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亡命東北

李林塘一棍打死高密縣,隻覺得多日來鬱堵在胸口的那一團燥氣都呼了出去,心裏敞亮多了。說到報仇,李林塘心裏想:一是要殺工地的洋鬼子;二是要殺高密縣。現如今算得上是大仇得報,李林塘心裏自然是痛快。

俯下身子,李林塘先是扯開了高密縣的包袱,打眼看見兩個“大翅寶”,每個都得有五斤沉。除了元寶包袱裏就剩下不多的散碎銀子,還有一些信件文牒。李林塘把銀子揣進了懷,文牒一類的東西扔了滿地。

李林塘又朝著高密縣身子摸過去,打懷裏掏出沉甸甸一塊黃銅,巴掌大小,仔細分辨才認出是一方官印。李林塘冷笑一聲,把官印在手裏顛了一顛,規規整整地擺在高密縣塌了一半的腦袋邊上。

再向下摸,李林塘知道自己找到了大物件!這高密縣兩邊褲管子裏頭各縫著一個小袋,每個小袋裏都掖著三根兩指寬半掌長的金條!

李林塘被這嚇了一跳,一時間眼睛就離不開這六條“大黃魚”了。都說財帛動人心,哪有看見錢眼睛不發紅的?李林塘這些年卻是攢下了不少的積蓄,可是哪能跟這高密縣相比較呢?俗話說得好,“一任清水官,白銀三千三”,李林塘這一會算是漲了見識!

李林塘也想到了這高密縣想必也不是什麽好鳥,必然是有一身的不幹淨!不然不至於拋棄妻子,也不至於把金條藏得這麽隱秘。這藏金條的小袋是縫在褲子裏頭的,李林塘可不相信他是出門前現做了這麽條褲子。

現在沒什麽功夫感歎,若是一會兒讓人看見了那也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李林塘解開了外衣,把金條貼著身子穩穩當當放好,還是覺得不放心,又把紮頭發的帶子解下來在腰上纏了一匝,免得走動的時候金條掉下來。原地走動蹦跳試了試,覺得沒問題了,他才套上了外套。

李林塘來縣城單單是為了報仇雪恨,義和團來縣城是給他提供了大好的機會,但是李林塘心裏跟明鏡似的,他可不想摻和到義和團的事情裏頭去。他不是術法的傳人,但是沒吃過豬肉還見過豬跑嗎?義和團拜香請神的那一套李林塘覺得看不過眼,把那愚蠢的農夫走卒騙得團團轉也就罷了,可糊不了李林塘這行家的眼睛。

況且今日裏義和團讓一群孩子衝鋒在前,李林塘看了心寒。這是怎樣一套做派?那些孩子相信自己身負神功,已經刀槍不入了!可是哪來的這麽好的事情?死在了鐵路工地上,都沒有人給這幫孩子收屍。

轉過頭那幫帶著這些孩子的“老師傅”們,還在說這些孩子死得快,而他們毫發無傷是因為這些孩子“學藝不精,未得真傳”。放屁!李林塘覺著這幫人恨洋人是真的,但是貪生怕死故弄玄虛也是真的。他不想管,他也管不了。他就一個人一條命,有事撞上了便是撞上了,他和那些孩子又不是相識,何苦趟這一趟渾水。

想著想著李林塘就走到了大路上,一抬眼是滿城四起的火光!西邊教堂那裏喊殺聲沸反盈天,想必義和團真的是要殺一個痛快了。

大仇得報的李林塘不想再趟渾水,最好是能夠趁著亂神不知鬼不覺的離開。別和孫文、李金榜以及大胡子打照麵,就當自己沒來過縣城,是最好的。今日城裏大亂,高密縣是一個沒有兵丁常駐的小縣城,如今城門勢必還沒關,現在走,來得及。

李林塘沿著大道奔東,直撲城外。

行至半路,李林塘見到路邊一個民居大門敞著,裏麵傳來一個女子痛苦的呻吟聲和孩子的哭聲。李林塘覺得不對勁:自己是打算從東城門出城,現在義和團在西邊燒教堂,鄉民在北邊燒府衙,城東的百姓受了驚嚇全都是房門緊閉滅火熄燈,這戶人家怎麽回事?該不是那個鄉民裏的地痞無賴趁機禍害尋常百姓吧!

