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大染坊 天下書庫

第二年的早春,林公館院中的那棵老梅樹開花了。林老爺和老伴站在那裏欣賞。

早上,林祥榮走進他的辦公室。他在書架前捏著下巴慢慢地走來走去,思考問題。他這樣走了幾趟,然後走到辦公桌前,快速寫下一點東西。然後按鈴叫人,那茶坊進來了。林祥榮說:“通知現在開會。”

會議室裏,上海六合染廠的中高層領導都在,有孫先生和另外十幾個經理。這些人都穿著闊氣,個個誌滿意得。

林祥榮清清嗓子,開始發言:“我把幾位駐外埠的經理叫回來,是想大家商量一點事情。上海幾個能染花布的廠子,成甬被我們吃掉了,昌盛也正在接手,還剩下長城苦撐——他的廠長李萬岐已經跑掉了,跑到濟南的一個工廠去當廠長。有李萬岐的時候,他們還能撐一段時間,這李萬岐一走,我看不會撐太久的。其實他撐得越久,虧損就越嚴重,我們接手也就越容易。我們吃掉他不會是長久的事情。現在他的股東正在和我接觸,不過現在要價太高,我是不接受的,還要再等他一段時間。但是,吃掉長城隻是一個時間的問題。昌盛的馬子雄自稱上海印染業的第一高手,不是也被我們打敗了嗎?馬子雄那麽厲害,那麽懂印染,都頂不住我們,難道長城的那些人比馬子雄還厲害嗎?”

孫先生在做記錄,多數經理在抽煙,其中一個人在看自己手上的大金戒指。

林祥榮接著說:“在外埠,我們目前的主要對手是天津開埠染廠。這個廠子大,機器也好,技工的水平也很高。天津也靠著海,離得北平又近,不擠垮這個廠子,我們很難向北發展。這個廠在北方市場的占有率還是很高的。我們也應當再加把勁。這些具體的事情,散會以後朱先生要提一個計劃出來,看看我們用什麽方法,去占領開埠印染廠在北方的地盤。這樣吧,朱先生,你先談談天津的情況,讓大家也都知道一下。”林祥榮一伸手,“請!”

朱先生有三十多歲,精明瘦小。他剛想站起來,林一伸手,示意他坐著說。

朱先生說:“開埠廠的情況是這個樣子的。他們是一個合夥的公司,股東主要是小型煤礦業主和一些農村的士紳,沒有官員股東,也沒有哪家銀行參與其中,所以財力有限。他們用的是德國羅蘭三色印布機,技術方麵沒有什麽弱點。但是,由於現在花布市場我們在坐莊,它的價錢上不去,所以,從開業到現在,還沒分過一次紅,股東們怨言很多。那些股東不懂印染,看到花布總賠錢,現在已經開始限製產量……”

林祥榮一揚手:“這些不要去管他,談一下市場的情況。”

朱先生連忙點頭:“好,好。他們現在請了一個英國留學的博士當廠長,這個人叫周濤飛,很有商業頭腦。他的那個助理也很厲害,本來在日本教書,日本人占領東三省後,一氣之下回了國。這個人也很有頭腦。這兩個人本來是朋友,現在一起做起生意來,膽量很大,有些事情根本不通過董事會,自己就能做主。他倆看到我們的花布賣得好,就很不服氣,發誓要與我們爭,但是他們的意見多數不能被股東們認可。我們的花布在天津的是每尺一毛四,他倆通過多次說服股東,現在降到了一毛六。但他的質量比我們的好一點。他用的是舶來紗……”

林祥榮打斷他:“我們也是舶來紗。老百姓不管是什麽紗,就認價錢低!他賣得怎麽樣?”

朱先生說:“降價之後明顯好轉,因為他的布質量好。但我聽他廠裏的人說,在這個價格上,他們是賺不到錢的。”

林祥榮在本子上記下了些東西:“質量好的布我們也有,但是我們不能用好布去和他爭,那樣會兩敗俱傷。現在我的打算是,讓他傷,我們不傷。所以要用次布打擊他。你寄回來的布樣我看過了,它用的是三十二支一等紗。還說他很厲害,還是英國留學博士,用這麽高級的紗本身就已輸定了。布那麽厚,我看做船帆都可以,不虧那才怪!”那些人哄堂大笑,林祥榮用手按下笑聲。“你說的這個情況我已經知道了。他現在虧得還不夠。他那些股東不是著急嗎?好,我讓他們更著急。打電報過去,從明天開始,我們降到一毛二,還是要比他低四分。不能讓這個廠子喘過氣來!”

大家一齊鼓掌。

林祥榮雙手一伸,把掌聲壓下:“諸位先生,花布,政府是不要的。我們得不到政府訂貨,就隻能靠市場,靠老百姓。現在老百姓很窮,太多的錢沒有,但又要穿花衣服,所以,我們的產品是適合他們的。我們現在這樣做,利潤會少一點。但是等我們完全控製了整個花布市場,價格就由我們說了算了嘛!”

又是一片掌聲。

林祥榮說:“周經理,你談談山東的情況。”

周經理是個胖子,表情裏透著一股賊氣:“山東的情況與朱先生說的差不多,隻是最近宏巨、三元兩個印染廠的花布已經上市……”

林祥榮笑了笑:“先不要去管它兩個,等我們收拾完了開埠之後,馬上擠死他,一定要擠死。這兩個廠的花布每尺多少錢?”

周經理說:“他們與天津開埠的價格是一樣的。開埠降價他們也跟著降了。”

林祥榮說:“那我們在山東的價格也降下來。一網下去,魚和蝦米一塊打。特別是那個姓陳的,我要把他擠出印染界,讓他重新去討飯!”

