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沙場英靈

不過片刻,粗麻巾便端來了滿滿一碗高粱酒,雙手遞到彭先生手裏。彭先生先是接過酒碗聞了聞,隨後便猛灌了一大口。這旁人想到要酒是拿來作法的,誰想到是拿來喝的呢?皆是瞪大了眼睛,不知所措。

“嗬!”彭生生長出了一口氣,“味道不錯,許是你們自家釀的吧。”

他說完轉回身來也不管旁人或訝異或尷尬的眼神,隨手在桌上抓過一把黑色的粉末灑在了酒碗裏。拿手指頭隨意攪和攪和又灌了一大口在嘴裏。

這次彭先生並沒有把酒咽下,而是含在口中,朝那婦人一噴!酒水淋了那婦人滿頭滿身。婦人被冷酒一淋眯了一下眼睛,活動了兩下卻是並未發生什麽變化,便仍舊是對著眾人嘶吼。

彭先生扯過一張符紙,倒退兩步手成劍指。也不隻是彭先生的手上功夫還是用了什麽法術,但見他手腕一抖符紙便筆直得向那婦人飛去!符紙剛剛沾在婦人身上,便立刻起了一股火苗化為飛灰,卻沒有引燃婦人的衣服頭發。

這一手又是引得一陣驚呼。

但見那婦人吃這一招喉裏嘶聲漸弱,似是被人抽了筋一般軟塌塌堆在了炕上。彭先生看了一眼虎子,虎子輕輕對彭先生搖了搖頭。彭先生心下了然,伸手攔住了想要上前查看的苦主親友。

“噓,別說話。”彭先生把食指豎在唇間輕聲說道,“聽著。”

屋內現又是沒有了聲息。漸漸的,悉悉索索的響動撓了眾人的耳根。這聲音不大,確是異常的清晰,好似是春芽破土,又像是長蛇蛻鱗。

彭先生打袖口抖出兩枚大錢,上皆有陽文“淳化元寶”四字,竟然是兩枚大宋的古錢!彭先生把這兩枚古錢抖到當空,兩枚大錢在空中輕輕一碰,竟聲如銅磬,醒人精神!隻見那婦人受這錢聲一激,揚身便起,猛烈掙紮。那炕櫃隨著婦人的掙紮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吱嘎聲。

這婦人現在臉上脖子上青筋根根暴起,雙目血紅如砂,涕泗橫流、口涎四濺!掙紮中嘴裏發出的哀嚎竟已經不似人聲,好似殺豬時的動靜一般!

那婦人猛一發力,居然帶倒了炕櫃繃斷了繩索,自炕上翻身立起好似一隻大猿一般向著彭先生飛撲而去。嚇得站在彭先生身近的人全都猛退幾步。

彭先生不閃不避,欺身而上,雙臂上揚架住那婦人撲來的雙手,兩手持銅錢,一按在婦人眉心,一按在婦人咽喉。

這婦人似是被這銅錢定了身,隻能怒衝衝瞪著彭先生卻不能動彈一下。

婦人適才這一撲得是五六步的距離,正好越到了彭先生和虎子之間。虎子伸手抄起桌山的桃木劍,伸手沾了些朱砂塗在劍身,一劍筆直釘在了婦人後腰上。

彭先生按在婦人眉心的手指左右一劃,那婦人的額頭便開了一條三指寬的血口子。淋漓鮮血留下糊了那婦人滿臉!

