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八章 黑火藥

張黎覺得自己這輩子沒這麽窩囊過。他覺得自己是個廢物,一無是處的廢物。靠著租上傳下來的半本殘書招搖撞騙到了今天,仍舊不過是這樣的下場。還說是什麽鐵嘴直斷,能給別人算命,自己的命都沒看明白。

他確實是有妻子的,當初他跟虎子說的都是真心話。那段時間他當真是活不下去了,寧可借錢也要去春風苑,為的就是哪怕多看素娥姑娘一眼。他相信素娥姑娘對他也是有意思的,他們兩個是兩廂情悅。

後了也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情,偏就有人說素娥姑娘之所以能當花魁,是因為有妖精上了她的身,這妖精要吸人陽氣的。要張黎說,那純屬扯淡,素娥那麽心地善良嬌俏可人的姑娘,怎麽會是妖精的?

不過自那以後,素娥姑娘當真不接客了。而當張黎省吃減用攢了幾個月的錢去找慶姑的時候,慶姑竟然當真同意了用這個價錢給素娥姑娘贖身。張黎這輩子都忘不了他把賣身契推到素娥姑娘麵前的時候,對方臉上的神情——有悲有喜,淚滿盈眶。

張黎終於得償所願,高高興興地把素娥迎回了家娶過了門。他不過是個臭算命的,沒什麽積蓄,城裏的卦鋪本市地保巡街時避雨的小屋子,是住不了兩個人的。於是張黎就按照原本的設想,在城外盤下了一個小的可憐的小院兒,離那間私塾不遠。

這小院兒破到什麽程度呢?苞米杆紮的籬笆圍了一圈,泥胚的房子,進了門就是灶台,過了灶台就是炕。大喜之日,張黎擺不起酒,也雇不起花轎,幹脆就省去了所有的繁文縟節,帶著素娥對著自己爹娘的牌位拜了三拜,點了龍鳳燭喝了合巹酒,就算是結成了夫妻。

自此以後,日子當真也就安定了下來。白日裏張黎去城裏的掛攤給人卜卦,暗地為民聯團通風報信,素娥就在家中做篾匠的活兒,用竹胚和柳條編些東西來買。到了晚上城門快關的時候,張黎返回家中時,素娥已做好了飯菜等他。日子過得清苦,卻也有些味道。這般滋味,是張黎從未體會過的。

說起來這素娥雖然春風苑待過幾年,卻也是窮苦人家出身,被爹娘賣到這裏的,這些活小時候也做過,現在無非是再撿起來罷了。素娥是當真能舍棄春風苑裏的日子的。畢竟在春風苑的時候,雖然吃穿比現在強,確實要背上一個不好聽的名號。現在既然能從良,做了個好人家的媳婦,她也不敢多奢求什麽。更何況做花魁的那段時日,在她想來就象是在夢裏一樣,總是記不真切,卻有莫名奇妙被人說是妖精附身的,她實在是對春風苑沒什麽可留戀的。這樣的日子於她來說清苦,卻是踏實。

憶著往日裏種種,張黎又一次落下了淚來。他就這麽狼狽地坐在地上,一把又一把抹著眼淚,全然沒有平時裝出來的那副淡然、那副仙風道骨的模樣。手撫著墓碑,張黎深切明白了什麽叫做五內俱焚的痛苦。

張黎恨日本人。張黎更恨他自己。

連自己的妻子都保護不了,他還算是個男人嗎?張黎覺得他不算了。哪怕當真是到了陰曹地府裏麵去,他也是沒臉見素娥的。

那天本是尋常,臨近日落城門將閉,張黎如同往常一樣回轉家中。心還想著來日攢夠了錢,便是換一個好些的住處,才好是與素娥要個孩子。

可來在家門口,他便是發現事情不對。竹條柳枝兒散落一地,小馬紮翻倒在一旁。這小院小房雖然破落,可素娥是個幹淨人,裏裏外外都打掃得十分利落,斷然不會幹完了活不收拾的。見得這一幕,張黎驚得三魂七魄一時都離了體,心說自己媳婦這是出事兒了。

慌忙間也是管不得別的,張黎邁步進院,褡褳被甩脫在地,推開了房門……便是被一杆槍頂在了腦袋上。

拿著槍的是個日本兵。他用槍口狠狠戳著張黎的腦袋,把他逼到了牆角,問:“你,做什麽的?”

“我……我是……我是這家男人。”張黎登時嚇得腿肚子都轉了筋,縮在牆角一動也不敢動,“皇軍大爺,您……來我家做什麽呀?”

那日本人哼了一聲,說:“我們的,搜捕革命黨。”

聽到這話,張黎的心又像是被被狠狠地揪了一下,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心說我這是暴露了,被日本人知道了我的身份。這下該如何是好?這時候他都想著,麵對小鬼子的嚴刑逼供,他是寧死不從,還是假曲意逢迎露假情報……亦或是如實招了呢?

可接下來這小鬼子的話,張黎的血都涼了。隻見這小鬼子麵露獰笑,一把攥住張黎的領子,把他拽了起來:“你的媳婦,我們的,懷疑是革命黨,正在審問她,你的,要不要看一看?”