哄堂大笑。

林祥榮接著說:“我們是這樣說,但不能小看山東的這倆廠。三元廠的趙東初就是我的同學,人蠻聰明的。他到上海來,不管我怎麽問,他總是找話題岔開,就是不談他廠裏的事。至於那個什麽破宏巨染廠,姓陳的騙走了我們八千件布的事情,大家也都知道了。我會讓他送回來的。不僅送回來,還要哭著送回來!”林祥榮用手背抹眼,學壽亭哭,那些人跟著笑。“這個人蠻難對付,孫先生也見過他。我們打垮了開埠染廠之後,下一個目標就是他!他不僅騙走了我們的布,還挖走了我們的技工。當然了,他也幫了我們的忙,沒有他,昌盛和長城也不能倒得那麽快——沒法幹了嘛!周經理,你要想辦法到他廠裏去一趟,看看他的實力。孫先生,你和咱們走掉的那三個技工私交也是有的,也可以給他們寫寫信,讓他們身在曹營心在漢。還是大上海嘛,在濟南那種土地方有什麽意思?早晚還是要回來嘛!你告訴他們,宏巨染廠是沒辦法與我們六合抗衡的,那個廠子太小了。”林祥榮掐著小拇指,把壽亭的廠子比做那麽小,“鞋子一腳踏上去,他就找不到了。孫先生,你說是不是這樣?”

孫先生說:“寫信是可以寫,隻是陳壽亭給的工薪那麽高,我怕是說不動他們。”

林祥榮不以為然地說:“陳壽亭那是胡鬧,技工不值這麽高的錢。他當時挖人的時候可以出到那麽高,現在大概早降下來了。孫先生,人很講究出身,陳壽亭本身就是個討飯的,雖然是有了一點點錢,但是他的骨子裏還是很窮,他會把一分錢看得很大。雖然趙東初來了電報,說是可以把布運回來,但大家不要以為他很大方。他這是怕我們打擊他,故意與我們和好。他知道我們林家在上海商界的地位,他知道與我們為敵是沒有好結果的,所以,他是想借這件事情來巴結我們。這也是我不急於取回布來的原因。雖然布放在他的倉庫裏,實際上他比我們還著急。天天盼著我回電報。你等著吧,我讓你慢慢地等。電報我們不會打給他的。這樣的人不配和我們林家交往,我不會睬他那假惺惺的好意。等我們把開埠打垮了,包括趙東初,都會跑到上海來求我們。我在這裏宣布一條規矩——”他看了一眼孫先生,“有什麽事情,直接找我說就可以,不要去打擾我爸爸。他老人家奔波一生,我長大了,應當替替他了。今天之前的也就算了,但今後不能再這樣。如果讓我知道了,對不起,我隻能勸你另謀高就了!大家曉得了嗎?”

下麵的人糊糊塗塗地答應著。孫先生低著頭。

壽亭在辦公室裏抽煙,思考,從屋子的這頭走到那頭,然後再走回來,眉頭也皺著。

老吳進來了,他手裏拿著洗過的花布:“掌櫃的,虞美人的花布雖然降了價,可縮水不大,一丈縮了一寸二分。”

壽亭多少有些意外:“噢?”他拿過花布來看著。放下布之後,坐回椅子上。“除了用布薄了點,這個廠還算守規矩。他這是往死裏擠開埠呀!他在天津降價,在濟南也降了價。明祖來電報說青島也降了。他這是摟草打兔子,想捎上咱呀!”

老吳坐下來:“掌櫃的,孫掌櫃的又來了一份電報,說他的印花機停了,咱派給他的那兩個師傅也給送回來了。掌櫃的,孫掌櫃的工廠準備賣給滕井,他想聽聽你的意思。”

壽亭並不意外:“滕井的胃口真大呀,別噎死這個王八蛋!回電報,告訴明祖,賣!賣了之後讓他到濟南來住兩天,這老夥計不錯。”壽亭拿過煙,“老吳,這人得分生到什麽時候。明祖要是生在太平盛世,創業也行,守業更行。可生在這個亂時節,他就跟不上趟了。滕井對付他,綽綽有餘,賣廠是早晚的事。我看賣了倒是利索。”

老吳說:“嗯,是這樣的。掌櫃的,孫掌櫃的還問問賣多少錢合適。”

壽亭托著下巴看天:“多少錢……多少錢……告訴明祖,不能低於二十五萬,如果低於這個數,就讓趙老三聯絡上海姓林的,他準要。明祖那個廠雖然機器過時了,可他麵對著整個膠東鄉下市場,他那貨賣得很對路,並不少賺錢。”

老吳忙提醒:“掌櫃的,那不是引狼入室嘛!”

壽亭冷笑:“姓林的比滕井好得多,別看他現在忙活得挺緊,他不是狼,隻是長了個狼樣。如果是狼,能讓咱辦他八千件布?不識相的東西!要是趕上哪天不高興,就把他那些破布賣了。”

老吳說:“好,我一會兒就讓給他回電報。”老吳給壽亭添了點茶,“掌櫃的,我有句話得說了。”

壽亭看著他:“說吧。”

老吳說:“掌櫃的,咱現在用的是滕井那船日本布,所以還談不上賠,可咱要是把這些布用完了,咱可是印得多賠得多呀!”

壽亭點點頭。

老吳說:“咱請的那上海工人工資那麽高,所以……”

壽亭不再讓他說:“論說一毛六的價錢應當能賺點錢,要是機器開足了,興許還能多賺點兒。現在主要的是賣不動,這邊開著機,那邊賣不出去。唉!你出去吧,我琢磨琢磨。”

老吳說:“咱是不是停機?我看還是先停一下吧!”