一想到這裏李林塘也是上來一股火氣,尋常的門戶人家與你們無冤無仇,還要遭你們禍害!哪來的這般道理。

李林塘藝高人大大,也不多想,提了鐵棍進了房門。這戶人家沒有院子,進了門就是正堂,東西兩間屋,典型的小門小戶。西屋黑黢黢的,燈火和聲響都是打東屋傳來的。

李林塘輕輕推拉了一下東屋的房門,裏麵閂著。他又把把而耳朵貼在門上,能聽到孩子的哭聲,女人痛苦的呻吟聲,和沉重的喘息聲——不止一個人的喘息聲。

“哭!再哭老子他娘的剁了你!”屋內忽然傳呼了一聲暴喝,一聲什麽利器釘在木頭裏的聲音,一聲女人焦急地悶哼,以及一個女孩慌亂的尖叫!

李林塘心下有了定奪,後退兩步抬腳一蹬,將房門一腳踢開,門框都扯下來半扇!

李林塘虎目圓睜,提著大棍往屋內一瞧,地上躺著個男子,滿臉是血也不知是生是死。屋角蹲著個女孩,抱著膝蓋直哆嗦,眼淚鼻涕淌了一臉,都哭得直抽抽,像是喘不上來氣了。

屋裏還有兩個少年,都是穿著練功服,頭戴著方巾,胸前搭著塊紅布。其中一個趿拉著倒在地上的凳子,手裏一把尖刀釘在桌子上,另一個把一個被堵了嘴的女子按在**!

這兩個人看起來都不過是十五六的年紀,也是生了好賊膽。

李林塘這麽踹門而入,自然是嚇了屋內的人一跳,兩個少年被那聲響弄得一個激靈,都往李林塘這邊看來。

“義和團的小崽子!”李林塘這句話說的是咬牙切齒,他想不到,義和團大都在西邊燒洋廟,居然還有兩個小王八羔子跑到城東來“尋快活”。

“知道我們是義和團的還不快滾,”那趴在女人身上的少年倒是有些膽色,鬆了手提了褲子,拎起床邊的大刀衝著李林塘比比劃劃,“這些都是洋教民,我們這是在‘扶清滅洋’。你該哪涼快哪涼快去!”

李林塘哪裏肯與他廢話,提起鐵棍直插那少年當胸!那少年也是身手敏捷,險險避過了這一下,胸前的紅布被鐵棍扯得稀爛!

另一個少年看了,連忙後撤了幾步,和那小女孩窩在了一個牆角。他的小腿碰到了那個小女孩的身上,小女孩被嚇得一聲尖叫,反倒是把那個少年唬得又是一個激靈。

那個提著刀的少年驚出了一身冷汗,他沒想到李林塘當真敢動手!

“你知道我是誰嗎?”那少年色厲內荏地喊。

李林塘被屋角那個慫貨逗得一樂,收了鐵棍,說:“我不知道。”

少年壯了幾分膽氣,說:“我姐夫是義和團山東旗壇大壇主趙三爺!這家人私藏洋物,是‘二毛子’,我們這是替天行道!你現在跪下給我磕三個響頭,叫三聲爺爺,我就當你沒進來過,要不然,我姐夫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趙三爺?不就是趙老三嗎?被這少年給氣樂了!趙老三就是那個大胡子,沒成想他還是什麽旗壇壇主,好大的威風!

李林塘把鐵棍往背後的皮扣裏一搭,胸前一係,就把鐵棍背在了身後。那少年看李林塘收了兵器,覺得是自己姐夫鎮住了場子。又想到話是不是說的絕了,讓他磕頭是不是太過分,回頭姐夫那裏不好交代。

這少年想著,卻見眼前一個拳頭越來越大!“咚”得一聲,李林塘實實在在一記重拳打斷了那少年鼻梁骨!那少年受這一拳身子後仰,頭又磕在了牆上,一時間隻覺得眼前金星亂蹦,耳朵裏百鳥翻飛,萎頓在牆邊是起不來了。

李林塘上前一步,抬起腳狠狠踏在了少年的胸口,骨頭折斷的聲音清晰可聞!

李林塘收了腳,那少年的胸前塌下去立拳的高矮,從嘴裏湧出了一灘血沫子,雙目無神四肢微顫,眼看著出氣多進氣少了。

另一個少年看李林塘回過頭瞅著自己,緊忙跪倒在地:“大爺,我什麽事都沒幹,我就是我他的跟班,我真啥都沒幹!”

