的房間?”梁秀憤怒地質問。

沒人回答。

梁秀赤足下地,抓起放在桌上的腰刀,順勢拔刀出鞘,胡亂劈砍,“滾開,你們這些惡鬼,別以為在夢裏就能嚇到我!我乃錦衣衛南司鎮撫,專職捉鬼拿妖,我有神明護佑,不怕你們!”

十餘名下屬紛紛躲避,卻不怎麽怕他,反而在悄聲議論。

梁秀更怒,可是全身無力,手中的刀重逾百斤,揮舞幾下就累得他氣喘籲籲,這讓他更加相信自己是在夢中,眾多妖魔變成錦衣衛的模樣要來害他。

“滾開,我沒做過虧心事,不怕你們!去找胡桂揚,他最壞,他不敬鬼神,去找……”

梁秀在人群中看到胡桂揚的笑容,比平時更顯不合時宜,也更讓人惱怒。

梁秀丟掉手中的刀,身子晃了兩下,重重地坐在地上,麵如死灰,喃喃道:“你連鬼神都給說服了?”

“相由心生,你看到的就是你想看到的,是胡桂揚說服了鬼神,還是鬼神說服了你?”

胡桂揚的聲音與平時一樣,無論說什麽都帶有一絲玩世不恭,好像連他自己也不相信嘴裏說出的這些話。

梁秀卻被打動,“你們……你們是哪位神仙派來的?”

“就是你啊。”

“我?我不是神仙……”

“人人心中都坐著一尊佛,人人頭頂都有神明環繞,平時善事做得比較多,神佛在危急時刻就會出來保護你,所以才有‘立地成佛’、‘舉頭三尺有神靈’這樣的說法。”

有人噗嗤笑了一聲,梁秀扭頭看去,那是南司的一名小旗,平時在他麵前謹小慎微,連大氣都不敢喘。

“七情六欲皆為神,這位是你心中歡愉所化,還有憤怒、悲傷等等諸神,都在這裏。”

“原來如此,那你是……”

“我是你頭頂的守護神。”

梁秀急忙跪起磕了個頭,“原來是守護神大人,發生什麽了,引得諸神顯靈?”

“你快要死了。”

梁秀嚇得又坐在地上,渾身更覺酸軟無力,“怎麽會?我沒病沒傷,隻是睡了一會……”

“病傷一類的災害不歸我們管,要奪你性命的是惡鬼。”

“啊?為、為什麽?”

“你仔細想想,見到我們之前,你還見到了誰?”

“見到你們之前?”

“對,我們是被惡鬼引出來的,我們一出現,惡鬼就跑了。”

“想來是我一生行善,沒做過虧心事,才得諸位神靈保護。”

“但危急還沒結束,惡鬼隨時還會出現,你得將它們再引出來,我們好將其一舉消滅。”

“怎麽引?”

“回想,仔細回想,想起即是引來。”

“我想……我想……你們真是我的守護神?”梁秀有點含糊,身上的疲憊感太真實,以至於他想咬下自己的手臂。

“我們皆是你的心神所化,故此知曉你的一切事情,比如你說自己從來沒做過虧心事,可你在尚公家裏所做的事情我們可都看在眼裏。”

梁秀臉色驟變,“我、我……她與尚公並非真實夫妻,所以……”

“所以神明沒有特別怪罪於你,反而在危急時刻顯靈救你。”

“是是,我仔細想。”梁秀再無疑惑,努力回想,連周圍幾人的切切笑聲都沒注意到。

眼前白光一閃,梁秀一下子想起來了,“沒錯,在諸位守護神出現之前,是有惡鬼出現……不是惡鬼,是船,大船,天機船!”

“惡鬼也會變化形態,不用管它是船是車,想想你見到什麽、聽到什麽。”

“天空都是烏雲,天機船時隱時現,向地麵射出多道白光……五道白光,好像是在緩緩下降,然後……然後有個聲音說話。”

“說什麽了?”

“說了許多,我想不起來。”

“再想,總能記起一兩句來,這對保住你的性命至關重要。”

梁秀心中一懍,冥思苦想,心中真的浮現幾句話來,“帶走……帶走至尊者……凡人不值得一救,帶走至尊者就夠,其他凡人……其他凡人自生自滅……”

“帶走至尊者做什麽?”

“我、我再想想……帶走至尊者……圈養起來,觀察變化。”

“圈養?像對待豬羊那樣?”

“我說不清,聲音在天上,離我太遠,傳到我耳中時,全都含糊不清……惡鬼為什麽要對我說這些話?”

“為了勾走你的魂兒啊,你太將天機船當回事,所以惡鬼就變成它的樣子,用它的話引起你的注意,還好我們出現得及時,再等一會,你就會跟著天機船一塊升天,魂兒沒了,人自然就死了。”

“對啊,我當時真想上船來著……好在有神靈保佑,我已經回想起來了,為什麽惡鬼沒再出現?”

“你現在太清醒,惡鬼無機可乘,你躺下睡一會,惡鬼自會出現,我們就可以出手殺鬼了。”

“睡著不會有事吧?”

