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大染坊 天下書庫

晚上,天津國民飯店餐廳裏,周濤飛要請壽亭和東初吃飯。周濤飛三十一二歲,看上去比東初年輕很多。他西裝革履,意氣風發,眉宇間有股剛毅之氣。他得體地一躬身:“陳廠長,趙廠長,中餐還是西餐?”

東初看壽亭,壽亭說:“這中餐西餐咱先往後放放,咱先改改口。濤飛老弟,中國印染界都知道,我陳壽亭是要飯的出身,也不認字。今天能到天津來,能和上過洋學的工業家一塊吃飯,我要飯的時候是從來沒想過的。我想到過發財,但沒想到今天這個情景。自從我第一眼看見老弟,就從心裏喜歡。說書的說過,這人哪,寧生窮命,莫生窮相!這相貌要是讓人看著不順眼,這人就很難走運。我一看老弟這氣度,就知道不是等閑之輩。隻可惜趙子龍跟著公孫讚——投錯了主呀!咱今天這麽著,老弟,一個人看著另一個順眼,這就是緣呀!遇見不易,看著順眼更不易。老弟,我比你大十歲,你就叫我六哥,我就叫你濤飛,你看怎麽樣?”壽亭語聲朗朗,大氣開闊。

濤飛謙遜地笑著說:“陳廠長是印染界的傳奇人物,濤飛初入此道,與前輩兄弟之稱,濤飛覺得不妥。”

餐廳門口有個身著白製服的老年侍者,滿臉笑意,幹淨利落。

壽亭一指:“那位的年紀得六十開外了吧?我要是和他兄弟相稱,那還不是抬舉?老弟,買賣是買賣,朋友是朋友,咱就這麽辦!你要是不答應,我就幫著上海林祥榮辦你!”

三人一齊大笑起來。

濤飛笑著說:“好,那我就叫你六哥。”

東初接過來說:“濤飛,你和六哥認識的時間還短,等時間長了,你就會想他。我就是這樣,過上幾天不見六哥,心裏就覺得沒底,就得到他廠裏去轉一圈,說上幾個笑話,一天心裏都豁亮。”

濤飛有些感歎:“我很羨慕你們兩個廠的關係,是同行,還相處得那麽融洽。在天津就不是這樣,大家見麵也很客氣,可是都相互防著。六哥,咱還沒說呢,中餐還是西餐?”

壽亭說:“你那位朋友來了再說吧。”

濤飛說:“丁文東是我的助理,也是很好的朋友,我們不要去管他,他是中餐西餐都可以。”

壽亭說:“還是中國飯吧!洋鬼子的機器是沒的說,可他那飯,實在沒什麽勁。”

濤飛笑著一拍手,侍者忙走過來。“按我開來的單子上菜。”他用手一指旁邊桌子上的那對外國男女,“讓他們走開,這周圍的桌子我都‘買清’了,我們要談話。六哥,這個飯店沒有雅座,但是菜做得不錯。”

侍者猶豫地說:“先生,那是洋人。”

濤飛劍眉一挑:“洋人更懂道理,告訴他們這些桌子訂出去了。這是中國的土地!還要我自己去說嗎?”

侍者過去對洋人說了幾句,洋人站起來,對著濤飛躬身致歉,濤飛也還禮。

壽亭說:“老弟行,話不多,挺有勁。我和你一樣,看見洋鬼子在咱這裏晃來晃去的,那氣就不打一處來。”

濤飛說:“六哥,你沒出過洋,不知道外國人怎麽瞧不起中國人。論說我在英國也能找到工作,也有些公司請我,可那感覺太難受了。他們有對仆人的禮貌,可對中國人呢?還不如對仆人呢!”

東初說:“濤飛,咱們這些人在表麵上看來,是所謂的工業家,其實是在無奈地掙紮。在全世界,哪個國家丟了仨省還不宣戰?隻有中國!人家能瞧得起咱嗎?這怨不得洋人。”

壽亭說:“咱不說這些不高興的,要是生起氣來,咱這頓飯也別吃了!我給你說個笑話。”壽亭點上土煙,“德國人到我廠裏安機器,一到六點就洗手下班。我不明白,怎麽天沒黑就不幹了呢?就問我的那朋友盧家駒。他說外國人就這樣,到點就下班。我說你把那仨洋鬼子叫來,他把三位叫來了。我說這是在中國,下班不看表,看天,天黑了才下班。你要是天不黑就下班,機器餘款我就不給你。他們也是工人,怕丟了差使,就答應了。說來也巧,那天,天陰得烏黑,要下大雨,五點多天就黑了,他們就洗手下班。我一看不到點呀,就問這是為什麽,他指著天,那意思是天黑了。真他娘的有意思!”

