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層, 一半漆黑，一半通明。
夜深人靜，公司隻剩下薑秒自己。她最後仔細地在每間教室轉了一圈，腦海中浮現昔日上課的情形, 心中感傷愈濃烈。
再走到公共區域, 她似乎又聽到老師們在一起熱熱鬧鬧的嬉笑聲。薑秒背手扶住桌子，上半身撐直, 兩腿則虛虛地斜於地麵, 她空洞的目光落向窗外。
不知不覺想起最近幾天發生的事。
在薑秒宣布要把樂動轉出去的第二天，老師們一起找到她，當時喬言說：“薑老師, 我們知道樂動現在處於嚴重虧本的狀態, 我們大家商量了一下，我們願意降低工資, 陪樂動熬過這個難關。”
陳桐：“是啊，我們看著樂動一點一滴成長起來，又遇上你這麽好的老板，大家相處得很融洽，真的不想就這樣散夥。”
其他老師：“薑老師, 樂動肯定能起來的, 現有的學生和家長都很認可我們。”
“薑老師，別放棄樂動好嗎。”
……
薑秒當時如鯁在喉，深為感動，也很溫暖，她卻沒辦法允諾大家。
這事不知道怎麽也傳到學生那邊了, 學生們挽留她, 郭星輝特別生氣, 他一改往日的不正經，直接衝進薑秒辦公室，跟她吼起來。
郭星輝：“當初是你跟我說要珍惜緣分，為什麽現在要放棄？”
郭星輝：“你要是走了，我馬上就退學！咱倆就絕交！”
少年的情緒失控，吼完以後連課都沒繼續上，直接拎起書包離開。
薑秒舍不得，真的舍不得。
她比誰都不想放棄。
可是一想到淩簡越對她的憎惡……
薑秒垂下頭，輕輕搖了搖，盡顯惆悵之意。
淩簡越在門口站了十幾分鍾，他隱在黯淡的光線處，如他們第一次見麵時的情形，也如重逢後的很多次，他坐在咖啡館或者餐廳，以一種冷漠的姿態看著她。
他無數次忍不住咬牙切齒，心裏的聲音是，絕對不會原諒她。
可他從未見過這樣失魂落魄的薑秒，她以前哪怕不開心，都是用張揚外顯的方式表現出來，在淩簡越心裏，薑秒的名字等同於任性而囂張。
如今的薑秒身上好像沒有那種元素了，反倒帶了種刻進骨髓的穩重，她站在那裏對著窗外發呆，單薄的背影寂靜而落寞。
當她低下頭那刻，兩側碎發散落，實在惹人心酸。
淩簡越沒再猶豫，抬步走進去，又下意識放輕腳步，怕驚擾到她。
記得她膽子挺小的。
薑秒感覺到有人走進來，她自然以為是巡樓的保安，當她抬頭望去，下意識站直，全身的神經係統繃緊。
怎麽會是他？
再一次對上淩簡越的視線，薑秒恍惚感覺不真實，心裏又接連泛起緊張，疑惑，警惕。
直覺來者不善。
淩簡越看穿她所有的情緒，她戒備他，也害怕他。
害怕這個詞令他產生瞬間懷疑，薑秒可是敢在他頭上作天作地的姑娘，以前越是把他惹生氣，她越是得意。
她害怕狗，害怕黑，害怕飆車。
現在也會害怕他。
淩簡越的嗓子裏似乎哽了某種情緒，稍緩了緩，他才啞聲道：“要幫忙嗎？”
這是六年以來，他們之間的第一句話。
薑秒仍沒有放下警惕，淩簡越問出的這句話，代表他知道她的情況，難道這不是他想看到的嗎？
他是以勝利者的姿態來看她的笑話吧，或者期望她說出懇求的話。
薑秒沒法不這麽認為。
“不用。”她客客氣氣地拒絕，並沒有敵對的情緒。
淩簡越全都看得明白，他無奈，隻得將語氣再放軟：“遇到困難就放棄，怎麽給孩子做榜樣。”
都是當媽的人了。
薑秒身軀一震，眼睫顫了顫，分明聽出這話音裏的柔和與妥協，就像以前他與她說話，總是溫柔的語氣。
那句“給孩子做好榜樣”，她自然以為是指學生。
所以他不是帶著敵意來找她的？薑秒一時無法從這個認知中轉變過來。
鼻子卻有些泛酸。
“之前那件事不是我做的。”淩簡越和她解釋，卻不能否認，“但算是因我而起。”
他的說話聲調淡淡的，但薑秒聽出了其中有歉意。
他說不是，那就不是。
淩簡越從來都是坦**的。
知道真相後，薑秒由衷感到輕鬆和慶幸，他好像沒有想傷害她的意思。
她麵有茫然，仍不知該怎麽麵對淩簡越，總是很別扭的。
從來沒有預設過他們會再見，還會再有交流。
“簽了合同沒有？”淩簡越問她。
“過兩天。”薑秒還在和博智走交接流程。
“不要簽了。”淩簡越直接替她拿了主意。
薑秒不明所以地看他，他也在看她，臉上沒什麽情緒。
“既然是喜歡的事，就堅持下去。”淩簡越說這話時，不自然地抬手揉了下額角。
有一瞬間，薑秒感覺他們回到了從前，她在工作中遇到困惑時，淩簡越會用妥帖的方式引導、鼓勵她。
那是他們在一起時候的事。
此刻薑秒還沒有適應淩簡越態度的轉變，也不知自己該用哪種態度回應他。在他們之間，她始終是理虧的一方，難免提著份心虛。