小鬼子說完了話,根本不容人回應,拖著張黎就過了灶台的擋牆,來到了裏屋炕前邊。

張黎瞧見這屋裏頭還有四個日本兵。而素娥嘴裏被勒上了一條布條,被壓在了炕上。這四個日本兵一個個衣衫不整,有一個站在一旁看熱鬧,還有兩個人按住了素娥的手腳,餘下一個正趴在素娥的身上,把頭埋在了素娥的胸前拱來拱去,下身還在不停的聳·動。

——這就是他們說的“審問”。

在一旁看熱鬧的那個鬼子,用日語問了一句。拖張黎進來的鬼子答了兩聲,而後屋裏的五個鬼子都發出了響亮的笑聲。一聲聲像一記記響亮的巴掌,抽在了張黎的臉上。

一時間張黎血氣上湧,一翻身從地上爬起來就要往炕上撲。可還沒等他邁出一步,原本在一旁看熱鬧的那個鬼子兵,一槍托就砸在了他臉上,把他砸翻在地。

先前拖他進屋的那個小鬼子,應該是這一幫人裏唯一一個會說中國話的。他蹲到了張黎的旁邊,用槍口戳著他的頭,說:“你再動,我就打死你。看著,我,要你看著。”

張黎向炕上看了過去,發現素娥也側過了頭,正在看著他。素娥沒掉眼淚,一雙眼空洞無神,看不出什麽情緒,就這麽直勾勾的望著張黎。

張黎想上前去,可冰冷冷的槍口就抵在他的後腦勺上,他沒這個膽子。他同樣也沒有那個膽量,再去看素娥一眼,隻好自己閉了眼睛,把頭偏向了一邊。

可是那個小鬼子不幹。他又是用槍托在張黎的後腦勺上砸了一下,喝道:“眼睛睜開!看著,我說了,要你看著,看看我們,是怎麽審問的。”

張黎喘著粗氣,緩緩回過頭,看向了那個日本兵。小鬼子一巴掌抽在了張黎的臉上,正是先前被槍托砸的地方——火辣辣的疼,張黎卻是一聲都沒出。鬼子兵又喊道:“我要你看著。”張黎隻得是把頭再轉回去,對上了素娥的眼睛。素娥嗚咽了兩聲,緩緩閉上了眼。

這裏就這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媳婦,被五個日本人輪番壓在身子底下,直到其中一個失手掐死了素娥,他們才悻悻地走了。那個會說漢話的日本人,臨走的時候還拍了拍張黎的臉,輕聲在他耳邊說:“謝謝款待。”

張黎是失了神的。直到天亮,聞得雞啼,他才是掙紮著從地上站了起來。他就這樣,和自己妻子的屍體,對坐了一夜,一滴眼淚都沒能掉下來。

他不知道這幾日是怎麽過來的,隻是知道,自己已經對不起素娥了,在身後事上,就不能再虧待了她。張黎選了塊兒好碑,把原本攢著用來買房子的錢拿了出來。把人家定做好的還沒刻字的墓碑盤了過來,又選了走朱漆的上好鬆木棺材。備下了綢子麵的壽衣,安排得妥妥當當了,才是把素娥收拾得漂漂亮亮的下了葬。

這一場喪事幾乎花光了張黎的積蓄。

可這又有什麽用呢?人活著的時候都沒享受得到的,死了以後給她,還有什麽意思?終究是死了的,終究是無用的。坐在墳前哭了一場又一場的張黎想明白了,他得為素娥做點什麽。

報仇!這是張黎唯一能想到的事情。楞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現在他張黎孑然一身無牽無掛,這條命就是當真不要了又能怎樣?可他既無槍,也沒有一身好武藝,要怎麽報仇呢?

炸藥!這個念頭就像是魔障一樣在張黎的腦子裏頭繞,無論如何也排解不掉了。可上哪能弄到炸藥?張黎知道一處,是民聯團藏身的地方,那裏有個小倉庫,裏麵放著少許軍火,一包炸藥還是有的。但是不行,那裏是民聯團的據點。他現在是一心赴死為妻報私仇,不能牽扯到民聯團。更何況據點裏麵人那麽多,他誰也放不倒,更不用論把炸藥帶出來了。

但他是幹什麽的?給人算黑掛裝神弄鬼為生,沒有火藥,他自己配!

火藥就是丹士發明的東西,他學的東西雜七雜八,這還有不會的道理?更何況他本來就是開卦鋪給人算卦的先生,買些什麽都不會惹人懷疑。現在又是冬日,冰石沒那麽貴,這計策當真可行。

說幹就幹,硫磺、冰石、木炭,這都是易得的東西。配置好了以後,裝在一方布裏包好了,再配上一條火消引線,連在布包裏麵,這就算是做了一個炸藥包出來。正月才過風仍寒,人們都穿的臃腫。張黎想著到時候,就把一包包炸藥藏在自己衣衫底下,誰也瞧不出什麽來。

幾日裏分作得了,張黎飲了些酒,趁著天黑,直奔了曾經的趙家大宅,現如今的日軍指揮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