大家笑起來,濤飛的眼淚都笑出來了。

這時,濤飛的助理丁文東來了。這位也三十一二歲,中等身材,身子筆挺,少有的英俊。藏藍西裝,白襯衣,打著領結。他們都站起來,周濤飛一一介紹:“這是陳廠長,陳壽亭先生。這是丁文東。”文東躬身行禮。壽亭先是眉頭一皺,繼而問:“文東老弟,我先問句題外話,你和滕井是親戚嗎?”

文東摸不著頭腦:“滕井?哪個滕井?”

壽亭說:“我怎麽看著有點像日本人呢!”

濤飛笑得直跺腳,丁文東也笑起來。他又介紹了東初,坐下之後說:“文東的父親原是北洋政府駐日本的采辦,文東在日本上的大學,後來又在東京帝國大學教中國科技史,‘九一八’之後,不堪其辱,就回來了。我硬拉他來了開埠。六哥說他像日本人,一點不錯,連日本人都這樣認為。”

東初在笑著擦淚。壽亭問:“你在日本那麽多年,喜歡日本人不?”

文東笑笑:“我喜歡日本女人。哈……”

濤飛說:“他找了個日本太太,一塊帶回來了。她太太家是日本所謂的貴族。”

壽亭瞅文東:“老弟是有一套!這堂堂國民政府、堂堂東北軍都辦不了日本人,你倒把日本人辦了!”說完自知失言,抬手打了自己一個嘴巴,“呸!這不是當哥哥的說的話!對不住,老弟!”

大家笑得更厲害。遠處那些洋人無奈地聳聳肩。

壽亭又問:“你太太對你好嗎?”

文東說:“好是挺好。可自從日本鬼子占了東三省,她在我跟前就像做錯了什麽事兒,一下子矮了半截。有時候我看著她也莫名其妙地生氣。她越是低聲下氣,我就越想踹她!”說時,文東的臉上略有恨意。

壽亭拉過文東的手握著:“老弟,人家不愁吃,不愁穿,跟著咱漂洋過海地回來了,撇下爹娘,這相當不容易。人家不圖咱什麽,人家是圖咱這人。好好地待人家,占咱東北的那些賊羔子和她不是一路。你可別價,國民政府打不了日本人,你就在家裏拿著日本人出氣。你要是那樣,老哥哥笑話你!”

壽亭這幾句話很讓文東佩服,他深深地點頭認可。

濤飛說:“文東,六哥——你也就叫六哥吧!文東,你要是不知道,我給你說六哥不識字,你信嗎?”

文東搖搖頭:“絕對不信!六哥,你真的一個字也不認識?”

壽亭說:“也不是,錢上麵的那些字我認識。哈……”

東初笑著說:“六哥雖不識字,但絕對不是沒文化。多年前,就有位前輩這樣評價過。就是現在,他也專門雇著人天天念報紙,什麽西他拉(希特勒)上台啦,西班牙打仗啦,六哥全知道。”

周丁二人十分驚訝。這時,菜上來了,文東開始倒酒。

大家端起酒來,濤飛致詞:“六哥,東初,由於敝廠股東不肯聽小弟之言,不肯用低檔布和林祥榮決戰,更不敢把布向東北賣,這才致使開埠印染廠江河日下,朝不保夕。煩請二位遠道來此,人生際遇,殊難預料,小弟在此先謝了!”

他正要幹,壽亭放下酒:“慢!濤飛,文東,我也不識字,說不出四六對仗的句子,但是我得說兩句。我和開埠染廠一不是親戚,二不是朋友——但二位是我的朋友——我就衝著你倆,也得幫上一把。濤飛,文東,我雖是老粗,但是從不說大話,因為我從心裏喜歡二位。所以,用不了多久,我就讓林祥榮的那位‘虞美人’血肉橫飛。來,幹!”

晚上,壽亭坐在椅子上聽戲。突然電話鈴響起,他一扭嘴,讓采芹過去接,並囑咐道:“要是訾家那一窩子,就說我睡了,明天讓他到廠裏找我。”

采芹點點頭:“誰呀?喲!東俊哥呀,俺嫂子那病好了嗎?好了,那就好。你找壽亭呀,好!這電話也不隻是你們男人用。你先叫俺嫂子,我先和她說兩句。隨後你倆再聊。”東俊叫太太,采芹回過身來對壽亭說:“我這快,一兩句就行。”

壽亭關上收音機:“你多扯上兩句,我先出去放放水。”

趙太太來了,采芹說:“嫂子,好了?”

趙太太說:“好了。”

采芹說:“我下午連著打了兩個電話,王媽都說你出去了。剛好了那病,滿街跑什麽!”

