霽華同樣經曆的是愛別離劫, 月溢則虧,水滿則溢,白樂嫵死後, 被強行修改扭曲過的記憶本該重新複原至原有的位置, 但由於接收太多,他又有失憶的部分。

一番衝擊下來,倒是因禍得福, 霽華雖然當天帝時的那段記憶恢複的七七八八, 有所欠缺,可他卻實打實想起了與風沅的過去。

他一點點看著長大的妹妹。

對於兩個幼崽而言,漂泊的日大多數情況都是灰暗的,特別是當離開熟悉的故地,來到極為陌生的煙火地帶時。

妖、鬼、魔三界的邊緣交際地帶放在如今,都潛藏著難以被發現的灰暗, 更別說當年權力更迭, 勢力爭鋒相對下所產生的動亂。

大家會對落單的幼崽產生憐憫,但……不多。

光靠簡單的施舍與憐憫, 多數幼崽是活不下去的, 因為它們曾一度是邪道煉丹中最好的藥引。

霽華當時即便再怎樣小心翼翼與警惕,實力上的差距還是不可避免的令他神族身份暴露, 羞辱還算好的,更糟糕的是,有妖魔動了貪念。

盯上他的是狼族。

過往的一切在他眼前重新上演, 乃至再度經曆。

少年懷抱著妹妹小小的身體,身形狼狽, 臉上滿是血汙, 但神情卻未因多日逃亡而產生疲憊, 反而充滿堅定與憤怒。

對麵是實力遠在他們之上的狼妖。

霽華能清楚感受到自己當年孤注一擲的不甘與恨意,這些情感如蛆附骨,令那時的少年雙眼猩紅。絕望與苦澀纏繞,他害怕的絕非自己的死亡,而是明白哪怕真的如這些惡妖所願,他的妹妹也無法活下來。

對方絕不會……放過阿沅。

所以他到底該怎麽辦呢。

前麵是狼妖,後麵是懸崖,他們來到了……絕路。

少年霽華從沒有一刻如此時般痛恨自己實力低下,他緊咬牙關,把嘴裏彌漫起的腥甜悉數咽下,消瘦身軀強撐著站在那裏。

“阿兄。”小姑娘眼含淚水,細聲細語輕喚,她伸出同樣布滿血汙的小手,輕輕揪住對方胸前的衣服,搖了搖頭後,乖巧變回原型。好不再讓自己的阿兄分心以及不再消耗靈氣,她幾乎將自己的大半修為都在此刻傳給了對方。

“……”

霽華待在少年的身體裏目光裏閃過一絲哀傷,而少年抿著嘴,小心翼翼將那株綠草放入懷中,對耳邊“小子,你今天跪下來磕幾個響頭,說不準我們心情好了,就會心軟一點,給你們兄妹倆個痛快,否則——哈哈哈哈哈我們還沒玩過幼崽呢,想必這滋味也是不錯的。”

“……”

“你們死掉的滋味會更不錯。”少年啞聲道,他雙手緊握,口中默念法訣,周身靈力暴漲,仿佛要將一切撕碎。

猩紅的雙目下是無盡殺意。

他嘴裏發出了獸類的低吼,在整片山林裏回**,刹那間寂靜無聲。

幾個狼妖不知為何感受到了淡淡的恐懼,忍不住後退些許,但再看著眼前神族崽子的強弩之末的樣子後,交換了下眼神,貪婪戰勝了恐懼。

他們毫不猶豫衝了上去。

法器割破血肉,插入骨髓,鮮血幾乎要將土地染紅,少年半跪在地上,不停喘息。

“這小雜種果真是個骨頭硬的,我等會要把他撥皮抽筋,放幹血,用骨頭泡酒,以此慰藉老四、老五在天之靈。”

領頭的狼妖吐了口血水,三角眼中滿是陰狠,他們剛才著了道,被這小子算計,損失了兩個兄弟。

不過比恨意更為濃烈的貪婪浮現在他臉上。

這小雜種絕非普通神族,說不準有點血脈在,用來當下酒菜,絕對是大補之物,他的修行也能更進一步。

沒有庇護的神族——

嗬嗬,就算有,等到塵埃落地,尋過來連渣都不剩了,更何況他們狼族也不是好欺負的。

老四老五你們就安心走吧。

你們拿份我會替你們好好享用的。

領頭狼妖露出獰笑,伸手去抓麵前已經出氣多進氣少的少年了,然後“啊!!!!”

對方猛地向前一撲,露出原身,惡狠狠咬了上去。

獠牙穿過脖頸,隻剩下斷斷續續的哀嚎與痛呼。

“虎——老虎,你們幾個廢物,還愣在那裏做什麽,快殺了他!殺了他!!!”