說完就連連磕頭。李林塘走上前蹲下身子,按住了那少年的肩膀。少年一個哆嗦,停了下來。

“你什麽都沒幹……”李林塘笑著說,“剛才你是不是拿刀嚇唬人家丫頭來著?”

那少年聽了先是點頭,然後又是猛地搖頭,話都說不出來了。

李林塘另一隻手搭在那少年脈門,用力一托,那少年的手伴隨著他主人殺豬般的慘叫擰了一個翻兒!

那少年被掐碎了肩膀頭子,栽倒在地上鬼嚎。李林塘站起身,踢了那少年的腿一下:“滾。”少年聽了這話,如聞天籟!使出吃奶的力氣爬起來,出了門跑遠了。

回過神,看那女人已經扯下了勒在嘴上的布條,跑到了女孩的身邊,緊摟著女孩,望著李林塘瑟瑟發抖。

李林塘知道今天晚上城裏一定有很多這樣的事兒,他不是大羅神仙,他救不了所有人,就像是救不了義和團衝鋒在前的那幫孩子。

歎了口氣,李林塘頭也不回出了門。

出了東城門,李林塘星夜趕路,直奔了劉家莊。

回到莊裏子,日出時分。李林塘把自己過去一日裏的事情明明白白和劉秉說了,聽得劉秉是心驚肉跳。李林塘雖然疲憊,卻沒有休息,向劉秉要了匹馬,說要離開山東。

劉秉十分不解,李林塘細細和劉秉解釋:“我原本沒想到事情會鬧得這麽大,洋人為了兩個洋和尚能出兵,為了鐵路的**更得出兵!那幫鄉民燒了縣衙,那就是造反,朝廷也不會坐視不管。到時候這些人沒有幾個能活得下來。知道我名姓的都是那幫話事人,他們都見過我殺洋人,到時候勢必會把我推出去,我留在這就連累你。”

劉秉雖是不舍,可知道自己哥哥說的是正理,於是說:“也好,保命重要。若是這一走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再見,林塘哥可別斷了聯係。”

李林塘點了點頭:“我安頓下來就給你寫信。對了,孫文、李金榜之流暗中結交也就罷了,義和團的關係必須切斷,他們怕是真的要把事情鬧得不可收拾。這幫人雖是總理衙門收編的拳民,確是和匪徒沒有兩樣的。這回我走,要是有義和團的來找我,你就說我偷了劉家莊好多銀子跑了,一定要和我劃清關係,實在不行,上濟南府報官抓我,架勢一定要做足。”

劉秉聽李林塘一樁樁一件件安排得如此詳盡,不由得對李林塘刮目相看,應承下來以後,便和李林塘告了別。

故事講到了半夜,胡子都已經給燈填了一次油。彭先生和李林塘都喝得微醺。

“再後來,我花了三天時間回到了鐵元鏢號,”李林塘把手裏啃得幹幹淨淨的骨頭丟在了桌上,說“半夜偷摸的,誰也不知道。我把自己小十年攢下的錢都帶在了身上,去廟裏給自己剃了個光頭,燙了戒點,偷了一身和尚的衣服,傳小道,走林子,走了大半年,走到了東北,來了這兒。”

“一路上辛苦了。”彭先生笑著說,“孫文李金榜他們呢?後來怎麽樣了?”

“他們?”李林塘說,“這些人玩大了,半個月,整個山東都造了反了!結果我剛出山東沒多久就打聽著了信,山東巡撫袁世凱和德國的鬼子,三天的功夫,把這些舉事的人,能抓得抓了,沒能抓的都弄死了。得虧我跑得快,不然……哼。”

彭先生揉了揉眼睛,說:“喝得差不多了,睡吧。虎子你把桌子收拾了,林塘就跟我睡一個炕吧,這兒以前和尚廟,炕長的跟大通鋪似的。”

李林塘一樂:“合著這個屋這麽寬敞的地方,你和虎子都分開睡?”

彭先生苦笑道:“秋冬一個炕,省柴火。開春以後他愛哪去哪去,睡覺磨牙。”

“嗬嗬,你們師徒倆可真有意思。”

燈熄了,夜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