壽亭搖搖頭:“外麵有姓林的,濟南有姓訾的,滕井還攪在當中,我得想想。”壽亭忽然叫住老吳,“我說,放著坯布也是放著,就是停了機,咱也不好意思給上海來的那些人停工錢。如果這工錢一停,那些人就能再回上海,回了上海姓林的也不會再用這些人。老吳,那咱可坑了人家了!做買賣講的是風水輪流轉呀!要是花布的行市好了,咱再請人家,人家可不會再來了。我看,開著機,印!我給他來個‘破了頭用扇子扇’,我讓姓林的摸不清我想幹什麽。”

老吳說:“掌櫃的,大事,可不能動火氣呀,咱弄不好就能毀到這一場裏。”

壽亭臉色十分溫和,他看著老吳說:“老吳,這做買賣幹工廠,就好比打麻將,隻要你一天不金盆洗手——徹底不打麻將了,就不能說是輸了贏了。宏巨染廠不小了吧?可是隻要一天還幹著,就有可能倒閉!當然,也可能杠後開花幹得更大!”壽亭和老吳都笑了。壽亭接著說:“從青島到濟南,咱倆多年來一直是在一個桌子上吃飯,你沒見我碗裏剩下過一個米粒,因為我原先是個要飯的!用東俊的話說就是‘鹽裏淘,鹵裏煮的過了好幾遍了’!我一分錢沒有上的牌桌,現在贏了這麽多,咱還怕什麽?正是因為我不怕什麽,所以那些幹染廠的嘴裏不說,心裏都怕咱。大不了再去要飯!當然咱也到不了那一步。老吳,什麽事都得看得開,這錢生不能帶來,死不能帶走,要是看得過重了,幹起買賣來就顧慮重重,買賣也就幹不好。你放心,我不會和姓林的硬幹,隻是我現在還沒想好怎麽拾掇這個舅子!放心吧,老吳,快打發人給明祖回電報,讓他賣了工廠就到濟南來,商量商量他下一步幹什麽。其實什麽也別幹了,現在這買賣也太難做!”

老吳剛想走,壽亭叫住他:“等等,你給我準備八萬五千塊錢的銀行本票,三張兩萬的,兩張一萬的,一張五千的。”

傍晚,南京莫愁湖北岸,高級軍官別墅區,長鶴和遠宜在他書房中喝茶。這個書房很寬大,陳設簡約高雅,兩個紫紅色的書櫥,一張寫字台,上麵放著兩部電話。這邊的牆角處,是兩把藤椅。屋裏的光線柔和靜謐。牆上是兩個條幅,一幅寫著“念宜”,另一幅是“小言”。字體細瘦清峻,飄遠拔俗。遠宜坐在那裏看著笑。一個衛兵在院中走動,另一個持槍站在門口。

遠宜聽見了院子裏士兵的走動,就多少有些厭煩地說:“有這個必要嗎?我看沒有人想行刺咱們。”

長鶴笑笑:“自從我來到南京,一直是這樣。往好處說,委員長是效法曹孟德,讓我感到他很器重我;往壞處想,可能怕我思念少帥,再一時心血**,離他而去。唉,中原大戰的時候,少帥派我去給委員長助戰,見到了馮玉祥。馮將軍是老一代的軍人了,剛直的人品也讓我十分佩服。可是他作戰的方式卻有些舊了。得勝而歸之後,委員長就對我寵愛有加。一個人的能力,得到另一個人或者上司的欣賞,這也算是一種知遇。”

遠宜抬起眼來看他:“你以為自己是關雲長?”

長鶴看了一眼別處,歎息一聲:“關君侯是忠義千秋的典範,也讓人景仰。但是他的負麵作用也很大,特別是在軍隊裏。西洋的軍隊是忠於自己的國家,但是中國的將領卻是忠於某一個人。包括我,也不能擺脫這種局限。”他前後看了看,把手放在遠宜的肩上,“我知道委員長剿共不合時宜,但是我卻不便正麵說出來。其實從長遠來講,日本鬼子也不足為懼,總是要打敗他的。但是中國要想有更好的發展,首先應當放棄文化中的一些糟粕,比如愚忠。”

遠宜小聲問:“你是說,中國缺少一種凝聚民眾的共同理想?”

長鶴站起來,來到窗前,對院裏的衛兵和氣地說:“走路的聲音小一點,或者到門外,我和太太正說話。”

士兵立正,轉身去了院門口。

長鶴回來坐下,笑笑:“唉,是缺少一種凝聚民眾的理想。比如說,現在就是沒有日本鬼子搗亂,中國就能太平嗎?桂係這股勢力不能忽視吧?少帥雖然易了幟,但是心裏怎麽想的誰也不知道。還有雲貴川的各種地方勢力,這都是些麻煩。總的來說,還是清朝留下了那爛攤子。清朝這個朝代,是中國曆史上最可惡的一個毒瘤,遺患無窮。甚至一百年之後,餘毒也未必能肅清。”

遠宜問:“委員長知道這些嗎?或者,這些話你對委員長說過嗎?”

長鶴苦笑一下:“委員長當然比我明白。如果他沒有這樣的心計,能把共匪朝著不毛之地驅趕嗎?他就是想讓共匪與地方武裝相互消耗,然後殲滅餘者。但是沒想到毛潤之這麽厲害。委員長嘴上不說,但他心裏對毛潤之十分佩服。他說毛既沒錢發給部下,又吃不上飯,但他的人卻不散去,這是為什麽?白長官對我說過這樣的話,他說委員長坐鎮貴州剿共,突遭共匪襲擊,委員長曾仰天長歎:‘朱毛不過是一隅流寇,三軍堵殺,不得剿滅,天欲何為!’白長官也是聽別人說的。唉,委員長也夠難的。”

遠宜叮囑道:“我知道你不愛做官,你最好還是別和委員長不喜歡的人來往。”

長鶴笑了:“你說對了。我在國防部的官職不算高,但是沒有誰敢小看我,在外人眼裏我是委員長的親信。這讓我感到很尷尬。在東北將領的眼裏,我就是三國時的華歆。”說罷,苦笑著獨自搖頭。

長鶴問:“你沒給六哥寫封信嗎?你別把他急出病來。這個老兄,我真是挺想他。”

遠宜說:“我也是,再過一段時間吧。”

長鶴看著牆上那“小言”,自言自語地說:“有時候,不說什麽反而更好,留下些空白的想象。”

遠宜說:“小言二字我問過你好幾次了,到底怎麽講?”

