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喪親之痛

李林塘把這丫頭娶過了門都沒到一個月,小媳婦的肚子就有了動靜,多長臉一件事!底下的人都議論:咱鏢號,副總鏢頭的夫人,肚子爭氣!

這小媳婦懷上了身子之後沒幾天,就嚷嚷著要吃酸的。酸的好,李林塘心想著,酸兒辣女,自個媳婦懷的肯定是個小小子!想到了這兒,李林塘那是天天都樂得都合不上嘴。

但凡要是不出鏢,李林塘就在自己的小院裏陪著自個媳婦,都不讓她沾水碰泥,院門都不讓她邁出一步去,一天裏得有八個時辰在炕上躺著,更別說操持家務了!李林塘的小媳婦,一天三遍的安胎藥喝著,肉、魚、茶蛋頓頓吃著。眼看著媳婦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李林塘心裏是一天比一天樂嗬。

那年秋天的一個雨夜,李林塘被媳婦踹醒之後,他連衣服都沒穿周全就奔進了雨中。接生的穩婆被這個堵在自己家門口拍門的狼狽漢子嚇了一跳,差點沒敢給李林塘開門,直到聽清了李林塘反反複複那一句“我媳婦要生了”。

回到鏢號裏李林塘的小院,穩婆隻說是讓李林塘在房門外等著。這一等,就從三更半夜等到了第二天晌午。

李林塘在房門外焦急地掰著自己的手指頭,看著端著毛巾和熱水的丫鬟在穩婆的指揮下進進出出,聽著自己媳婦已經嘶啞的喊聲一聲比一聲弱。再後來,穩婆出了房門,滿手是血,跑到李林塘麵前:“李大官人,把你媳婦送洋人開的醫館吧!出血了,會出人命的!”

“你說什麽?”李林塘沒想到自己等來這樣一個消息,“你不是穩婆嗎?你處理不了嗎?”.

穩婆苦著臉說:“李官人,夫人年紀太輕,孩子又大,怕是撐不住啊。送去吧,不然來不及了!”

“備車!上醫院!”李林塘聽這話也不再遲疑,尋了輛馬車直奔了洋人的醫院。

還是等待,隻不過剛才是在自己的房門前等待,現在是在醫院的產室外麵等著。

“保大還是保小?”這是李林塘半個時辰的等待換來的話。他麵前站著一個洋人女孩,穿著個白色大褂,臉上糊著厚重的口罩,隻能看見眉眼。

“保孩子,”李林塘沉吟了片刻,“你要多少錢,傾家**產我都給你。”李林塘覺得,自己一定得有個香火。

洋人女孩的官說的一般:“產婦年齡太小,懷了孕之後運動太少,送來的太晚。我們隻能是努力讓母親或者是孩子都活下來。也可能是母親和孩子都活不下來,請您做好準備。”

李林塘愣了神,又說:“我有錢,你要多少我都給你。”

那個洋女人沒再搭茬,轉身又回了產室。

三天後,沒停過頭七,李林塘就給自己的媳婦發了喪。屍首運回高密,在劉家的祖墳下葬。李林塘是劉恒祿的幹兒子,本身又無父無母,他的發妻應當葬在劉家的祖墳。

有人勸李林塘停過頭七,說指不定那姑娘還回來看看。李林塘沒說什麽,但也沒聽人家勸。孩子和孩子他娘都死了,連魂魄都找不到,還停屍有什麽用?

那個洋鬼子女人把那個孩子抱出來的時候李林塘就知道不對勁!那個女的還跟他說什麽“畸形”、“貓臉”,全是扯淡,李林塘一眼就看出來那是個虎臉的娃娃!自己當年造的孽終於找回到自己的身上,“猛虎拳”的赫赫威名,代價無非就是這畜牲索命!

李林塘看著一鍬一鍬的土撒在棺材板上,心裏就忍不住埋怨自個兒:我怎麽就沒想到呢?再一想到那個剛下生就張了眼睛的虎臉嬰兒,看著李林唐邪笑了一聲就斷了氣脈。李林塘心裏頭就更不是滋味——那原本應該是李林塘的兒子!

李林塘恨不得,把自己背上刺著下山虎的那塊皮給掀下來!但是那又有什麽用呢?自個過門滿打滿算不到一年的媳婦死了,自己還沒來得及取名字的兒子也死了。

發喪了妻,埋了兒,李林塘一夜白了一半的頭發。他以前總想著什麽事兒,什麽坎兒,自己一雙拳一條棍全都能趟過去,現在才明白,造化弄人,天意難違。自己不是什麽事都能平的大羅神仙,隻是個鏢局坊裏混日子的鏢頭。

他不僅僅是因為妻兒死了發愁,他更發愁的是,自己可能一輩子不能有孩子了。自己當年化練的虎魂怕是一雙手伸出來數不清,若是各個都來找他還債呢?李林塘害怕了。

這一樁邪茬子,李林塘沒過去。也是這一樁邪茬子,讓他覺得,酒是個好東西。喝醉了,不省人事,要麽一鬧,要麽一睡,什麽心裏頭的事兒都能放下。那段時間李林塘不挑,什麽濁酒佳釀?勁足就好!就這樣,李林塘酒量越來越大,越來越不容易醉,越不容易醉,酒喝得就越多。

喝了酒,自然就不能走鏢,別說遠道了,就是兩城之間的鏢,誰放心一個醉漢打頭裏大旗押送?就這樣,李林塘閑下來了。他還是鏢局坊一號人物,誰看了他都客客氣氣,他還是鐵元鏢號副總鏢頭,衣食住行有人伺候。但是他自己知道,自己這樣不能長久。