趙太太說:“你表哥讓我去街上買兩塊花布,就是上海和天津那倆廠的。一樣買了三尺,也不知道幹什麽用。我說,妹子,梅蘭芳來濟南了。”

采芹說:“我就是為這事找你。明天晚上頭一場,我打發人訂了四張票。咱倆還有苗嫂子,再叫上老三家。”

趙太太說:“老三家不能去,現在東初不讓她出門,說出門就打斷她的狗腿。不行叫上家駒家老大吧?”

采芹說:“我本來也是這麽想的,可是家駒說他訂了票,帶著老大老二一塊去。老三家也是,淨摻和些男人家的事兒。待一會兒我給老三說,嚇唬嚇唬就行了,多大點兒事兒,還能沒完沒了!好了,嫂子,壽亭等著和俺東俊哥說話呢!”

壽亭接過電話來:“東俊哥,有事?”

東俊說:“我不放心呀!你不能看著周濤飛順眼,就豁上錢拚命。六弟,咱犯不上。”

壽亭說:“東俊哥,那咱也不能就這樣等著呀。再這樣下去,開埠染廠就倒了。要是開埠倒了,那姓林的就該騰出手來拾掇咱了。讓開埠活著,有這個廠在前頭,咱興許還能好一點。你說呢,東俊哥?”

東俊說:“這兩天我想明白了,咱就用印花機印單色布吧。印單色布,也用不著技工,調好顏色就能幹。別再攪和什麽花布了。六弟,咱弄倆錢不容易,你那脾氣我知道,隻要上來那股勁,頭都敢不要了。六弟,這不行。老三過來給我說了,我就坐不住,這才給你打電話。聽哥哥的,千萬別硬幹,還是那句話,咱先看看再說。六弟,另一方麵,現在滕井的布一件裏長了三塊錢,這是衝著咱來的。下一步,咱還得用上海布,和姓林的弄僵了,對咱不利呀!如果咱不印花布,把花布市場讓出來,他賣給咱坯布還不得便宜點?”

壽亭笑笑:“東俊哥,死了張屠戶,咱也不能吃帶毛的肉。離了滕井這帖膏藥,一樣拔出膿來。不用怕,還長三塊錢?我這就讓他來求著咱買。咱弄的那船布一時半會兒用不完,不用慌。”

東俊無奈:“好吧,電話裏也說不請楚,明天我到你廠裏去,咱見麵再細說。好,好。”

電話掛斷了。

壽亭坐在椅子上,抽著煙自語:“怪不得不讓我和姓林的硬拚呢,原來是想買點便宜布。”

采芹說:“你別誰的也不聽。東俊哥是老買賣人了。別整天不是和這個拚命,就是和那個沒完的。咱那心裏肅肅靜靜的,比什麽都好。”

壽亭說:“給老三打電話,讓他明天放蘭芝的假。今天下午蘭芝打電話到廠裏,讓我幫著她說說。你出麵,我看比我靈。熊他!”

采芹笑笑,開始撥電話,老媽子接的,采芹上來就說:“讓趙東初接電話,我是他表姐。”

很快東初來接電話:“表姐呀,怎麽,六哥有事找我?”

采芹說:“還你六哥!是我找你。你現在長本事了,還打斷這個的腿,打斷那個的腿的。什麽不是,我看就是你的不是。讓蘭芝騎著洋車子滿街跑的是你,不讓出門也是你,你想幹什麽!”

東初說:“表姐,你不知道,她胡鬧摻和事兒。”

采芹說:“行了,我也說她了,以後不再摻和了,那建國會咱也不去了。明天,讓她和我去看戲,有你嫂子,我,還有苗嫂子。把你那破汽車借俺們用用。什麽?你敢說不行?還反了你了!你隻要再說個不行,我這就讓苗嫂子找你,你要是覺得本事大,能頂住苗嫂子罵,那你就挺著。就這麽定了,讓蘭芝接電話!”

采芹捂著聽筒,壽亭在一邊說:“你給她說說,那訾家沒一個好玩意,別往前湊!這也怨不得東初。”

東初太太來了:“六嫂!”

采芹說:“怎麽樣?還得我救你吧!哈……”

第二天上午,壽亭在辦公室聽文琪念報紙。吳先生進來了,文琪自動撤退。壽亭趕緊問:“稅務局叫咱什麽事?”