長鶴站起來:“今天月色不錯,咱們出去走走吧。小言,小言,唉,等一會兒我告訴你。”

二人站了起來。

他倆沿著莫愁湖走著,楊柳依依,月色襯著這湖邊的伉儷,遠宜的手放在長鶴的臂彎裏。

兩個衛兵一前一後,前麵的那個離他約有二十步遠,後邊的那個大致也是這個距離。

遠宜側著臉問:“你怎麽不說話?”

長鶴扔掉煙:“‘離別家鄉歲月多,近來人事半消磨。惟有門前鏡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可惜這眼前的湖水不是沈陽。”

遠宜轉過身偎在他胸前:“不說沈陽行嗎?”她的口氣帶著些淒楚,“江南風景,落花逢君,先忘下那些事情吧。我怕你整天是這種情緒,再帶到機關裏,讓我不放心。”

長鶴拍拍她的背:“唉,也隻有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才感到自己的存在。在機關裏……不說這些了。”

前麵的那個衛兵跑過來,小心地問:“處長,還去勝棋樓坐一會嗎?要不要我回去給太太拿件外衣?”

長鶴說:“就去勝棋樓坐一會吧,外衣不用拿了,謝謝。”

那個侍衛快步向前走去。

晚上,東俊在家裏喝悶酒,太太把孩子轟去了西屋。

太太說:“你喝得太多了。停了吧!花布賣得不好,咱就賣染布,還用犯什麽愁呀!”

東俊笑笑:“我不是犯愁,是心裏煩,不知道下一步怎麽幹。”

這時,東初進來了。“大哥,大嫂。”

東俊指著對麵的椅子:“坐下,咱弟兄倆喝兩盅。你讓王媽再炒兩個菜。”

趙太太答應著出去了。

東初見大哥已有醉意,就說:“大哥,我吃過飯了。你也別喝了,咱倆喝茶吧。”

東俊大聲喊:“王媽!拿盅子!”

王媽這時正進門,一套餐具放在了東初麵前,隨手把酒也倒上了。

東俊舉起杯:“三弟,幹一個。”他不等東初回應,自己已喝幹了。

東初喝完之後放下酒杯:“大哥,咱停機的事兒我對六哥說了,他笑了笑,什麽也沒說。今天我去他廠裏,見兩台機器全開著。現在開埠和林祥榮打得正緊,花布的價錢一路向下走。這不行呀!”

東俊說:“你六哥比你精,不用咱為人家操心,咱看好自己這一攤子就不錯了。”

東初有些著急:“大哥,咱不能看著六哥和林祥榮拚命呀!”

東俊看著自己眼前的杯子:“拚吧!老三,咱倆雖說是親兄弟,是一個娘養的,但有些話我還是不能說出來。記著,咱看好自己這一攤就行了,其他的事情不要管得太多。”

東初說:“大哥,咱可不能坐山觀虎鬥呀!六哥就是拚命,咱也得搭把手呀!人家剛給了咱那麽大的生意,咱……”

東俊一抬手:“不要再往下說了,我全明白。人情是人情,買賣是買賣。成語中有坐以待斃,今天花布市場上的這個局勢,咱們應當是以靜製動,坐以待對手斃。小六子的脾氣我知道,勸也勸不住,由著他去吧,他的情分我也忘不了。來,幹!”

東初沒有端酒杯,東俊自嘲地一笑,自己幹了。

東初冷冷一笑,站起來說:“大哥,我回去了。”

東俊也不起身,隻是說:“老三,記著,‘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無處下金鉤’。我趙東俊不是無情無義的人,可也不是意氣用事的人。”

他那個人字還沒說出來,東初已經出了門。趙太太正向北屋走,一見東初氣呼呼地出來,就問:“怎麽沒坐住就走?”

東初說:“大嫂,等有一天我掉到井裏的時候,你告訴我哥,別救我,免得濕了他的衣裳!”說著衝出院門。

東初氣哼哼地回到家裏,太太正在寫自傳。東初進門脫下外麵的皮夾克用力一甩,摔到了牆上,然後坐在沙發上喘粗氣。太太趕緊停止創作,過來扶住東初的手臂:“怎麽了?你不是去南院了嗎?”

東初拿過煙,太太趕緊劃著火點上。“別生氣嘛,怎麽回事?”

東初說:“大哥是念的私塾,讀的是四書五經,怎麽找不著一點仁和義的影子呢!太買賣人了!他看著六哥往火坑裏跳,也不說勸一下,還說什麽坐以待對手斃!他這話一說出來,嚇了我一跳。”

太太釋然:“大哥這話並沒有錯。其實,六哥也就是對手。如果沒有外麵的那些染廠在山東鬧,咱和六哥還不是對手?大哥的這種想法很長遠,不過,隻是感情上說不過去。”

東初冷笑一聲:“哼!人家六哥可從沒拿咱當過對手,一下子給了咱那麽大的買賣。”

太太笑了:“東初,我說句話你別不願意聽。這話很難聽!”

東初冷靜了一些:“噢?說,沒事,說錯了我也不罵你。”

太太:“我可說了?”

“說吧,什麽話呀,這麽費勁!”

太太笑著說:“六哥沒把咱當對手,是因為在他看來大哥和你不配當他的對手。所以才對咱那麽好。咱的廠子現在就比宏巨大,他不是想著趕上咱,反而處處幫著咱,這是為什麽?”

東初大驚:“噢?說下去!”

太太受到鼓勵,來了精神:“你想呀,同行是冤家,他要是怕咱發展大了,將來能擠對他,能幫咱嗎?”

東初怒色全無,認為太太說得有理:“嗯,是這樣。這回染中央軍的被服,他把冰砣子方子全說給咱了,這就是沒防著咱,知道咱礙不了他的事。嗯,是這麽回事。”

太太眼珠亂轉:“東初,大哥也是好人,但是畢竟是上一個時代的人物了。再用這種頭腦想事情,是跟不上潮流的。”

東初歎氣。

太太接著說:“東初,你想沒想過咱自己分出來幹?”

東初又是一驚:“這是什麽話!你以為這是鄉下呀,兄弟倆找個保人來,把地分了。”

太太說:“咱就是不分家,也可以把咱的錢入股別的染廠呀!”