過完了年,鐵元鏢號大當家的不行了。年紀大了,一輩子大風大浪裏闖過,也風光過,不虧。於是,鐵元鏢號裏頭新年的紅紙桃符都沒髒舊,就全給換成了白的。

起靈堂的那天李林塘沒喝酒,一身白衣,跟著鐵元鏢號的總鏢頭——老大當家的長子,一起迎來送往,在堂守靈。

就在發喪的那天,總鏢頭坐上了大當家的位置。子承父業,理所應當。也是那天,鐵元鏢號總鏢頭的位置和副總鏢頭的位置都空了下來。

李林塘清楚記得那天玩上新任大當家的來找自己,語中心長地和自己聊到了三更天。打那天以後,李林塘成了鏢局坊八家鏢局的拳腳總教習,負責訓練鏢局坊裏頭所有不出鏢時賦閑的新人。八家鏢局一起出資給李林塘發例錢,李林塘依舊住在鐵元鏢號的那個小院。

鐵元鏢號的副總鏢頭換了個新人,二十多歲出頭,獵戶出身,那一杆鳥槍玩得出神入化。說是一箭之地開外,找人舉著個柳樹葉子,說打柳葉尖就一定傷不著葉子根!總鏢頭的位置一直空著,說是等到副總鏢頭熬過了年頭,直接就提上去了。

隨著這個副總鏢頭就任,鏢局坊裏頭練槍法的越來越多,玩拳腳的越來越少。李林塘知道自己的拳腳棍棒功夫不受這一任大當家的待見,卻也是樂得自在,醉一天醒一天的過。錢掙得少了,日子反而過得舒坦了。一天天的混,就這樣混過了小兩年的時間。

光緒二十三年,那年冬天,山東出了一件大事,驚動了朝廷!

山東巨野縣,有兩個作惡多端的德國傳教士,一個叫理伽略,一個叫能方濟的,被憤怒的鄉民打死在教堂。死了兩個神甫不打緊,這兩個神甫的死捅了德國人的腰眼子!

德國人當時就炸了毛!要大清國給拿出一個說法!說是在總理衙門提了六條要求,用以平息德國國內人民的怒火。總理衙門和老佛爺一開始是不同意的,和德國人商量著能不能換點別的要求?

德國人一看,成!你不同意咱們就打唄!堅船利炮直接衝進了黃海灣!你不同意我的要求,我就自己把山東打下來!

老佛爺哪敢再打仗啊,莫說是六條,六十條都答應下來!趕忙讓李鴻章、翁同龢兩人,和德國的使節簽下了《膠澳租界條約》,這才沒又打上一場仗。

就這樣,死了兩個神甫,整個山東,就都成了德國人的底盤!

其實不管是大清國拿事兒,還是德國人說了算,普通老百姓的日子該怎麽過還得怎麽過。但偏偏有一件事和老百姓,更合鏢局坊脫不開關係——德國人要修鐵路!

鏢局坊的幾位大當家心裏頭都跟明鏡似的,鐵路要是修成了,濟南這八家大鏢局,都他娘的得上街要飯去!

可是又有什麽辦法呢?現在誰敢跟德國人過不去就是跟自己的腦袋過不去!八家鏢局,沒有一個敢當出頭鳥的。又不少心眼活泛的夥計,都開始想著去到哪個大門大戶保家護院,另謀生計了。

李林塘卻沒什麽別的心思,不是他看不出來現在鏢局坊的樣子,而是他相信“饑荒年餓不死手藝人”,自己這樣的人物到了什麽時候都能有一口飯吃。

就這樣,鐵路就一直修,一路上遇上山刨山,碰到溝平溝,遇上了莊稼農田,也是不管不顧橫穿而過。建鐵路工人的都不是山東的,是德國從天津雇來的勞工。這些假洋鬼子到哪裏都拿出一副高人一等的樣子,讓李林塘覺得惡心。

再後來,光緒二十五年的夏天,鐵路修到了高密,修到了劉家莊。

高密這裏地勢低窪,田地大多是都是在抽幹的沼澤地上開墾出來的,甚至不少村莊都是建在抽幹水的沼澤上。德國人趕工期,鐵路經過的時候,沒修建排水的設施或是涵洞,一下起雨來那就是水漫金山!衝毀莊稼,衝進村裏!

遭了殃的村民自然是要和德國的鐵路公司理論,鐵路公司就沒搭理這些村民。而後又告到官府,衙門也惹不起德國人呐!

這件事不能就這麽算了。劉恒祿老爺子親自帶著自己一眾佃戶和家中下人裏的男子,直奔了工地。哪成想正主沒見著,一個假洋鬼子,滿嘴的天津話數落開了這一眾人,對著領頭的劉老爺子指指點點!

劉恒祿什麽時候受過這樣的氣?惹不起德國人還惹不起你不成?於是就指使著手底下的人把這個假洋鬼子是一堆暴打,又掀翻了鐵路的邊樁。揚長而去!

第二天,劉老爺子又糾結了高密縣九村十八屯的老少鄉親幾百號人,到鐵路公司示威。哪想得到,鐵路公司當真是無法無天了!直接從青島調來了軍隊,當場打死前來示威的鄉民二十多個。

而劉恒祿老爺子,頭一個被德國人殺害!

等這個消息傳到李林塘耳朵裏的時候,事情已經過去了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