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七章 介錯人

包紮好繃帶,又囑咐過幾句之後,軍醫對著橘金澤行了個禮,退了出去。橘金澤坐在**,一言不發,隻是用絨布輕輕擦拭著赤童子,目光則落在賀茂赤人身上,不肯移開分毫。

賀茂赤人用袖口輕輕抿下了額頭上滲出來的汗水,小心翼翼地說道:“橘大人,這件事,是完全與我無關的。請您相信我,我絕對沒有參與其中。”

橘金澤左手的指尖彈出了尖利的骨頭來,在刀上劃過,發出了尖利刺耳的聲音。先前和虎子對陣之時因為法器受損,他分明是抽出了自己左臂的尺骨的,現在竟然已經活動自如了。

他用這尖利的爪輕敲著刀身,說:“那也就是說,你知情?”

“不是您想的那樣,橘大人,請您聽我解釋。”賀茂赤人慌忙道,“我一直是知道智文在策劃什麽,但是並沒有幹涉,因為我覺得,他不過是像您一樣,在收集中國的妖怪做式神而已。畢竟在沒有到東北的時候,他也是這樣做的。我萬萬沒想到他竟然會做這種事情,修煉這樣的邪法。橘大人,請您相信我是清白的,我並沒有參與其中。”

“仔細看的話,這種石符確實是有陰陽術的痕跡,卻有很多的變化,在陣法一道上有這樣的研究,也隻可能是智文了,你是做不來的。”橘金澤麵無表情,“你去把智文叫過來,我要親自問他。”

賀茂赤人微微躬身,回道:“橘大人……其實,智文已經有三天,不在指揮所了。”

橘金澤點了點頭,忽而輕歎了一口氣,說:“說起來,我自幼長在勳花寮,因為一些你們都知道的原因,和家人十分疏遠,非要說的話,這個陰陽寮就是我的家。這般說來,師父就算是我的父親了。隻不過,父親大人他實在是太過嚴厲,反而是從我小時候就一直在照顧著我的你,與我更親近一些。雖然你的輩分比我低,但在我心裏,一直是拿你當做兄長來看待的。”

“請您不要這麽說。”賀茂赤人又行了一禮,“服侍您是我應盡的本分,並不值得您特殊高看。”

“不必自謙,我說的確實是心裏話。”橘金澤搖了搖頭,“我的情況你也是知道的,到中國來做隨軍的神道教神主,實際上就是發配流放的意思了,隻因為有些人不想見到我而已。我能親近的也隻有你了。所以,是十分願意相信你的,請不要讓我失望。”

“橘大人……”賀茂赤人竟是有些哽咽了,“能聽見橘大人您這樣的話,我賀茂赤人,此生無憾了。請您放心,我一定不會辜負您對我的信任。”

“嗯,好。”橘金澤點了點頭,拿起了賀茂赤人為他準備的衣服,一件一件穿戴得整齊了。即使是身受重傷,橘金澤依然對著鏡子一絲不苟地打扮著自己。白色的皮鞋、白色的西褲、白色的西服配上黑色的襯衫和白色的領結,頭發也用白色的緞帶在腦後梳了一個馬尾樣的辮子。若不是臉上的青紫和脖子上細密的傷口,橘金澤現在看起來已經是恢複了往常風度翩翩貴公子的模樣了。賀茂赤人守在一邊,看著橘金澤更衣,一言不發。

“那麽,咱們出發吧。”橘金澤將赤童子佩在了腰間,轉過頭對賀茂赤人說。

賀茂赤人一愣神,問道:“橘大人,您想去哪兒?更何況您現在有傷在身,安心休養為宜。”

“我的傷,不足掛齒。”橘金澤走到了賀茂赤人的近前,“帶我去找智文,無論他在什麽地方。”

“橘大人……這……您看……”賀茂赤人的言辭和神情都閃爍了起來。

橘金澤忽然正色道:“不要忘了你剛才說的話,也不要忘了你為什麽會繼承‘賀茂’這樣一個姓氏。”

“我沒有忘記!”賀茂赤人定神道,“賀茂家世代為陰陽師,以守護陰陽五行之理為己任。”

“賀茂智文,做出了草菅人命荼害生靈的事情。”橘金澤盯著賀茂赤人的眼睛,“無論他是從何處獲得了這種力量,這都意味著他背棄了陰陽五行之理,背棄了師父大人的教導,背棄了勳花寮傳承的道義,背棄了‘賀茂’這個光榮的姓氏。所以,不要包庇他。不要跟我說你不知道他在哪兒,我不信。”

賀茂赤人喘著粗氣漲紅了臉,抹去了額頭上的汗水,點了點頭:“橘大人,我帶您前去。”說罷,他還從牆上取下了一柄打刀和一柄肋差,佩在了自己腰間。

橘金澤疑惑道:“你又不通劍道,佩刀做什麽?”