東初笑笑:“我說過了,六哥的盤子太大,咱那點錢放進去沒有意思。”

太太想了想,決定一吐為快:“那咱入小廠。比如訾有德家的模範染廠。”

東初像被蜇了一下子似的站起來,死盯著太太,半晌無語,然後突然大吼:“放屁!”

太太站在那裏嚇得渾身一哆嗦,以為東初要打她,還做了一個護臉動作。

東初怒目而視:“訾家這樣的臭狗屎躲都來不及,你還往上湊!”東初指著門,“這個家你要是不願待了,現在就滾!”

太太嚇得臉也黃了:“是他到婦女建國會去找我,是他讓我找你的。”

東初一腳踹翻了茶幾,指著太太說:“從明天開始,你哪裏也不能去!你要敢走出大門一步,就永遠別回來!我趙東初說到做到!”說罷,傾盡全身力氣猛一摔門去了自己的房間。由於用力太猛,門上的玻璃掉下一塊來。

傭人們聞聲全出來了。東初穿過院子,進了西屋。然後又打開門,衝著院子裏吼道:“老王,拿錘子把那輛自行車給我砸了,使勁砸!你要是砸得不夠爛,明天你也滾蛋!”咣當一聲又關上了門。

太太站在那裏傻了一會兒,捂著臉哭起來。

勝棋樓上,長鶴拉著遠宜坐了下來。長鶴把遠宜的手拿在自己的手裏,感喟地說:“打江山有打江山的難處,可這坐江山,更不容易。”

遠宜看著前麵:“咱們不坐江山。六哥說得對,錢再多,官再大,也就三頓飯,用不著那麽麻煩。人們往往看不開,所以,自尋了些煩惱。”

長鶴說:“到時候,你想不麻煩也不行呀!你知道這裏為什麽叫勝棋樓嗎?”

遠宜斜過臉來:“你除了軍事,就是政治,這又加上曆史,整天弄得我窮於應付。”

長鶴拍打著她的手:“咱這是閑聊,我又不是考你。朱元璋定都南京之後,就開始誅殺功臣,你就是沒有錯,他也找出個錯來殺你。所以《明會要》中有這樣的話:‘無幾時不變之法,無一日無過之人。’他把兔死狗烹,鳥盡弓藏演化到了極致。唉!”

遠宜說:“所以嗎,咱才不去坐江山,等打走了日本鬼子,咱們回沈陽過一般老百姓的日子。咱誰也不妨礙,也就沒事了。你總讓我看《明史》,可我看見的全是些心計和血腥,感覺最沒意思的,就是做官和功名利祿。”

長鶴說:“官,可以不做,但曆史是要知道的。特別是明朝的曆史。因為明朝是中國封建主義的頂峰,它的政治建製也是曆朝曆代最完善的。唐人李山甫有這樣的句子:‘借問繁華何處在,雨苔煙草石成秋。’曆代的興亡之中,多是伴著些無奈的感傷。”

遠宜說:“我看,你將來當語文老師最合適,曆史老師也行。咱倆一個學校,我去教音樂。”

長鶴說:“這個時代,語文老師沒有用,音樂更沒用!我的話,說給你聽;你的琴,給我欣賞。也就是在這個環境裏,隻有你我的時候,我的心才找到一點慰藉。”說著親了遠宜一下。

遠宜喃喃地說:“你還是說這裏為什麽叫勝棋樓吧。”

長鶴笑笑:“剛才說朱元璋誅殺功臣,他手下有個名將叫徐達。你讀《明史》,知道徐達。他英勇善戰,為人謙和。但就是這樣的人,朱元璋也容不下他。此人善下棋,但每次都輸給他的皇上。這一天,朱元璋和他來到咱坐的這個地方,命令徐達把真本領用出來,不許再輸。徐達無奈,隻得贏棋。但是,贏了棋,可能就沒了命呀!他們下的是圍棋,後來徐達果然贏了。朱元璋當時就麵有不悅。按照古代的規矩,君白臣黑,朱元璋用的是白子。但他剛想發火,徐達跪下磕頭喊‘萬歲’。朱元璋不知何故,再看棋盤時,徐達雖是贏了棋,但他卻用棋子擺成了‘萬歲’二字。遠宜,難不難?從落第一個子,就滿腦子裏是‘萬歲’二字的形狀,同時還得贏棋,這要費多大的心思!唉,外人隻看見高官的榮華富貴,卻不知道還要提心吊膽。”

遠宜天真地問:“朱元璋就因這不殺他?《明史》說他‘病篤遂卒,為這輟朝。臨喪悲慟不已,追封中山王。’這也算是個例外。”

長鶴輕輕地哼了一聲:“哼,那就不是朱元璋了!後來徐達背上長了個惡瘡,這種病怕吃蒸鵝,朱元璋卻派人送了蒸鵝去,徐達也隻能含著淚吃下。唉!”

遠宜問:“我怎麽沒讀到這些故事?是不是你給我的版本不好?”

長鶴笑笑:“前人早說過‘六十年無信史’,為尊者諱。你讀的那《明史》就是由史官筆記而來,所以這些醜事當然不會記載。”

遠宜把臉枕在長鶴的肩上,良久,小聲地說:“委員長不會也給你吃蒸鵝吧?你越說這些,我越為你擔心。”

長鶴淡淡地一笑:“不等這道菜上來,我就和你遁跡遠方了。中國文化最精妙的地方,一個字足以概括。”

遠宜抬起臉:“哪個字?”

長鶴幹脆地說:“退!”

遠宜點點頭:“你在外麵還是少說話,禍從口出。光退還不行。”

長鶴說:“你看見我書房那幅字畫了嗎?”

遠宜說:“就是‘小言’那兩個字?”

長鶴說:“是。中國的書法境界很高,但還沒有達到‘道’的境界,隻能說是書藝,或是書法藝術。那不能讀成‘小言’,其實是‘不語’。我把小字上麵的那一橫畫,和語字旁邊的那個吾字去掉了,放在了心裏。”說時,用手在腿上寫這兩處。

遠宜用拳捶他:“我為什麽問了你那麽多次,你就是不說?成心氣我!”