老吳幹咽了一口唾沫,然後自己倒了一杯水:“說咱偷稅漏稅。”

壽亭站起來:“胡說!咱來到濟南沒怎麽開張,偷什麽稅?咱染的那些布都去了鄉下,根本沒有賬。給中央軍加工的那些東西是免稅的,咱已經給他們說了。”

老吳坐下來:“唉!掌櫃的,要不是給中央軍幹了那點事,咱的麻煩就大了。咱從上海弄回來的那八千件布我根本沒入賬,光這一下就能要了咱的命。好在稅務局那些賊羔子,一下子弄不明白咱的底細,這才沒敢亂來。”

壽亭明白了:“噢,怪不得老三左一封電報,右一封電報的,姓林的就是不來提布呀,原來他是想讓稅務局辦咱。他說什麽?”

老吳說:“那個局長姓吳,倒是還算客氣,他說他會考慮到具體情況,秉公辦理。我一聽沒事兒,就想走,可他又是衝茶,又是倒水的,就是不讓我走,拉著我在那裏問這問那。他拐彎抹角地給我弄了一早晨,最後我算明白了,他又找了個相好的,想讓咱給他買座四合院。”

壽亭想了想說:“我一般不吃這一套。官家敲竹杠,土匪敲竹杠,我是全不吃。可是有姓林的給咱下了蛆,咱也多少有點漏風的地方,要是不給他這個四合院,興許還得來亂咱。給他辦,撿著好的辦!別說四合院,八合院也給他辦!老吳,別的可以不做賬,這個四合院得明明白白地寫在賬上,趕哪天咱有了空,還得讓他吐出來,順便把這個王八蛋除了。陳六爺喂狗的肉裏,都帶著七步斷腸散。”

這時,家駒進來了。

早上,林祥榮剛進了辦公室,茶坊就遞給他一封快信。林祥榮一看,很高興:“噢,吳伯來的。”說著放下手裏的公文包,開始看信,越看臉色越不對。隨後把信摔到桌子上,摔了還不解恨,拿起來撕個粉碎。他衝著門口喊:“叫孫先生來!”氣得在屋裏來回走,拿過煙鬥往裏裝煙絲。

孫先生進來了:“董事長。”

林祥榮說:“吳胖子來了快信,說姓陳的在山東很有勢力,他要慢慢來。他媽的,真是忘恩負義的狗東西!”

孫先生很吃驚:“他收了咱們六塊金表,能這樣?”

林祥榮點上煙鬥說:“咱們離得遠,他收咱的禮,是偶然的;姓陳的就在他跟前,他可以經常地收下去,所以他要保護他。這些人一旦做了官,就忘恩負義,這是個最普通的規律!”

孫先生說:“那咱們怎麽辦?”

林祥榮說:“你通知山東、天津,把布價再降下一分錢來!我誰也不求,我自己就擠死這些江北佬。”

孫先生說:“那咱們會虧的。”

林祥榮笑著搖頭:“不會的,等一會兒我就通知車間,加大拉長機的拉力,把短布硬拉長了。我們不會賠的。”

孫先生說:“董事長,這樣可會砸咱的牌子。”

林祥榮說:“不要緊,等他們都死掉了,就剩下我們自己了,老百姓也就隻能買我們的。上海雖然也後起了一些印花布的工廠,但一時半會兒還成不了氣候。再說,這是暫時的,我們還可以把拉長機的拉力再恢複回來嘛!”

孫先生明白了。

林祥榮鼻子裏出冷氣:“我不僅要把姓陳的擠垮,還要把他搞臭!現在還不是時候。我先對付天津開埠那個所謂的英國留學生,接下來就是姓陳的。他就是不印花布,我也饒不了他。我要讓他在印染界無法立足。”

春天來了,桃花開了。宏巨染廠的那個小花園也是一片生機。

壽亭站在辦公室窗口看著小花園,表情很平靜。這時,吳先生進來了:“掌櫃的,上海的那幾個師傅問問咱們還幹花布嗎?如果不幹,他們就回去了。”

壽亭笑笑:“幹!隻是現在不幹。”

吳先生說:“那咱得給人家說個時間。”

壽亭說:“告訴那些人,別覺著不幹活,光拿工錢,心裏過不去。沒事兒!咱要是從此不幹花布了,早讓他回去了,讓他們再等等。現在姓林的和開埠打得這麽熱鬧,咱先看個究竟。等他們兩家死上一家,我們才下手呢!”

吳先生說:“要是死的是開埠呢?”

壽亭笑了笑:“不用要是,開埠肯定幹不過姓林的。我看開埠撐不了多久。東初又去了趟天津,剛回來,現在開埠就想停工,股東也開始撤股,還問咱要不要他那印花機。”

老吳不等壽亭說完,就忙著擺手:“掌櫃的,這事萬不能辦!這印花害得咱還不夠苦呀!”