賀茂赤人抽出了肋差,平端在了眼前,說:“為不愧對橘大人厚愛,即使綿薄,我也應當盡力而為。如果因我的放縱,而致使智文鑄下大錯,犯下大惡。我當自盡以謝罪。倒是,還請橘大人為我介錯。”

橘金澤苦笑一聲,說:“你又不是武士,何苦要切腹呢?但是如果當真走到那一步,我會為你介錯的,絕不讓你多受痛苦。請放心吧,兄長大人。”

切腹是武士的死法,是鑄下罪過的武士,維持自己尊嚴的最後手段。起始於永祚元年大盜藤原義。這個人白日裏好人一樣,到夜裏卻是為禍京都,後來事發,京都的捕頭包圍了藤原家,卻是見藤原家房門四敞大開燈火通明,而藤原義本人袒胸露腹跪坐在正廳,正在吹簫,麵前橫著一把刀,一時間無人敢上前去。一曲作罷,藤原義拿起刀來,刀尖卻是衝著自己,他刨開了自己的肚子,將內髒割下來,扔向了前來捉拿他的官兵。藤原義也就成了正史記載裏,切腹自盡的第一個武士。到後世,竟是流傳成了一種風尚,每一個武士都以切腹自盡為無上光榮,想象著自己有朝一日能在櫻花樹下切腹自盡,了卻一生——就如俳句中說的,“武士就如同櫻花,最美的時刻,就是凋零的時刻”。

最常見的切腹手段就是一字切,雙手握住刀刃,刀刃向右橫著下刀,將腹腔整個剖開,到最右側時,將刀向上一提,讓內髒從創口流出。這對於剖腹自盡的人來說是極其痛苦的,這個時候就需要介錯人出手。介錯人多為切腹者的至親好友或者是長輩老師,為了不讓切腹者更加痛苦,介錯人要在切腹者將腹部剖開之後迅速下刀,斬斷切腹者的後頸,結束這一場切腹儀式。而這對介錯人的刀法也是極大的考驗,因為切腹不是斬首,不能將切腹者的頭顱整個斬下,隻能砍到一半左右,讓他的頭留在自己的身上。

也因為切腹實在是太過痛苦,自江戶後期也就少有用真的刀的了。有些人在成為武士的那一天,就備下了將來用來切腹的木刀。還有些人在切腹的時候,會用扇子在肚子上輕劃一下做以象征,就是所謂的扇子切,雖說也是赴死,卻少了很多痛苦。

無論如何,交付介錯人,是一種莫大的信任,橘金澤自然不會拒絕。到此時,他也才是打消了自己心裏的疑慮,全然信任了賀茂赤人。他相信,任何日本人,都絕對不會拿切腹和介錯這樣莊重的事情作為玩笑,用以欺瞞的。

兩人並肩前行,賀茂赤人撐著傘,向橘金澤傾斜而去,自己則是一半的身子都在傘外麵,濕得透了。

“到了,”賀茂赤人忽然止住了腳步,說,“就在這裏了。”

兩人並沒有走多久,這裏其實距離昌圖府城不遠,橘金澤四下打量,發現這裏不過是一大片農田。此時還沒有開始耕種,四下一片荒蕪,更是不見人煙。他心下了然,說:“是開辟了一處結界嗎?”

“沒錯,橘大人。”賀茂赤人點了點頭,“按照中國道家的說法,是一片自己的道場。”

“那麽你知道打開結界的方法嗎?”橘金澤又問。

賀茂赤人沉吟了片刻,說:“智文他專研陣法,他布下的結界,我未必能打開。但是都是勳花寮出身,我覺得我即使是不如他,也不會差上多少,總歸是可以試一試的。”

說完,賀茂赤人從口袋中拿出了一張白色的符紙,放在地上任憑它被雨水浸透。隨後他抽出了刀來,在自己的指尖輕輕一劃,擠出了幾滴血來,滴在了符紙上。

被雨水浸透的符紙沾了血以後,竟然是在一瞬之間變得通紅,繼而發出了赤紅色的光芒來。橘金澤偏過頭去,微微皺眉:“你這樣做,智文會知道的。”

賀茂赤人苦笑了一聲,說:“橘大人您高看我了。我也想悄無聲息地進去,避開智文的耳目,但是我實在是做不到,隻能想出這樣的笨辦法了。”

他話音方落,隻見得地麵上的符紙赤芒大盛,進而在平地上開出了一個地穴來。地穴裏燈火搖曳,有階梯向下延伸。賀茂赤人轉對橘金澤說:“既然已經可以進去了,就請橘大人允許在下在前探路吧。”

說罷,賀茂赤人把傘交到了橘金澤的手裏,他自己則是一手握著長刀。另一手舉起一張符紙,緩緩向著地穴下麵探了進去。橘金澤緊隨其後,收了傘,也進入了地穴之中。

待這兩人都步入了道場裏麵,這一處地穴,便是悄無聲息地關了起來,僅餘下來一張通紅的符紙,被雨水打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