“還不跪下!”彭先生一聲大喝,那婦人似是被抽走了渾身的力氣,歪歪斜斜應聲跪倒了下來,昏死了過去。

彭先生伸手按住婦人的天靈蓋,口中念念有詞。隨著彭先生的聲音,這門窗嚴實的屋內卻似是起了陣陣陰風,所有人眼前的東西都變得模模糊糊。

彭先生長衫上那條黑色怪蟒似乎是活了過來,把頭探到袖口,貪婪的吸食著從彭先生的手上度過來的陰氣。片刻以後,彭先生的手抽離開來,這屋內似乎是恢複了原樣,彭先生長衫上的怪蟒也好像是從未動過。

“捆了。”彭先生說。

虎子卷了條紅色長繩,自那婦人脖頸上繞了一圈,下捆到雙手,把婦人的兩個拇指係在了一起,打了個死結。

“齊活了師父,”虎子說,“這回您問吧,醒了。”

虎子話音一落,那婦人便悠悠然轉醒,抬眼打量了一下眾人,輕輕掙紮了一下。虎子見她動了,便拉了下手裏的繩子。婦人扭過身看見虎子,又晃了晃脖子,略微點了點頭,開口發出了一個沙啞的男聲:“爾等鄉民可知綁辱朝廷命官該當何罪?”

張大仙一立眉毛,指著那婦人說:“大膽!妖孽你還膽敢口出狂言!看本大仙收了你!”

說罷,張大仙右手屈指成爪就要向著那婦人麵門抓去。彭先生單掌後發先至,把那張大仙手臂托住,向自己懷中一帶卸了力道。

“張大仙您且慢動怒,”彭先生攥著張大仙的胳膊,說道,“這冤魂不似一般的惡靈,咱們且問上一問,如若當真罪大惡極再打殺不遲,不然還是輕造殺孽。況且現在它攀附在苦主身上,也不宜直接動手。”

張大仙胳膊用力收兩下,彭先生的手紋絲不動。張大仙撇了撇嘴,說:“彭先生好功夫!咱們有話慢慢說,也可以。”

彭先生鬆了手,人群中卻傳來一個孩子的聲音:“這張大仙好不害臊,明明是自己沒有捉鬼的本事,別人種了樹自己卻是想要摘桃子,哪裏來的這般好事?”

聲音不大好似私語,卻偏偏在然大家都可以聽得分明的地步,想來就是故意講出來讓大家聽的。眾人循聲望去,卻是跟著虎子來“見世麵”的小九。彭先生瞪了小九一眼,說:“小九你休要亂說,張大仙是身負滿堂仙家的高人,容不得你一個孩子隨意指摘!”

小九彭先生這麽一喝縮了縮脖子不再說話,虎子卻悄悄對著他比了個拇指。

彭先生看見了虎子的小動作卻也沒有理會,轉而向那婦人問道;“你說你是朝廷命官,那麽你是誰?你記得的最後一件事是什麽?”

婦人怒極反笑:“嗬,我被你們捆縛折辱,你們卻不知我是誰嗎?當真是膽大包天!也罷,說出來讓爾等知曉——吾乃大清盛京將軍所轄,捷勝馬步營哨官,宋熊方!”

虎子拉著繩子又緊了一下,說:“別吹牛!一個小小的哨官,你就敢自稱朝廷命官了?”

“你丫挺的知道個屁!”那婦人,不對,是宋熊方大怒!罵道:“老子結業於天津武備學堂,第一名!李鴻章大人親手授勳章證書,聖上過目圈點名冊!怎麽就不是朝廷命官?現國難當頭,倭賊犯我大清屬國朝鮮,我投奔盛京捷勝營是為上前線殺敵!怎想到折辱在你們這般愚蠢鄉民手中?你們現在放了我,念在你們愚鈍的份上,我可以不追究你們。”

眾人聽了這番話受了些驚嚇——沒成想這個厲鬼還有這般來頭?天津武備學堂第一名結業!李鴻章大人親手授書!這要是放在以前妥妥的是武狀元呐!這樣的人物,這小小的關外府城裏的人想都不敢想,如今居然變成了厲鬼冤魂,附在了一個婦人身上?