原本就受了傷,結果命脈被咬住的領頭狼妖一時間竟拿對方無可奈何,無論他用了多大的力氣,用了多利的法寶,對方都不鬆口。

其他的幾個狼妖這才反應過來,著急上前,拿起武器就砍了下去。

“老虎”發出痛苦的低吼,可他依舊沒鬆口。

鮮血將他全身的毛發都變成紅色。

但這種僵持終究是有盡頭的,力氣隨著失血過多的冰冷與筋脈斷裂的痛楚流逝,隻要露出一絲漏洞,便會……

“老虎”被踢了出去。

昏沉間鬆開了獵物。

很快,他的腹部又遭遇一擊,這一下,由於用力過穩,他在地上滾了幾圈後,落下了懸崖。

隻聽得

上邊了某隻狼妖氣急敗壞的訓斥與怒吼:“廢物,老二老三你們這幫廢物!!!”

天無絕人之路。

他落在了一棵樹上,一棵搖搖欲墜產生靈識的老樹。

再然後這對兄妹中,妹妹重新恢複了人身,用盡最後的靈氣與內丹與老樹做了交換,讓對方收留兄長,又毫不猶豫跳了下去,鬆開兄長抓住自己的手,落入深淵。

底下瘴氣叢生,是不少妖魔的埋骨之處,因此狼妖趴在上麵用神識感受到真有生靈掉下去後,便隻能悻悻離去。

少年痛徹心扉的絕望傳給霽華,之後的事情他不用再看了,老樹將自己藏了起來,依照約定送到了安全地方,義父撿到了失去記憶的他。

恨嗎?

自然是恨的。

直到現在霽華心髒處都會彌漫起密密麻麻如同針尖的疼痛,但恨過之後終歸要向前看,因果輪回,緣生緣滅,他在成年遊曆的路上除去了幾隻作惡多端的妖邪,其中便有害了他們的狼妖。

當時他不知曉,隻覺得異常痛快,現在想來,果真……還是太便宜他們了。

隻可惜阿沅過於能幹。

他這個做兄長的便是如今想遷怒,狼族也早已不是過去的狼族了。

他和阿沅也不再是當年的那對無依無靠,相依為命的存在了。

霽華從往事中走出,哀傷卻永遠不會沉溺。他透過過去的自己,來到了新編造的幻境。

青年驚愕了一瞬,緊接著唇角浮現出淡淡的淺笑,溫柔至極。

沒有神界那些繁雜的事務,沒有作為天帝永遠不能放下的責任,在那裏,有的隻是一對普普通通生活在一起的兄妹。

叫上三兩好友,把酒言歡。

而且霽華望著另一個“自己”懷裏抱著的那個與阿沅幼時別無二致的小團子,莫明陷入了深思。

晏芝的心結相較於其他人,則要普通許多,畢竟他見到了姐姐,姐姐也不必參加這個問心劫,直接返回了凡界,等到凡間渡劫過去,他們便可姐弟團聚。

生命中的大半時間都被前任冥主和妖皇保護照顧的冥主安安穩穩結束了自己的“求不得”劫。

他鬼生中唯一的求不得。

姐姐在他與鬼界之間選擇了鬼界。

所以明明他們才是姐弟啊,幹嘛要管那些不相幹的人,他,姐姐,還有風姐姐三個快快樂樂生活在一起不好嗎?

為什麽總要有他人插入呢?

這是曾經晏芝最大的苦惱。

也是如今冥主在意的煩惱。

可總有些東西會逼迫他成長,數百年的尊者生活讓晏芝逐漸學會了……成長,拾起自己從前不用經手的陰謀算計,扮演最為熟練的兩幅麵孔。

隻可惜他理解姐姐對鬼界的責任,也明白對方所做這一切的用意。

但歸根到底,他都是晏芝,都是永遠將家人擺在第一位的晏芝。

之前排斥人皇,掀了桌子,也無非責怪對方明明身為玄武,卻無法協助姐姐平定忘川,令姐姐獨自吸取魂靈惡念,從而需要下凡渡劫。

這件事也一直瞞著風姐姐,不讓她擔心。

說到底,隻是遷怒。

鬼界與家人,他隻會選擇家人。

他從來都不會成為像姐姐那般優秀的冥主。

晏芝最大的願望便是希望他、姐姐、風姐姐永遠在一起,再無他人打擾。

雖然不大現實,但幻境可以滿足他。

嘿嘿。

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這些均未曾困住薑槐,幼年時最大的擔憂在於生存,而如今他最大的擔憂在於……那些留影石。

於是青年想也沒想,便果斷擊破了幻境,抽身離去。

他絕不允許留影石們如幻境裏演的那般,有一絲一毫泄露出去的可能。

絕不!