長鶴側身抱住她的小拳頭:“我是怕你為我擔心。過去我跟著張少帥,還多少說幾句話,現在我是直接不說話。除了閑談。遠宜,不語還不是最高境界。”

遠宜又打他:“你別讓我著急了,快說出來,什麽是最高境界?”

長鶴說:“不問。這比不語更難。我身為軍人,除了軍事事務我發言,再就是閑談的時候我說話,其他時間,我就是看書,思考。委員長最喜歡我這一點。所以《老子》說‘多言術窮,不如守中’。”

遠宜抬臉看著他:“我覺得你挺神秘的,有些話對我也不說。”

長鶴逗她:“你比我更神秘。家駒兄幾乎每天要往國防部來一封信,你就是不讓回,六哥還不覺得你神秘?”

遠宜說:“不是我不讓回,你要是回了信,六哥把錢送了來,大家推來讓去的,多尷尬。你那套‘不語不問’能頂得住嗎?他的聲音又那麽大。”

長鶴說:“也是,這老兄的聲音是有些太響。天有些涼了,咱們回吧。”說著把遠宜挽起來。

麵對著眼前的水天,遠宜喃喃地說:“也不知道六哥怎麽樣了。”

早上,東俊愁眉苦臉地坐在辦公室裏,東初和壽亭進來了。東駿趕緊讓坐。還沒等東俊說話,壽亭就說:“東俊哥,難道咱上印花機上錯了?”

東俊苦苦一笑:“先停了吧,六弟。我那兩台機早就停了。唉,咱不能硬幹,得想想辦法。這樣耗下去,咱們撐不住。”說著拿過一張報紙,點著報紙上的廣告,“壽亭,虞美人又降了二分錢,這是衝著開埠和咱來的。六弟,我看你也停下吧。回頭咱們再想想辦法。”

壽亭尋思著說:“難道咱就在這裏坐等?再退回到染布上去?要是當初知道這通亂,還不如不上那些熊機器呢!”

東俊把手放在壽亭的膝頭:“六弟,這染色布,既能在城裏賣,也能去鄉下賣。可印花布呢?隻能在城裏賣。上海天津這倆廠打得這麽熱鬧,咱也跟著受害。咱現在要是沒有那些染槽滾筒機,隻有印花機,哭都來不及呀!”

壽亭讚許地點頭,點上煙說:“東俊哥,我是真煩了!你幫我打聽著,把我那兩台印花機賣了,賣了倒省心。”東俊有些詫異,看了東初一眼,東初趕緊把頭低下了。

壽亭接著說:“便宜點也不要緊,要不,賣給你?我還落個人情。”

東俊苦笑著說:“六弟,沒必要,還不到那個時候。你這個脾氣,一上來就是急的。等等再說。聽我的,咱等著看看。”

壽亭很執拗:“東俊哥,你說你要不要?你要是不要,我打聽著賣給別人。可讓這些花布亂死我了!工人的工錢那麽高,這邊機器呼呼轉,那邊賣不了,賣了也是賠錢。咱圖什麽呢?賣!我剛才來的時候,已經讓那兩台賊羔子機器停下了。這兩天可氣死我了!我前兩天生氣,一氣印了一千件,一件布一千米,全濟南的人都穿花布也夠了。”

東初有些著急:“六哥,不能賣。實在不行咱換上單色版印單色布,那也比染省錢呀!”

壽亭咬牙切齒:“我一看見那兩台機器就氣不打一處來。我恨不能把它砸了!”

東俊慢慢地說:“六弟,賣機器倒是不至於。但是以後再買機器倒是該慎重了。咱倆當初一時頭腦發熱,一人買了兩台,要是當初買一台,現在也好點呀!”

壽亭說:“說這些都沒用了。東俊哥,你在濟南待的時候長,你看看咱下一步怎麽辦?咱可不能就這麽在這裏喝著茶等死呀!”

東俊苦笑一下:“昨天我心裏煩,在家裏喝了兩盅,說了一句坐以待對手斃,老三煩了,把門一摔就走了。”說著看東初。

壽亭問:“這……”

東俊的手放在壽亭的膝上拍兩下,讓他停住:“他以為我是要看著你去跟林祥榮拚命,我對他說,你六哥沒有那麽傻。老三,這也當著你六哥,你說說,林祥榮和開埠是咱的對手,我再沒人味,也不能把你六哥當成對手呀!你說是吧,六弟?”

東初不語。壽亭接過來說:“老三這人呀,總是不等你說完就想急。對手?誰是誰的對手?宏巨和三元?那我就別坐在這裏了,我趕緊回去想辦法對付你算了。老三淨胡說八道!”壽亭又轉向東俊,“東俊哥,坐以待對手斃,我琢磨著,眼下還隻能如此。按你那意思,咱先看看?機器先不賣?”

東俊笑笑:“先不賣。”

壽亭說:“嗯,那就再看看。他娘的,自從下手幹買賣以來,我還沒這麽心煩過呢!”

東初接過來說:“六哥,咱們都不是外人。我看咱們去趟天津,一方麵是了解一下天津的行市,一方麵也是散散心。天津開埠印染廠的周濤飛,就是那個留學生經理,昨天又來了信,還是邀請咱去一趟,大家一塊兒商量商量下一步怎麽辦。說白了,他是想讓咱幫他一把。六哥,咱不妨抽這個空,去天津看看。幫不幫他,那是後話,咱也就算散心吧。我看自沈小姐走了後,你一直打不起精神來。加上買賣上的這些爛事兒,我看你也夠心煩的了。去天津玩一趟,興許咱這根筋一鬆開,能想出主意來呢!六哥,沈小姐沒來信?”

壽亭歎口氣:“唉!她和別的女人不同。我現在心煩的是,不知道她在什麽地方。那錢還沒給人家呢,這叫什麽事兒呀!我要是把好幾十萬塊一下子匯到南京國防部,那明擺著毀了人家霍長鶴的前程。可錢放在這裏……嗨!這個小妮子,這是唱的哪一出呀!”