“宋哨官,你能想起來的最後一件事是什麽?”彭先生問,“努力地想,想到什麽說什麽。”

宋熊方沉默了半響,把一個故事娓娓道來。

當年中日關係緊張,又有琉球事件在前,宋熊方和幾個同學合計了一番,未作多想便直奔了東北。到了盛京以後,宋熊方被編入了盛京捷勝營,接到了巡防屬國朝鮮的任務。

光緒二十年夏,由大島義昌所率領的日軍在朝鮮仁川登陸,在朝鮮親日勢力的帶領下於成歡以北紮營,意欲進犯時由清軍把守的成歡。宋熊方受命擾亂日軍紮營,營官在後策應支援,在宋熊方所屬射殺日軍軍官之後,率領大部隊突襲日軍兵營。

時值仲夏,宋熊方部在埋伏一夜後,於日升時分,日軍洗漱之時發動偷襲,成功射殺日軍軍官數名。後與反應過來的日軍發生血戰!

混亂之中,宋熊方所率領的一哨官兵因占據地形優勢,浴血奮戰而殺敵數倍!

但是這又有什麽用呢?這個時候,本應已經有清軍的大部隊長槍快馬殺進日軍的營地了,可是宋熊方抬眼望去,山坡上盡是向上方發起衝鋒的東洋鬼子!營官所率領的部隊不見了!

宋熊方當時陷入了絕望。自己這一哨官兵,被自己這麽一個受過大清國最先進軍事教育的人所統領,使用最先進的德式軍備,最重要的是,每個人都是忠勇無畏的好漢

——就這樣被拋棄了。沒有援兵,一切都隻是個騙局!

他清晰的記得替自己擋下這顆槍子兒的男孩隻有十六歲,前天才被自己提拔成親兵。那個男孩姓金,是朝鮮族人,家裏的長子,還有個母親要養。他是個好爺們,但是在戰場上沒人會計較這些,因為這裏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宋熊方軍旅世家出身,但這是他第一次直麵從父輩口中聽說過無數次的戰場——也很可能這是他最後一次直麵戰場。

這,就是戰場嗎?宋熊方不由得一愣得想。可現在哪來的那許多想法?這是戰場!

“宋哨官,咱們撤吧,”在滿天的槍炮聲中宋熊方的副將向他喊道,“姓那的把咱們給賣了,咱們隻能撤了!南麵有咱們的馬。”

“跑不了啦!”宋熊方也喊了回去,“東西兩麵被包圍了,圍三闕一,東洋鬼子也懂兵法呀!上了馬咱們就是活靶子,不如像老趙一樣抱著雷包衝下山,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了!”

宋哨官賬下的士兵們不是傻子,他們知道自己是棄子。但現在隻能殺!不得不殺!既然已經沒有了退路,莫不如像宋哨官說的那樣“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

從晨光熹微,到日過中天,這片戰場上已經有很多人倒下。宋熊方總覺得下一個就應當是自己了,可親軍把他護得周密,到現在他還活著。

子彈打光了,一百二十人的隊伍如今也隻剩下十三四人了。日軍把這一小撮個個帶傷的殘部圍了個水泄不通。

打光了子彈,深陷重圍,僅存的這些軍士在宋熊方的示意下停了手,背靠著背聚在一起。小鬼子也停了手,卻仍是拿黑洞洞的槍口對著他們。

宋熊方長歎了一口氣:“兄弟們,我宋熊方今天可能要和大夥一起交代在這了。”

語畢神色一整,又說道:“吾自幼承蒙祖訓,立誌沙場建功,為國捐軀。卻不想遭奸人所害,而今身陷重圍,有爾等與我共死,足矣。唯有一憾,便是未能在有生之年見我大清,**四海賊寇,複萬國來朝氣象。”

宋熊方的親兵們一個個喘著粗氣,都沒有說話,隻是紛紛把握刀的手,攥得更緊了一些。

“あなた達の長官と私の対話をさせて(我要和你們的長官說話)。”宋熊方抽出自己的馬刀,用不太純熟的日語向著日軍喊道。

宋熊方正前方的鬼子們閃開一了條路,一個穿著軍官製服的男子手提著西洋刀緩步走來。男子在陣前站定,緩緩開口竟是一口純正的官話:“如此勇武的清國將軍有請,鄙人鬆下讚,不勝榮幸之至。”

