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三章 顛沛流離(全書完)

從山上遠遠望過去,確實是有一條火光組成的長蛇在沿著山道緩緩攀登。不用說,那應當就是前來捉拿他們的日本兵了。

“不單是有日本兵,還有新軍和衙門的人。”彭先生身邊的人低聲道,“現在衙門是和日本人穿一條褲子的,也不知日本是怎麽想的,找個傷員,還要把衙門和軍隊的人都拉上。”

彭先生側過身一抱拳:“無論如何,涵捕頭,您這是救命的大恩大德,此番恩情,我彭某記下了,若是有機會,定當報償。”

沒錯,前來叩門,通報鬼家門日本人上山搜查的,正是涵捕頭!他麵露苦色,也對著彭先生一抱拳:“不為了別的,隻因為我也是個中國人,沒什麽恩情不恩情的。說實話,現在上山來告訴你們,怕是已經晚了。我是告病在身,才能不隨著一同上山來,若是被發現了,我也是要掉腦袋的。如此,彭先生,我先告辭了。”

彭先生知曉事態緊急,也不多做客套:“涵捕頭,路上小心。”

隨著涵捕頭出了門去,納蘭朗歎了一聲,轉而說:“彭先生,你們不是民·聯團人,犯不上因此受牽連。我民·聯團一眾都是重傷員,到此刻想走也是走不脫了,你們鬼家門的人腿腳都還靈便,現在走也還來得及。”

李林塘則是望向了彭先生:“師兄,給個話吧。”

彭先生卻是向納蘭朗問:“我們走了,你當如何?”

“我當在此等死。”納蘭朗毫不猶豫地回答,“民·聯團傷病在此,我若是為偷生舍棄了他們,我同那些昏庸之人何異?我納蘭朗沒什麽本事,但是這點氣量還是有的。”

“不可啊!”方學斌忙道,“朗哥兒,昌圖府這一塊兒,民·聯團的事情都由您來操持,你若是死了,民·聯團群龍無首。”

“盈盈姑娘自會打理的。”納蘭朗說,“盈盈姑娘算是我準備的一招後手,我若是死了,她將全權接手,我知道的她都知道,這種事情你不必擔心。反倒是你們這些能當作郎中用的,皆是我民·聯團不可或缺之人,當隨著彭先生他們一同走。”

虎子、趙善坤和趙月月這三個小字輩的,也把目光都放在了彭先生身上。彭先生點了點頭:“好,納蘭朗,你能說出這種話來,說明我沒看錯人。聽我的,太陽山寺有一條密道,可先轉移傷員。”

這一下不但是民·聯團的人驚了,所有人都驚了。虎子問道:“哪來的密道?”

彭先生卻是笑:“這密道你是見識過的,民·聯團的人,也曾進去過的。”

方學斌恍然大悟:“彭先生,您是說您當初讓我藏身的那個……”

“對!就在那裏。”彭先生點了點頭,“那裏不是一個暗格,而是一條地道,它通向太陽山的後山。”

經方學斌這麽一提醒,李林塘和虎子也想起來了,確實是有這麽一回事兒。當初方學斌受衙門追捕,倉皇間逃竄進了太陽山寺,知曉方學斌身份以後,彭先生將他藏到了自己房間的一個暗格下,使其躲過了追捕。照彭先生的說法,那一處恐怕是別有洞天!

“這般便是好了。”納蘭朗一握拳,向著小嶽吩咐“快!把傷員組織起來,送到密道裏麵去。”

彭先生留這麽一條密道,就是為了給自己留一個退路,以備不時之需,現如今終究是派上了用場。可惜的是,山下來的那條“火蛇”,已經是越來越近了。密道裏逼仄,傷員們行動不便,即使能幫手的都去幫手了,也還是快不起來。按照彭先生估算,來不及把所有的傷員都轉移到密道裏麵去,小鬼子和新軍就是要砸門了。

“啊!”

隨著後院一聲慘叫響起,攀在門口老槐樹上,向山下張望的虎子連忙回頭望去,喊道:“出什麽事兒了?”

不多時一臉血的趙善坤走到了前院兒來,神情木訥,攤開了雙手給虎子看:“有四個傷員,自己抹了脖子,有一個死在了我懷裏。”

螻蟻尚且偷生,為了給別人添一份生機,自己去尋了死的,那得是拿出什麽樣的膽氣來?虎子被趙善坤的話給震了一下,好一會兒才是回過了神,說:“別愣著了,回去幫忙,我在這看著。”

趙善坤搖了搖頭,說:“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了,傷兵都已經運到地道裏了,現在咱們該走了。”虎子又回頭看了一眼,日本兵已經近在咫尺了,轉回身翻牆到了院裏,一把拽過趙善坤的手,回到了後院彭先生的房間。

虎子和趙善坤前腳進屋,轉頭就聽見正門方向有人砸門:“開門開門開門!朝廷緝拿反日要犯,窩藏革命黨者,與之同罪!”