東初說:“六哥,我說句話你別不願意聽,要是沒有這些錢,沈小姐說不定能來信。”

壽亭擺擺手:“先不說這些了,去天津!”

三元染廠的汽車把壽亭送到樓下,司機鞠躬告別,壽亭上了樓,回了自己的辦公室。

老吳正在做賬,文琪驚慌地跑進來:“叔,掌櫃的回來之後,就坐在那裏愣神,接著就冷笑,隨後又哈哈大笑。你快上去看看吧!”

老吳慌忙撂下手裏的活計,摘下花鏡跑上來,也沒敲門就衝進來:“掌櫃的,你怎麽了?”

壽亭這時已經不笑了:“沒怎麽著。這不挺好嗎?”

老吳看看身後的文琪。壽亭說:“坐下,老吳。文琪,去衝壺好茶來!”

文琪見所報不實,心裏沒有底,一邊回頭看著,慢慢地出去衝茶。

壽亭說:“老吳,我要飯的時候,常去書棚裏聽說書。張店城裏西關有個孫塌鼻子,他專講《三國》。這個人是生梅毒生得爛了鼻子,可那書講得真好。再加上他比畫,我聽得都能忘了餓!他講到那關公戰黃忠,關公就是勝不了,那麽有名的大將哪丟過這個人?就琢磨著第二天來個敗中取勝,要用拖刀計斬了黃忠!”壽亭說到這裏,摸過印台來啪地一摔。老吳本來就覺得壽亭不正常,提心吊膽認真聽,這一摔印台嚇得老吳一驚,身子往上躥了一下。壽亭也笑起來。“我這是醒木!咱接著說。第二天,關公真的詐敗,可那黃忠不知道這是計,使勁在後頭追。正追著,騎的那馬自己趴下了,關公的刀也舉起來了。老吳,這關二爺可是義氣千秋的人物呀,不能砍哪!”壽亭又要舉印台,老吳趕緊站起來拿下,放回原位:“掌櫃的,這醒木就免了吧,反正我聽書你又不收我錢。”

壽亭說:“沒了醒木這不像個樣呀!將就著吧!這些年我常想,要是關公一刀砍下去,二爺的一世英名也就毀了。黃忠也就成不了劉備的五虎上將了。這什麽事兒呀,都得湊巧!這些年我一直想用拖刀計,也來個敗中取勝,可就是碰不上黃忠。不僅碰不上黃忠,還淨碰上些蔣幹——拿著假信當真信。”壽亭突然站起來,端起身架,念白叫板:“隻害得老夫,妄殺了那蔡瑁張允!氣煞老夫者也!嗚呀——”

嚇得老吳趕緊過來扶住他:“掌櫃的,你沒事吧?文琪,快送茶來!”

文琪端著茶進來,一見壽亭那架勢,更是傻了。壽亭身邊是老吳,但架子依然端著,繼續念白:“老夫,統百萬雄兵,橫陳這長江之上,周——郎!文琪,把茶放下,端著那盤子收你叔的錢!哈哈……”

老吳這才鬆了一口氣:“掌櫃的,你這麽個鬧法兒我撐不住呀!可嚇死我了。”說著擦頭上的汗。

壽亭在椅子上樂得直蹬腿。

林祥榮在辦公室裏,正與孫先生密謀。

林祥榮說:“我剛剛得到消息,是陳壽亭做了國防部的那筆生意。他能賺幾十萬呀!他有了這筆錢,將來就有實力和我們對抗。這個人很厲害,他能做了這筆生意,也就證明他有些背景。”

孫先生問:“我們不是和霍將軍……”

林祥榮一抬手:“霍長鶴不會聽我的。他讓人捎回話來,讓我以後不要難為陳壽亭。怪了,陳壽亭是個要飯的,霍長鶴是個將軍,他們是怎麽認識的呢?費解,真是讓人費解!孫先生,這件事不要對我父親談起。”

孫先生趕緊應道:“不會,不會。董事長,那我們怎麽辦呢?陳壽亭要是有這樣的背景,就對我們江北的市場是個威脅,還是應當早防著他好一些。”

林祥榮笑笑:“我早想好了,你今天晚上就坐火車去濟南。我們先搞他一下再說!山東稅務總署的署長吳其川是我家的世交。他現在的這個官就是我爸爸幫他謀的。禮物我也準備好了。你找到他之後,讓他無論如何把姓陳的工廠查封了,最好能罰他個傾家**產,出出我這口氣。你準備一下,今天晚上就走。”

孫先生遲疑:“要是姓陳的沒有偷稅漏稅怎麽辦?”

林祥榮笑了,拿著煙鬥說:“在中國,做生意的沒有一個不偷稅的,包括我們。如果老老實實地繳稅,我們能做嗎?再說,他騙走的咱那八千件布肯定不入賬,我一直沒往回要,就是為了搞他一下,然後再收回來。八千件布不是個小數字,光這一條就夠他受的。我們不僅要拿回那八千件布,還要讓姓陳的從此永遠無法翻身。再說了,就是他沒偷稅漏稅,吳伯也會有辦法。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放心吧!”

孫先生點頭。

孫先生正要走,林祥榮一把拉住他:“孫先生,你去了之後,千萬不要對吳伯說姓陳的做了國防部的生意。他要是知道這件事情,就不敢下手了。現在的官員都不幹淨,很害怕丟掉烏紗帽的。記下了?”

孫先生說:“這我知道。我就說姓陳的原來是個討飯的,沒有什麽勢力。”

林祥榮很得意:“有了禮物在那裏,其實什麽也不要說,吳伯就知道怎麽辦。”

白誌生正在宏盛堂藥鋪後堂看報紙。看著看著,他突然罵道:“嘿,他媽的!姓陳的這小子是有點實力,又在西門開了個門市。世亨,還得想想辦法,這口惡氣我始終就沒出來,想起來心裏就窩囊。”

錢世亨坐在另一把椅子上,搖著頭說:“大哥,這姓陳的來濟南的時間不長,可勢力並不小。咱就始終沒弄明白這小子背後是誰。我看,這事還得先放放,不能太急。大哥,現在的這些買賣家,都是趁著一股的亂勁兒發的家,什麽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全都熟悉!”