“小鬼子,漢話學得不錯。”宋熊方嘲弄地說道。

“貴國古代有位偉大的軍事家孫武,他曾講過‘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鬆下讚晃著腦袋說,“我們受天皇陛下恩惠出征,自然要盡心竭力,以求戰爭的勝利。而學習大清官話,是非常有必要的。舉個例子吧,你看我們的輜重,過海而來的其實並不是很多,你們大清的商人販賣給我們的物資,才是我們補給的重要來源。你看,很多都是軍品呢。”

宋熊方長呼出一口氣,說:“汝之所言,吾盡知矣。然請不要再試圖以言語激怒我了。吾乃大清盛京將軍所轄,捷勝馬步營哨官,宋熊方!請與貴軍將領,白刃一戰!”

“您讓我很驚訝。”鬆下讚說,“你們簡直是一個由武士組成的部隊。為了幹掉你們,我犧牲了三倍的戰士,那些可都是被天皇認可的士兵啊!我本意是想生擒你的,而今你既然想用一個武士的方式來同我們最後一戰,我又怎能拒絕呢。”

說話間鬆下讚抽出自己的西洋刀,指向了宋熊方:“來吧,宋將軍。讓我們用武士的手段來戰鬥吧。”

宋熊方沒有答話,隻是兀自越過親兵,伴隨一聲怒吼提起馬刀便砍!此刻的宋熊方宛若一隻裹狹著疾風驟雨的下山猛虎!一把厚重的馬刀在他的手裏好似變成了一把百十斤重的宣花板斧,要一下、一下、一下地,把自己麵前這個東洋鬼子砸回他的老家去。

而與其相對的鬆下讚則是心裏暗驚:自己麵對的是怎樣的一頭怪物啊,明明已經鏖戰半日,還哪裏來的這般大的力氣?又是兩刀相撞,又是一次重擊,鬆下讚被震得退後了兩步。低頭看了看自己雙手開裂的虎口,鬆下讚倒吸了一口涼氣——難怪自己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雙手了。

鬆下讚本能地攥著刀,抬頭看去,那個凶猛如惡鬼的男人此時雙手也在微微顫抖。鬆下讚心中大定:是了,適才這個人那麽勇武,大概就是中國人所謂的回光返照吧。

不過看到那雙充血的眼睛,鬆下讚還是會感覺到背脊發寒,如果大清全是這樣的將軍,這樣的士兵,那麽日本會毫無勝算吧。可是鬆下讚沒有後退。他告訴自己他是天皇的軍官,頭上代表著軍官身份的帽子是天皇賞賜的榮譽,他又怎能在一眾士兵的麵前退縮呢?

兩人都微微喘勻了氣,宋熊方又一次,好似全力以赴一般揮舞著馬刀衝上前去。鬆下讚也牟足了力氣打算正麵接下這千鈞之力的一擊。

可兩刀剛剛相碰,鬆下讚就有了一種揮空的無力感。宋熊方這一刻好似一條遊蛇一般,他的馬刀輕輕在西洋刀上一磕,立刻借力轉身立刀近了鬆下讚的身!

鬆下讚這全力一刀在宋熊方轉身的一瞬間斬斷了對手飛起的辮子;宋熊方則在鬆下讚斬斷自己辮子的那一刻捅穿了敵人的胸膛。

鬆下讚的手抓住了宋熊方的背,可他的力氣已經隨著貫穿的傷口中,噴湧而出的血液流盡了,他現在是靠著宋熊方的支撐才沒有倒下。

宋熊方在鬆下讚的耳邊小聲說道:“パナソニックくん(鬆下君),我是武狀元,‘兵者詭道’,計謀武功,你都不如我。”

被捆縛在地的婦人——宋熊方緩緩地回過神,說:“然後我聽到了槍響,眼前一黑。等我再醒過來,就是看見你們了。這樣說來,大概是我中槍未死,你們救了我。可你們都留著辮子,是大清國民啊!如何搭救在朝鮮的我呢?講不通,講不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