“這麽多神靈保護你呢。睡吧,睡得越死越好。”

“死?我不想死。”

“睡得越熟越好,等你醒來,一切都已結束。睡吧,快睡吧,哦,記住胡桂揚是好人,要不然我也不會變成他的模樣。”

“是是,我也覺得胡桂揚不算壞人,就是比較討人厭煩而已。我這就睡,確實累了,要睡一會,有勞諸位神靈,我今後一定多行善事,供養神佛……”梁秀躺在地上睡著。

胡桂揚輕輕擺手,示意屋裏諸人悄聲出屋。

外麵夜色正深,眾人圍成一圈,西廠也有人走來,見沒什麽大事,又都走開,算是避嫌。

一名南司校尉道:“鎮撫大人……就是做了個怪夢吧?醒來就好,應該沒事。”

另一名總旗搖頭,“不必自欺欺人,咱們都知道,類似的夢不至一個人做過,梁大人是最近一位,隻是說辭與別人稍有區別。”

“梁大人一直在調查天機船,接觸過不少做夢者,受他們影響,才會做相似的夢吧?”

眾人討論片刻,沒個結論,將目光都投向胡桂揚。

“宅主”胡桂揚被聞不語叫來,裝神弄鬼,問出了一部分夢境,眾人自然當他是頭目,讓他負責。

“嚴格來說,這不算兩廠糾紛,所以不歸我管。”胡桂揚笑道。

眾校尉都明白這是一件麻煩事,誰也不願接手,立刻有人道:“可這事也不屬於東廠與南司布置的陷阱,宅主可以管,對不對?”

其他人附和,胡桂揚笑道:“好吧,那我就管管,你們回去休息,明天一早我再找鎮撫大人問話,若是日所有思夜有所夢,那就算了,若是真有古怪之處,也由我上報。”

眾人紛紛讚同,拱手告辭,一名小旗晚走一步,向胡桂揚小聲道:“那個……鎮撫大人看到我笑,我很後悔,如果胡宅主有辦法……”

“我爭取讓鎮撫大人忘記這件事。”

“多謝,胡宅主救我一命,此恩必定不忘。”

“先別謝我,成與不成還說不定呢。”

“隻要胡宅主盡力就好。”小旗拱手告辭。

最後隻剩下聞不語,“請教主原諒,我不是故意給教主找事,梁鎮撫當時大叫大嚷,已經引起西廠的注意。”

“防患於未然,你做得很對,而且我願意管這趟閑事。”

“梁鎮撫清醒之後,怕是會痛恨剛才在場的所有人。”

“哈哈,放心,都是我一個人承擔。”

“多謝教主,我也告辭了。”

“等等,還有兩件事。”

“教主請說。”

“第一,跟你說過,在這裏要叫我宅主。”

“是,宅主。”聞不語說得比較勉強,因為這個稱呼實在有些古怪。

“第二,你做過夢沒有?”

“我?”

“去過鄖陽的人都有可能做夢,你曾經登船,按理說做夢的話應該更清晰一些。”

“聞家莊迄今為止還沒有人受到天機船的感應。”聞不語淡淡地回道。

“如果有的話,及時通知我。”

“當然,一定讓教主第一個知道。”

胡桂揚回到東跨院,睡到天亮起床,剛穿好衣服,羅氏就推門進來,“外麵催你好幾次了。”

“催我幹嘛?”

“你昨晚攬下的事情,現在就忘了?”

“哦,梁秀的事。”

“對,梁鎮撫派人請你過去。”

“不急,我得先吃飯,我可以在這裏吃吧?你們的飯菜比老馬做的要好。”

“當然。”

胡桂揚洗漱、吃飯,一切妥當之後才踱步出院,七八名校尉等在外麵,一見到他,立刻上前,簇擁著他往前走,七嘴八舌地請他快點去見鎮撫大人。

梁秀非常、非常憤怒,若非忌憚東宮的人,早就提刀衝進東跨院。

眾校尉將胡桂揚推進屋裏,立刻關門,誰也不肯跟進去。

梁秀滿臉通紅,手中握著出鞘的腰刀,如同仇人相見,“胡桂揚,你、你……”

“大人慢著點,別閃到腰。”胡桂揚笑著上前,奪下腰刀扔到牆角,按住梁秀的肩膀,迫使他坐下。

梁秀毫無反抗之力,心中更怒,“你、你……”

“大人息怒,本來半真半假的事情,大人一鬧,就會變成實打實的真事。”

梁秀仍然憤慨不已,但是慢慢冷靜下來,終於能說出完整的話來,“你要將些事上報?”

“我的上司就是鎮撫大人,我往哪報去?無非是搪塞眾人之口。”

“你不報,也會有人上報。”梁秀長歎一聲,突然明白過來,令他失態的是恐懼,而不是怒火。

“那就上報給合適的人。”

“我的事情必須報給東廠,尚公……”一想到自己昨晚當眾承認與尚銘之妻有染,梁秀越發恐懼,怒火也重新燃燒起來,“你為什麽要誘我說出……”

“報給東廠,順便也報給東宮吧。”

“東宮?關那裏什麽事?”

“東廠當你是瘋魔,與其他做夢者一視同仁,東宮不會。”

“東宮當我是什麽?”梁秀茫然地問。

“一個證據,一個消息來源,如此一來,你或許還有脫身的機會。”

梁秀盯著胡桂揚,不知是否應該相信他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