白誌生說:“不行,給他西門新開的鋪子放把火!明的不行,咱來暗的。”

錢世亨說:“大哥,咱是求財不求氣。放把火可以,但是咱們又能撈到什麽?再說了,西門裏的那個鋪子我也看見了,咱就是燒上他這樣的三個鋪子,也傷不到姓陳的筋骨。你別急,大哥,我找個明白人徹底打聽打聽這小子。”

白誌生放下報紙:“整天是打聽,也沒打聽出個子醜寅卯來。姓陳的一來,好,三元染廠趙家也跟著不交錢了,真他媽的憋氣!”

錢世亨忽然想起來什麽事,說:“大哥,這有五六天了。我正在匯泉樓吃飯,苗瀚東還有姓陳的、趙老大進來了,他們進了雅座。過了一會兒我進去敬酒,苗瀚東直接往外轟我,姓陳的也不讓敬酒。趙老大喝得差不多快醉了,他指著我說,如果再胡鬧,就讓運河幫的寧五爺連咱的藥鋪給炸了。回來之後我也沒敢說”

白誌生一聽寧五爺,立刻有點傻,左右地搖著頭:“這寧五爺到底和趙家有什麽瓜葛呢?怎麽隻要天津一來人,就先囑咐咱不要去惹趙家?世亨,打聽打聽這事兒!從根兒上打聽!”

稅務總署署長吳其川是個五十歲左右的胖子。他麵前辦公桌上擺著五張女人照片。他手裏拿著好幾塊手表,正在根據照片上女子以往的表現和具體成色分配手表,自言自語地說:“這個給你,這塊給你。這行了吧?不高興呀,那給你這塊。”說著把手表放在照片上。每個照片上都放上了,他就坐在那裏端詳,認為自己在分配中有些地方還欠妥,就搖了搖頭,又將其中的兩塊手表換了一下。再端詳:“嗯,這樣就合適了。”

六塊手表五個女人,還剩下一塊。他掂了掂,笑笑,放進抽屜裏,然後慢慢地拿起電話:“給我接宏巨染廠……喂!宏巨印染廠嗎?……噢,陳掌櫃的去了天津?什麽時候回來?……不知道?我是哪裏?我是山東……”

家駒正在辦公,他的上司安德魯過來了。家駒剛要起身,他用大手按下他,自己也坐在家駒對麵。

安德魯問:“盧先生,你知道陳先生怎麽得罪的林祥榮?”

家駒很警惕,但表麵還算平靜:“噢,這談不上什麽得罪,是商業上的競爭。林祥榮想自己獨占中國花布市場,陳先生印花布,他當然不高興。怎麽了,林祥榮上海來信了嗎?”

安德魯晃了一下手裏的信:“他不讓再賣給陳壽亭顏料。”

家駒笑笑:“他威脅我們嗎?”

安德魯說:“是的。他說,如果我要再供給陳先生顏料,他就從英國人那裏購顏料。”

家駒說:“你的意思呢?”

安德魯說:“林祥榮購買的數量,遠遠高於陳先生。但是我們與陳先生有長期供貨合約。”

家駒說:“你是讓我說服陳先生解除這個合約?”

安德魯說:“所以我很為難,想聽聽你的見解。”

家駒說:“至於是否繼續對陳先生供貨,那是以後的事情。我們現在來想這樣一個問題:如果我們在中國隻有林祥榮這一個買主,而林既可以買我們的染料,同時又可以選擇英國人或者日本人,你認為我們的處境很美妙嗎?”

安德魯很驚異:“噢?你說下去!”

家駒說:“我們現在的交易情況是多頭對多頭,當中國隻剩

下了林,那我們就是多頭對寡頭,他會拿英國人的價格來擠我們,然後再拿擠過水的價格去壓英國人。這個道理很簡單。”

安德魯說:“很有道理,我們是要避免那種局麵。”

家駒說:“你還不太了解陳先生,他這人相當聰明,即便與我們解除了合約,隻要他願意,他既可以從英國人那裏買,也可以從日本人那裏買。我們拉過這個客戶來,本身就很不容易。我甚至可以這樣說,我們就是把各個出貨口都堵嚴了,他照樣可以從我們這裏買走他要的東西,而且價格比現在還低!我們是沒有辦法阻止他的。”

安德魯笑了:“這大概不會吧。”

家駒說:“你可以這樣認為,但我勸你不要去碰他。如果我們終止了合約,結果可能會讓我們難堪。”

安德魯說:“林祥榮已經和英國人還有日本人說好,他們不會把顏料賣給陳先生的。”

家駒笑笑:“英國人日本人很容易答應林祥榮的要求,因為陳先生本來也不與他們交易。他們並沒失去什麽,我們卻失去了一個客戶。你把我們的這種想法告訴上海總部,他們會明白過來的。同樣,如果上海總部的價格比英國人或者日本人高,林祥榮還能與我們交易嗎?”

安德魯說:“嗯,是這樣。你總是把陳先生說得那麽厲害,那他的花布產量為什麽不如林祥榮大?”

家駒笑了:“陳先生最近遇到一個奇異的女子,弄得他心神不寧。我相信,用不了多久,他會讓林祥榮一敗塗地。”

安德魯說:“愛情?”

家駒說:“不是,這種情緒德文的語境中沒有。”

安德魯說:“這影響到陳先生的商業信心?”

家駒說:“隻能說陳先生現在注意力不集中。姓林的我也見過,他隻是一個有錢的富商子弟,雖然很上進,但畢竟不是商業家。他與陳先生的差距相當大。可以這樣說,他倆不是一個級別的拳手,陳先生會很輕易地把他打昏。我敢肯定,林祥榮連一個回合都頂不過去。這樣,中午我請你吃飯,給你講幾個陳先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