壽亭笑了:“東俊也是這個意思,他是不要,我們當然更不能要。開埠願意賣給誰就賣給誰吧!咱就這樣等著,看看院裏的花,染點布往鄉下賣著,這不挺好嘛!”

老吳說:“掌櫃的,現在虞美人的布已經降到一毛一尺,他也不夠本呀!”

壽亭笑笑:“我知道他不夠本兒。可這個姓林的也太缺德了,他加大了拉長機的拉力。昨天我讓你六嫂去買了一丈,下水之後縮了二寸多。我看他這牌子也差不多了。姓林的畢竟是個書生。哼!小王八羔子,你等著你陳六爺!”

老吳笑了:“掌櫃的,你有日子沒罵人了。你一不罵人,我就覺得咱這買賣沒底。哈……”

壽亭也笑了:“老吳,我這一陣老是在想,這人,不能善!尤其是買賣人,更不能善!你要是善,什麽事也幹不了。我剛從天津回來的時候,想幫著開埠和姓林的幹一場。可是我又一想,就是把姓林的幹垮了,開埠也會掉過頭來咬咱們。沒辦法,先讓他倆打吧。”

老吳說:“掌櫃的,你的善心可不能再發了。咱給了三元二十萬匹的買賣,可他停了印花機,也不和咱打個招呼。明知道前邊是坑,他繞過去了,倒是讓咱往前走。”

壽亭笑笑:“那二十萬匹也不全是善心,是我不想做那種買賣。也就是說,沈小姐的情我領著,但這錢卻不能要。老吳,我讓家駒打聽沈小姐,還是沒消息?”

吳先生搖搖頭。

壽亭站起來說:“老吳,濟南匯泉樓的糖醋鯉魚那是一絕,你打電話給老三,說我請他吃飯,讓家駒也去。”

天津開埠染廠,周濤飛的辦公室十分闊氣,紫紅的家具紫紅的地板。他正在那裏和丁文東商量事:“這陳廠長給我說得好好的,口氣那麽堅決,為什麽到現在還沒動靜呢?前一階段天冷,花布是淡季,可這花也開了,是時候了,怎麽還不動手呢?這人,還不能隻聽他說什麽,還得看他幹什麽。”

丁文東也在思考:“我看陳廠長不是言而無信的人,他可能另有所圖。大概他覺得還不到時候吧?”

濤飛苦笑一下:“還不到時候?再等下去,就是動手也晚了。現在股東們都急著往外撤,四處打聽買主。天津是沒人要,趙廠長也來看了,股東們也和他談了。咱這廠裏的機器這麽好,隻出了一個廢鐵的價錢,趙廠長他哥哥都不買。陳廠長更利索,根本沒來,直接回了個電報,就倆字,‘不要’!文東,現在想來,是我害了你。股東們不懂經營,可總是亂指畫。我一來到這個廠,就說要用綃布和林祥榮幹,可他們怕那樣會砸了牌子,以後沒法幹了。這倒好,現在想用綃布也來不及了。”說著搖搖頭,“唉!陳廠長的那句話說得對,‘寧給好漢牽馬墜鐙,不給賴漢當祖宗’!咱倆就是幹的這種事——給些賴漢子當跑堂的。”

文東的表情很平靜:“濤飛,你別急。我看著上次陳廠長到天津來,可能另有用意。是不是他想請你到濟南當廠長呀?我看著,他的眼就沒離開你的臉,那是一種男人對男人的欣賞。”

濤飛笑笑:“咱雖然和陳廠長接觸的時間不長,可我看就他那能力,經營濟南的那個廠,他玩著就能幹了,根本不用另請人。你再去給他發個電報催一下,讓他和林祥榮幹一陣。雖然股東們不懂行,但是那些人卻都不錯。咱好爭取一點時間,把開埠染廠多賣一點錢,也算回報人家了。”

文東點頭,站了起來:“我這就去。可是,那電文怎麽措詞呢?”

濤飛笑笑:“很簡單,就四個字:‘救救老弟’。連打上三個歎號。”

匯泉樓飯莊臨水而建,窗下就是清潭——濟南名泉江家池。壽亭他們三人臨窗而坐。東初問:“六哥,怎麽想起吃飯來了?”

壽亭舒口氣:“你剛從天津回來,我想聽聽開埠染廠現在是怎麽回事。”

東初笑了:“還能怎麽樣?快撐不住了。林祥榮這回是下狠心了,不把開埠染廠擠死,看來不會死心。那些股東現在急於賣廠,那價錢真是夠低了,現在就是沒人敢買。”

壽亭笑著問:“你哥不要?”

東初說:“他?他要有那個膽量,三元早不是今天這個樣子了!可是,六哥,你為什麽不要?”