彭先生連忙招呼:“快!你們這些能做郎中的,趕緊先下去。小國公,您也一同。”

納蘭朗擺了擺手:“我民·聯團的人不先走,我不能走。你鬼家門的人不走,我也不能走。小嶽在最前麵接應呢,不會很慢,你們快下去。”

隨著那幾個郎中已經先後跳進了密道,虎子則是把趙月月也送了下去,地麵上,就隻剩下了彭先生、李林塘、納蘭朗、虎子、趙善坤這五個人了。

“不要再推脫了,”彭先生正色道,“總要有人留下來掩蓋痕跡,拖延時間。你們都下去,我留下來。虎子、善坤,記著,把鬼家門傳下去。”

李林塘卻是一把將彭先生推進了地道裏——李林塘的力氣較之彭先生大很多,此一時動作突然,彭先生都沒有反應過來。

“從小到大我都聽你的話,現在也該你聽我的話一回了。”李林塘笑道,“你現在施展不出法術,就算是拖延時間,又能拖延到幾時?老老實實照顧虎子和善坤,不許給我說個不字!”

彭先生仰頭望過來,喉頭蠕動了一下,卻是沒能說出話來。

趙善坤卻是不幹了,他紅著眼睛抽出了刀,高聲道:“師父不走我也不走!我早就是該死的了,現在該報的仇都報了,便是同師父一起死!”

“好小子!這才是我的徒弟!”李林塘大笑一聲,“來,到師父這來,咱們爺倆親近親近。”

趙善坤猛一點頭,走上近前,站到了李林塘的身邊。李林塘伸出手來,在趙善坤脖子後麵一點,趙善坤先是前衝了一步出去,再而兩眼翻白,向旁栽倒了。虎子連忙扶住了不省人事的趙善坤,抬頭驚叫道:“師叔!”

“師個屁的叔!”李林塘指著虎子的鼻尖罵道,“你們是我鬼家門的後輩,得把老祖宗的東西給我傳下去。你現在和你爹一樣,是半個廢人,當務之急是你給我照顧好趙善坤。若是回頭他掉了一根寒毛,我做鬼都會糾纏你!”

虎子聽李林塘這麽說話,眼淚止不住地就淌下來了,又是一聲喚道:“師叔!”

李林塘皺著眉頭,推了虎子一把,也把虎子和趙善坤一並推下了地道。他仍舊是點著虎子:“哭!挨打你都沒哭過,這時候你哭個屁,給我憋回去!”

言罷,他轉頭看向了納蘭朗,笑道:“怎麽著?小國公,你也要我推你下去?”

“那倒是不必,”納蘭朗也是一笑,抬手抓起了翻板,將地道口給蓋上了,又抓起一塊兒磚石來,向上壘了上去。

李林塘瞪大了眼睛:“你這是什麽意思?”

“這事情因我民·聯團而起,也要從我民·聯團而終。”納蘭朗說話的這麽會兒工夫,手上的活也是沒停,“這件事裏如果非要死個人,那必須得有我們民·聯團的人。我們民·聯團裏非要死個人,那就隻能是我。革命者,變革天命也。我生在貴胄之家,若不能身先士卒,有何顏麵,號稱變革天命?”

“好!”李林塘一挑大拇指,“好一個‘革命’!我去開門,你把這裏打掃幹淨了。”

納蘭朗也是笑著揮手:“去吧去吧!”

“開門開門開門!再不開門我可砸了啊!”外麵叫門的聲音一聲高過一聲,不曾停歇過。

李林塘還未走到門前便是高聲應道:“誰呀!大半夜擾人清夢,不知這算是罪過嗎?”李林塘中氣很足,一嗓子硬生生把外麵操嘈雜的聲音蓋了過去,隻留下一個人的聲音:“朝廷辦事兒,開門開門!”

李林塘伸手開了門,定睛一瞧,門外分三撥。一撥是日本人,領頭的是渡邊雄也;二撥是新軍,帶隊的是納蘭博維;第三波是衙門的三班衙役,照理說該是涵捕頭領隊,可他都給鬼家門來通風報信了,這一撥就成了充數的。

可李林塘是毫無懼色,一手拄著鐵棍,另一手結子午印,行了一個道家的禮節:“無上天尊!諸位官爺軍爺,夜半三更到此,有何貴幹呐?”

門外邊都懵了,心說這是個和尚,還是個道士?不過這都不打緊,剛才拍門的那個衙差走上前來,點著李林塘的胸口說:“我們懷疑你們這兒私藏革命黨,特來搜捕,我們進去瞧瞧。”

李林塘反手握住戳著自己胸口的那根手指頭,先是一攆,再而向上這麽一撅,隻聽得“哢吧”一聲脆響這衙差的手指頭便是被李林塘掰折了。那衙役先是一愣神,呆立了約有兩三次呼吸的工夫,才是發出了殺豬一樣慘叫!

緊接著,十條槍一同抬了起來,全都對準了李林塘。

李林塘將那個衙役推到了一邊,笑道:“這裏是修行的清淨所在,並沒有什麽革命黨在這裏,諸位,怕是找錯了吧?”