其實淩簡越也不太適應，再麵對薑秒，他的心情很複雜，難以用言語闡明。他也不是來找她寒暄或者重溫舊情的，便直奔主題：“把你培訓班的資料拿優盤拷給我。”
“事情因我而起，我來解決。”
對薑秒而言，隻要知道淩簡越不會針對她，她就有信心把樂動繼續堅持下去。但淩簡越既然主動找來，為這事和她開口，說明他心裏過意不去，薑秒駁了他的意，大家都尷尬。
她默認了淩簡越的提議，去辦公室給他拷資料。
拷資料需要時間，薑秒的目光從屏幕上偏開，望向站在外麵的淩簡越。
重逢以後，還沒有細致地打量過他。
淩簡越正在看牆上貼的板報，他雙手抱臂，站得端直，透著凜然正派的氣息。六年前他身上多少還帶著些散漫不羈，經過生意場的磨礪，他現在給人完全沉穩老練的感覺。
他將墨藍色的襯衫紮進腰帶，肩部及腰部顯出和諧比例，西褲將腿型襯得修長筆挺，淩簡越特別適合這種職場的成熟風裝束，與自身氣質相得益彰。
他還是簡短利落的寸頭，臉部線條流暢而鋒利，尤其是眉骨和鼻梁，以前薑秒坐在副駕時，就喜歡看淩簡越的側臉。
薑秒突然想到小何和小孟對他的種種描述，頓時有點想笑。
這男人仍是不好惹的，大概隻會對朋友好。
不知道他的朋友們都怎麽樣了。
淩簡越似乎有回頭望來的動向，薑秒不著痕跡地收回目光，盯著電腦屏幕，資料就快要拷完了。
淩簡越往薑秒那裏睨了眼，很快便又挪開。
“給。”薑秒走出辦公室，將優盤遞給他。
淩簡越展開手掌，手心向上。
薑秒晃了晃神，想起他以前總是這樣攤開手掌，等她把手放上去，然後握緊她的手。
她把優盤放入他掌心。
淩簡越握住優盤，該說的話都已說完，他就此告別：“走了，這兩天會聯係你。”
“嗯。”薑秒應了一聲。
她對他的態度平和淡然，淩簡越最後瞥了薑秒一眼，轉身離開。
過了十幾分鍾後，薑秒拉電閘鎖門，準備回家。
她連日來的陰霾一掃而光，心情豁然開朗，淩簡越隻是一小部分原因，最重要的，是薑秒可以繼續堅持她喜愛的事業，與一群可愛的人在一起。
她至少確定，淩簡越不排斥與她在同一棟樓辦公。
那樣，最壞的結果就是做陌生人，薑秒做得到，也覺得挺好。
薑秒很多天沒有給自己好好做一頓像樣的飯了，到家已經晚上十點多，她從冰箱裏取出食材，把散落的頭發一紮，係上圍裙，做了個照燒日式肥牛飯。
吃完飯洗了碗，晚上十一點多。
她算了一下時間，此刻唐敏那邊應該到了中午的下班時間，薑秒打開微信，準備把好消息分享給她。
微信界麵的“通訊錄”那裏，赫然顯示一個紅點，有人申請加她為好友。
黑色頭像，L。
薑秒盯著那個頭像怔了片刻，然後通過了好友申請。她現今用的微信號是六年前新申請的，除了家人和唐敏、衛哲之外，列表裏沒有一個人是六年前認識的人。
時隔六年，最不可能出現在她好友列表裏的人，再次出現。
薑秒點開他的頭像，裏麵空空如也，沒有地域和個簽，連朋友圈都是關閉狀態。
等了幾分鍾，見淩簡越沒有發來消息，薑秒便給唐敏發去視頻聊天。
唐敏正坐在工位上吃飯，她點的漢堡和可樂。
薑秒：“敏敏，少吃點這些對身體不好的食物。”
唐敏就著一大口可樂把漢堡咽下去：“這個吃起來最方便，社畜不易啊。”
她將來也有自己創業的打算，所以這幾年在努力積攢經驗。
薑秒笑：“等你回國，我給你搭配營養膳食。”
唐敏點頭如啄米：“好好好。”
薑秒等她那邊吃完，才道出重點：“敏敏，我決定不把樂動轉給別人了，我要繼續做下去。”
她把今天和淩簡越的事情告訴唐敏。
唐敏震驚不已：“所以之前那件事不是淩簡越做的？那是誰？”
薑秒想起他那句“因我而起”，大概也猜到：“可能是他朋友。”
唐敏仍處於愕然：“淩簡越主動來找你，還要幫你？”
怎麽想都覺得不可思議。
唐敏：“秒秒，他不會是……”
“不會。”薑秒知道唐敏想說什麽，“沒可能。”
從前都談不上愛她的男人，又怎麽可能會在她背叛感情的情況下，對她餘情未了。
他可是淩簡越。
薑秒：“他有他的原因，我沒必要過度解讀，對我來說，我隻想把精力放在樂動上。”
不該動的心思，薑秒半分都不會逾越。
唐敏也覺得不太可能：“嗯，秒秒，反正這是個好事，恭喜你！可以繼續在你熱愛的道路上一往無前！”
她舉起手裏的可樂，薑秒拿起裝滿白水的玻璃杯，兩人嬉嬉笑笑，隔著手機屏幕碰了個杯。
結束視頻後，薑秒仍保持著蜷腿窩在沙發上的姿態，目光虛虛地定在半空中，腦海裏空降一抹自我冷嘲。
她憑什麽值得淩簡越念念不忘？
憑什麽？
作者有話說：
就算有傷害，有誤會，也還是阻擋不了一個真正關心你的人，
愛始終帶著仁慈和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