壽亭說:“唉,有些東西看上去便宜,可這便宜,有時候也能咬著手!咱現在這兩台機我都想賣,還要?要來擺著看呀?”

東初說:“那這花布以後咱就不印了?”

壽亭點點頭:“印是得印,但我還沒想好怎麽個幹法。”

東初說:“我哥也是這個意思。”

壽亭笑了:“我覺得,咱在天津也喝了人家的酒,答應了人家周濤飛,不表示表示也顯得說話沒準兒。好,回去我再想想,要不就開始印,邊幹邊說。”

家駒插進來:“六哥,你可想好了,現在可是印得多賠得多呀!這事行嗎?”

壽亭反問:“咱那印花機值十幾萬,就這樣幹放著?咱那技工就這麽養著?”

家駒沒話了。

東初接過來說:“六哥,六合開埠打得這麽熱鬧,咱要是再摻進去,是不是有點找死?”

壽亭自己幹了一杯:“不摻進去,就是坐著等死。”

家駒搖頭歎氣。壽亭想了想說:“我先幹一陣子,先和姓林的過過招。”

東初勸道:“六哥,這事得慎重。咱和姓林的不一樣,人家是買辦,咱是土生土長的生意人,沒必要和他硬幹。”

壽亭反問:“咱不幹,他能饒了咱?”

東初無言以對。壽亭對家駒說:“家駒,你在宏巨雖說隻有一成的份子,可這事還得你同意。咱現在有一千件印好的花布,一直沒賣出去。我想拿著這些布玩一把,給六合攪攪局。”

家駒笑笑:“你說怎麽幹,就怎麽幹,我聽六哥的。”

壽亭把筷子往桌上一放:“好!你寫個廣告,發往上海、天津、濟南的大報館。從明天開始,飛虎牌的印花布暫時降價,九分錢一尺!”

東初睜大眼:“六哥,你瘋了!”

壽亭平靜地笑著:“沒瘋,癤子不擠,膿總不出來。東初,你給周濤飛打個電報,告訴他我開始參戰。”

東初摸不著頭腦,糊塗著答應。

壽亭辦公室,文琪衝完了水,剛想出去,壽亭叫住他:“你到樓下站著,別讓人上來。”文琪答應著下去了。

壽亭開始給老吳麵授機宜:“天津發了二百匹,你告訴老劉,讓他在天津每天就賣十匹,多了不能賣。上海地方大,每天賣二十匹。記著,天津的這二百匹要賣二十天,上海那六百匹要賣一個月。告訴他倆,誰要是提前賣完了,就不用回來了,讓他們滾蛋!”

老吳問:“濟南這二百匹賣多長時間?”

壽亭笑笑:“濟南的門市是咱自己的,告訴呂登標,每天賣兩匹,也是不能多賣。”

老吳納悶:“掌櫃的,你這是要幹什麽?”

壽亭笑而不語。

林祥榮辦公室裏,孫先生對林祥榮說:“董事長,這姓陳的在搞什麽鬼?每天賣那麽幾匹布,第二天又是幾匹,他這是要幹什麽?”

林祥榮很內行地笑笑:“他這是在玩貓捉老鼠。他一降價,我們也得跟著降價,開埠也得跟著降價。姓陳的布少,無所謂,我們也無所謂,可開埠卻受不了這種鬧法。孫先生,這姓陳的本來是想擠咱們,但他不識字,實際上他這是擠開埠。他賣九分一尺,我們也降到這個價錢。倒要看看開埠怎麽辦。”

孫先生有些顧慮:“姓陳的要是一直這樣與我們玩下去,時間長了我們會受不了的。”

林祥榮用一個指頭左右擺動:“不會的,這是他庫存的布,他賣完了,開埠也就垮了。我會有辦法收拾他的。你去吧,降下來,今天就降下來,我倒要看看姓陳的還有什麽花樣!”

周濤飛在和丁文東一起著急:“這個陳廠長,他把事情弄反了!他是想打擊林祥榮,可這樣咱也受不了呀!這沒文化就是不行,好心辦不出好事來。”

文東說:“我是不是到濟南去一趟,給他說明白?”

濤飛站起來走到窗前,苦苦地一笑:“想救火是好意,可拿著汽油當成了水。文東,不用去了,我想用不了多久,開埠染廠就不存在了,還是想想咱倆下一步幹什麽吧。九分錢,買坯布也不夠呀!陳廠長,陳六哥,唉!”

文東走過來:“剛才我過來的時候,董事們正在開會,都快打起來了!”

壽亭正在辦公室裏與老吳下棋。外麵,春雨如絮。

老吳問:“掌櫃的,天津的布賣完了,是讓咱的人回來,還是在那裏等著?”