翻譯官平田少尉和渡邊雄也說了幾句話,在而走上前來,說:“這位大師,我們之間可能有一些誤會,但是這畢竟是非常嚴肅的事情,還希望您能準許我們進行搜查,如果您受了冤枉,我們會給您補償的。”

“不用叫大師,”李林塘仍舊是笑眯眯的,“要叫我‘道長’,你別看我這樣,我其實不是和尚。你們要想進來也可以,先把我打死吧。”

納蘭博維忽然上前一步,借著火把的光亮仔細地打量了李林塘一番,厲聲道:“我認識你,鐵大和尚。幾年前,在這裏比武,你輸給過我。”

“看來,納蘭教頭,你的記性不太好。”李林塘搖了搖頭,“幾年前在這裏比武,我拿著不趁手的兵器將你打翻在地,你掏出槍來指著我,可不算是你贏了。”

“你胡說八道!”納蘭博維從親衛腰間抽出了一把刀來,指向了李林塘,“我們再比一場?”

渡邊雄也忽然說了些什麽,平田趕忙在一旁翻譯:“我們渡邊隊長說,他很樂意在緝拿要犯之前,欣賞一場高水平的比武。但是無論誰贏了,也不能改變我們去搜查的想法,希望不會耽誤太多的時間。”

見納蘭博維已經拉開了架勢,李林塘笑著點了點頭,對平田說:“請你轉告你們那個什麽什麽隊長,很快的。”

納蘭博維在李林塘說話的時候,就已經到了他的身前,刀刃就向著李林塘的脖子!李林塘這時才將鐵棒拎了起來,向後微微一退,再而向前點出。沉重的鐵棒在他手裏輕若無物,後發先至,正點在納蘭博維的胸口,一招將他掀翻在地!

納蘭博維倒在地上,滿臉皆是不可思議的神色。隻見他握拳地上捶了一下,忽而拔出了自己腰間的佩槍,對著李林塘扣動了扳·機。也正是這時,李林塘覺得身後有人推搡了他一下,叫他打了個踉蹌,那子彈,便是穿過了別人的胸膛——替李林塘挨了這一槍的不是旁人,正是納蘭朗!

一時間,所有人都呆若木雞。直到納蘭朗倒下之前,對著納蘭博維一笑,叫了一聲:“哥……”

納蘭博維隻覺得腦子裏一片空白,先是呆呆地看著納蘭朗許久,又轉向到同樣目瞪口呆的李林塘身上,再而聲嘶力竭地怒吼:“開槍!開槍!開槍!”

大火滔天,從後山腳下,望向太陽山寺的方向,仍能看到一片赤紅。虎子本以為那裏是家的,現在,卻化成了一片廢墟。趙善坤蹲在一旁,不停地抹著眼淚,確實強忍著,不發出一點聲音來。

“現在,你們也成了被通緝的人物了。”方學斌說,“你們和我們不一樣,你們此前的身份,接觸的人太多,肯定是不能再在昌圖府待下去了。我們可以幫你們聯係一下前線的人,將你們從水路上偷渡到關內。雖然也會很危險,但是總比留在昌圖府安全。”

彭先生把目光從火光衝天的太陽山寺上移回來,啞著嗓子回應,如此,有勞了。

“我不能走。”趙月月忽然說,“虎子,我不能跟你們一起走。”

虎子一把攥住了趙月月的手:“黃丫頭!”

“出馬仙不過山海關,我是出馬弟子,進不到關內的。”趙月月搖了搖頭,“更何況,我父母,隻有我這麽一個女兒,我若是走了,就沒人給他們養老送終了。”說話間趙月月解下了自己背著堂單,遞給虎子看:“你別擔心,我的掌堂教主是十七奶奶,整個兒關東,沒人能輕易要了我的命。”

“那我也不走。”虎子說,“你是我媳婦兒,你在哪兒我就得在哪兒。”

“別胡說。”趙月月搖了搖頭,摟住了虎子,“小老虎,你有這份心思,我就很知足了。聽話,跟爹還有善坤一起去關內。”

虎子也把手放在了趙月月的背上:“我發誓,我這輩子,隻有你趙月月這麽一個媳婦……”

——

大連,海港。一艘漁船趁著夜幕,也不掌燈,就這樣緩緩地,劃到了海麵上。

“夜裏海風大,彭小老弟、趙小老弟,還是進船艙裏來吧。”一個高壯的漢子叫道。

“姚大哥,你且去歇著,一會兒我們就過去。”虎子應了一聲。姚大狀見這兩人沒有要再搭理他的意思,搖了搖頭,縮回了船艙裏去。

回望陸地的方向,黑沉沉一片,看不到一點光亮,再抬頭,見月滿星稀,卻又是一個毛月亮天,難怪什麽都映不出來。虎子想了想,抖出了袖裏刃,抬手割斷了自己的辮子,擲到了海裏。

趙善坤轉過頭去,問:“你幹什麽?”

虎子卻是笑了一聲,把小刀遞了過去,問:“你也要來嗎?”

趙善坤吐了一口氣,從虎子手裏接過了刀,一把削斷了自己的辮子,也學虎子一樣,將它丟在了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