魔尊堅定想到。

如果……泄露出去了,他就去跳輪回台。

姬明經曆的是“病”劫。

他回到了那間似乎在他長大後永遠彌漫著藥味與寂靜的寢宮。

“義父。”他輕聲道,即使有著層層帷幕遮擋,他還是看到了半靠在床榻上的消瘦身影。

臉上沒有血色,有的隻是即將油盡燈枯的衰敗與蒼白。

侍女輕手輕腳將簾帳拉起,將安神的熏香點燃,一切準備齊全後,才在殿下的眼神示意下恭敬行禮離去,好讓這對父子可以不受外界幹擾的談心。

誰能想到,作為一方強者的人皇竟也能虛弱至此,高深的修為修複不了靈魂,也延緩不了生命的流逝,藥物的清香纏繞在那副內在早已被掏空的軀體上。

“咳咳,明兒,你來了,瞧你的樣子應當是此行頗有收獲啊。”姬玉放下書,右手抵唇,輕咳了幾聲後溫聲說道,他無疑是個很好的長輩,溫柔不失嚴厲,將交給孩子的每個道理都率先由自身付諸行動,除去……“遺忘”。

“或許吧。”姬明輕聲道。

麵前男人的臉頰蒼白無比,在病痛折磨下,他的身子愈加單薄,有時看書時間長了都會感到吃力。

叫外人看來,對方與當年雄踞一方的強者相差甚遠。

可對姬明而言,他的義父從未變過,即使到了生命的最後一程,他眼底最深處的哀傷憂鬱也未曾消散。

“我遇到了喜歡的人。”

青年給出了與過去截然不同的答案,他隻是有點好奇,這個由自己內心深處幻化出的義父該如何回答。

“哦?”姬玉愣了下後,明顯來了興趣,他神情多了一抹促狹,“你要把她帶回來嗎?”

姬明微笑著搖了搖頭,他隻靜靜享受著屬於曾經的一切,良久,才歎息出聲:“落花與流水罷了。”

“……明兒,你”

“義父,您以前告訴我緣分不可捉摸,這世間最難得的便是圓滿。”

寢宮內寂靜無比,兩人都沒有再開口,隻是沉默對視。

半晌後,打破這一室寂靜的還是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宛若要將心肝脾肺都要咳出。

姬玉沾了沾嘴角,默默收起了帶血的手帕,他輕輕抓住正替自己順氣的孩子的手,眼神是說不清的複雜:“明兒,你是真心喜歡她嗎?”

“是。”

“如此便莫要強求了。”做父親的低聲笑了起來,目光中透露出一絲懷念,不知想到了誰,“真心雖然極為可貴,但並不是強迫。在你做完所有的努力對方還是不喜歡你後,明兒,你就要學會放手。”

“這樣對你對她都好。”

“六界眾生總要經曆各種各樣的遺憾,有著每一刻的錯過。不同的是有些錯過有足夠的機會被放下,有些錯過等到後知後覺時才會痛苦。”

“明兒,在你對我說出這番話的時候,其實內心便已經做出了決斷。”

姬明:“哈哈哈哈。”他掩袖輕笑了起來,在那個早已離去多年的男人的慈愛注視中,笑嗬嗬道:“義父說的我都明白。”

可是

他伸出手,指尖隻輕輕觸碰了一下後,便不受阻礙穿過了對方的手,與虛假觸碰:“我會放下,那您呢?”

脫離了病弱軀殼,又是否能在另一個國度得到永遠的安寧。

他的義父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都活在遺憾與痛苦中。

姬明笑嗬嗬揮袖撥開了幻境消散的白霧,溫和注視著這一個堪稱得償所願的美夢。

義父並未離開,而他也很早便表明了心意,陪心上人渡了那場劫,從此白首不離。

應了義父當年外出回來後的那句玩笑話。

“明兒,我今日出門遇見了一個剛化形還沒有名字的小家夥,長得粉雕玉琢,圓乎乎討人喜歡極了,將來許給你做媳婦如何?”

“我給她取了個名字,叫風沅。”

“嗯,我聽阿父的。”

年幼的姬明鄭重點了點頭,記下了風沅這個名字。多年後的一場遊曆中,他又被名字的主人所救。

自此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姬明微笑著離開幻境。

或許他曾有過那些堪稱陰暗的偏執想法,也一度在被拒絕後達至頂峰,可當再次看到風沅臉上發自內心的燦爛笑意後

我願意……成全。

我從不希望,更不會願意我的愛成為你的負擔。

作者有話說:

下麵就是正文完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