壽亭看著棋:“上海天津都再登個廣告,說新布馬上就到。讓咱的人回來吧。”

老吳不解:“既然讓人回來,那咱還登什麽廣告?”

壽亭落下棋子:“將軍!”

家駒辦公室裏,家駒打開報紙,剛一看,立刻站起來,慌忙抓起電話。電話不通,他拿起包剛要走,安德魯進來了。

安德魯問:“你要出去?”

家駒說:“是的,天津開埠印染廠倒閉了,我要去告訴陳先生。”

安德魯笑笑:“我也為這件事情。林祥榮又來了電報。你通知陳先生,他如果在一個月內不能開工,我們將終止與他的協議。這怨不得我們。”

家駒看了他一眼:“那是你的事情,你自己去說!”說著衝了出去。

壽亭正在辦公室裏和苗先生通電話。

苗先生說:“六弟,還撐得住嗎?”

壽亭說:“放心,苗哥,我還沒開始呢!”

苗先生說:“林伯清,就是林祥榮他爹,給我來了封信,說了你在上海的事情,誇你聰明能幹,可沒具體說什麽事。我看不用去管他。你放開了手幹,沒什麽大不了的。你說得對,咱不能讓他不把山東人放在眼裏。”

壽亭笑著說:“苗哥,你得幫我個忙呀!”

苗先生說:“什麽忙?說吧。”

壽亭說:“這樣,晚上我去你家,一塊兒看看苗嫂子。咱弟兄倆見了麵再說吧。”

苗先生說:“缺錢嗎?如果錢不湊手,你打發賬房現在到廠裏來就行了,不用等到晚上。”

壽亭說:“苗哥,這事比錢難。”

苗先生說:“好,晚上我等著你。我先說好了,咱談完事可得殺一盤兒。”

壽亭笑笑:“苗哥,我是服了你了!好好,殺一盤兒。”

三元染廠,東俊辦公室,東初和東俊正在商量事情。他的表情很緊張。

東俊說:“老三,你記著,不管陳六子怎麽勸咱開工印花布,你也別答應。咱們沒有實力和林祥榮幹。開埠倒了,咱不能跟著墊背!”

東初說:“大哥,六哥可是一直對咱們很夠意思呀!”

東俊說:“有恩說報恩。他陳六子要是倒了,咱再幫著他爬起來,那是情分。做買賣,不能明明看著是火坑也閉著眼往裏跳。”

東初一扭頭:“這話我說不出來,還是你說吧!”

東俊有點急:“咱倆誰也不用說。你這就去把上海來的工人全辭掉,讓他們馬上走。陳六子來了,什麽話就都好說了。咱不是不印,是沒了工人,咱印不了了。”

東初用陌生的目光看著東俊:“大哥,這可有點不仁義呀!”

東俊說:“做買賣講的不是仁義,做買賣講的是識時務!開埠倒了,現在隻剩下咱和六子能印花布。咱不印,姓林的願意和誰打就和誰打,可咱要是摻和,就得跟著死。咱也好,六子也好,都是燕子叼食似的從小弄到大,並沒有後繼財力。可姓林的世代經商。開埠為什麽幹不過他?姓林的那布是專門織的,就是那麽綃。綃了就用紗少,用紗少就成本低。開埠也不是不懂,關鍵是沒人給他織那樣的布。老三,你聽我的,咱得抓緊上岸。最主要的是,咱辭了工人,退出了花布市場,姓林的肯定領情。你再去上海見他一趟,給他說,以後咱就進他的坯布。咱要是張嘴讓他便宜點,他能不答應?”

東初說:“大哥,辭了工人,以後咱也就隻能染布了。唉!大哥,我們為什麽不能給六哥搭把手呢?”

東俊說:“論說六子也不是外人,采芹是咱表親。你還不知道六子,他要是發起狠來,根本不顧後果。前一陣子沈小姐扔下幾十萬,不辭而別,弄得他一直沒回過神兒來。放下這麽多的錢一走了之,這樣的人誰也沒見過。前天我見他,他一個勁地笑姓林的,還說讓姓林的等著死。你說,就他那點錢能陪著姓林的玩兒嗎?嗨!別說了,快去辭工人,他要是一步邁進來,咱就不好辦了。”

東初搖著頭,歎著氣,慢慢地站起來。

壽亭辦公室,家駒給他念完了報紙,壽亭哈哈大笑。

家駒問:“六哥,你笑什麽?”

壽亭說:“該咱上場了,怎麽著,不願意看你六哥露一手?”

家駒沒說話,隻是幹笑。

壽亭說:“你笑什麽?覺得你六哥抵不住林祥榮?我這就弄出他的屎來!”他有點急。

家駒說:“不是,六哥,我不想再在洋行裏幹了,我還是想回來跟著你。”

壽亭驚且喜:“噢?不怕挨罵?”

家駒說:“六哥,自打我離開你去了洋行,就沒有一天高興過。翡翠也這麽說,老二說我是把魂兒落在你這兒了。洋行裏對我也不薄,可我就是不願待了。這句話隻能這樣說,你的人格魅力別人是不能比的。”

壽亭說:“什麽是人格魅……你直說,說我能聽懂的詞。”

家駒說:“就是你這人讓人忘不下。”

壽亭一把拉住家駒:“這就對了。什麽他娘的洋行,回來!回來!先別說多少份子了,隻要是咱掙了錢,什麽份子,抓過來花就是了。你還是天天給我念報紙。那文琪念得是不錯,可外國的事兒,他說不明白,急得我直想揍他。”壽亭拉著家駒的手笑起來。

家駒問:“六哥,你想和林祥榮幹一場?”

壽亭說:“對呀,你看我行不?”

家駒說:“不是,姓林的家裏相當有錢。”

壽亭說:“他有錢,也是一點點地掙來的,也不是他祖宗一生下來就有錢。有錢怕什麽?”

家駒說:“咱要是幹,是不是拉上東初兄弟倆,讓他給咱幫把手?”

壽亭笑了:“咱也不想拉,就是拉也拉不上。東俊的為人我很了解。你可千萬別提這事,別讓人家為難。家駒,沒事,你就等著看熱鬧吧。哈哈……”

老吳進來了:“掌櫃的,上海六合染廠的山東外莊掌櫃的來了,這人姓周,點名要見你……”

壽亭一頓:“噢?下戰書?請!”

東俊來到東初的辦公室。他顯然對弟弟很客氣。

東俊說:“林祥榮知道咱辭了工人,也沒說什麽?”

東初沒理他,隨手把電報遞給他:“你自己看吧。”

東俊看電報,小聲念道:“‘我兄深明大義,在魯協助,將來定當厚報……’老三,這很好呀!”

東初站起來:“大哥,我想分出來自己幹。”

東俊意外:“嗯?為什麽?”

東初說:“我覺得這樣挺沒勁!”

周經理翹著二郎腿坐在壽亭對麵,他擺弄著手裏的煙嘴,根本沒拿壽亭當回事。

周經理說:“我們林老板的要求很簡單。第一,你先辭掉上海來的工人,特別是六合背叛過來的那三個人。”

壽亭用肘撐著桌子,表情很認真:“辭掉了工人,那我怎麽幹呢?”

周經理把煙叼上了:“那我們不管。我們就是要讓那幾個人知道,背叛六合是沒有好下場的。”

老吳和家駒在旁邊生氣。

壽亭依然和氣:“噢?背叛六合沒有好下場,你們林老板這明明是不讓我印花布嘛!”

周經理說:“印不印花布是你自己的事。不過我們林老板說了,你就是印,也頂多是下一個天津開埠。你自己看著辦吧!”

壽亭說:“你老板沒提那八千件布?”

周經理說:“林老板說了,說你知道該怎麽辦。”

壽亭說:“噢,是這樣。我知道怎麽辦。周經理,林老板也沒給我寫封信?”

周經理輕蔑一笑:“林老板說不用寫,說你不識字。”

家駒想衝過來,壽亭示意他坐下。

壽亭笑著說:“我周圍有識字的呀!老吳,你去把金彪叫來,他識字。”

不用叫,金彪就守在門口,他推門進來,怒目而視:“掌櫃的,什麽事?”

周經理根本不看他,看著天抽煙。

壽亭說:“周經理,你們林老板的意思我知道了。現在請你轉告我的意思。金彪!反正抽這個王八羔子十個嘴巴!”

周經理驚得站起來,金彪一把抓著他的領子。他叫道:“你不要胡來!你不要胡來!”

金彪的大巴掌抽了下去。

文琪在門外嚇得兩腿直抖。

周經理坐在地上,滿嘴是血。

壽亭對老吳說:“通知車間刷機器,晚上江浙飯店請客。金彪,你這就去江浙飯店,讓他把場子清了。兩桌上海菜,專請上海來的師傅,三桌山東菜,就請那些老夥計。咱們來個一醉方休。喝完了酒,明天開工。”

周經理問:“陳先生,我可以走了嗎?”

壽亭冷笑:“你也別洗臉,就這個模樣回去,告訴林祥榮,用不了幾天,他比你還慘。滾!”

金彪剛想過來扔出他去,周經理一看不好,自動躥出去,由於撤退太急,一下撞在門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