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聚豐德飯莊,三樓上的廣德廳一般不開。整個結構是模仿豪宅的三進式,最外邊是侍應生站立的地方,擺著各種豪華酒具,有英法等國出品的銀杯金壺,還有上至乾隆下至光緒的真品青花瓷的酒具。所有的托盤全是地道的福建漆器。

再往裏是二進間,左右各放一個花梨木的圓桌。此時,苗先生與林伯清坐在那裏喝茶,林祥榮坐在另外的那個桌子上,無所適從。

林老爺對這個房間很欣賞,左右地看著,說:“上海雖是文明開化之區,但這樣的酒店卻沒有。在中國,文化連著民俗,有些地方你要細體會,才能看出精妙所在。”

苗先生拍著林老爺的手:“一會兒陳壽亭來了,更能印證你這句話。他是民俗連著文化,正好和你反過來。哈哈……”

林老爺搖搖頭:“瀚東,我也沒見過陳壽亭,但這個人做的事,多少有些讓我膽寒。當然不害怕,是覺得與眾不同。瀚東,我有些過時了,你是承上啟下的人物。既有新的,也有舊的。一會兒陳壽亭來了,你還得替我照應著。”

苗先生哈哈大笑:“別的我不敢說,但壽亭不會讓你有絲毫的為難。我說,伯清兄,你的見識我知道,咱喝的這種茶你知道叫什麽嗎?我敢說,你十有八九說不出來。哈哈……”

林老爺子看著那茶,喝了一口,琢磨著說:“綠茶無疑。”他又喝了一口,“這茶應是出在天氣冷的地方,這也沒有問題。我讀黃遵憲的《日本國誌》,其中說到,日本人曾把中國綠茶移回他們國家栽種。可是日本茶我喝過,不是這個成色。嚴複的筆記裏倒是說,瑞士人休坎普曾把福建的茶樹帶回去,種在他家院子裏。瀚東,該不是你從歐洲帶回來的吧!”

苗先生哈哈大笑,邊笑邊拍林伯清的手。

林老爺笑著問:“差得太遠?快說說,瀚東。”

苗先生說:“這是山東日照的野綠茶,生長在海邊的山上。前幾項你都說對了,是屬於綠茶一類,那裏天冷也不錯。今天我對你弟妹說,我要考考伯清兄,所以從家裏帶茶來。我也給你準備了一些,帶回去給嫂嫂喝。凍頂、毛峰之類當然也好,但這沒有名的東西,也不一定不好。它之所以沒名,是因為沒有人認識它。就我自己感覺,在綠茶裏,真正擋住這個茶的,應當說是沒有。”

林老爺笑著說:“別人看著一般的東西,你卻看著好,再敢於說好,這很難。在世俗常規中,我們往往被虛名所誤。瀚東,既然你開了例,那就每年給我一些。”

東俊在前,家駒東初在後,上得樓來。苗先生一看沒有壽亭,有些意外,問:“小六子呢?”

林老爺及祥榮也站了起來。

東俊歎了口氣:“嗨,壽亭覺得自己一時魯莽,得罪了林老伯,跪在了門口!”

苗瀚東一跺腳:“這個小六子!”說著就和林伯清往外走。祥榮想跟著下來,林父一擺手,讓他原地待命。

聚豐德所在的這條街很熱鬧,壽亭垂首而跪,來往的人都看,聚豐德的劉掌櫃在一邊陪著,既不敢拉,也不敢走,兩手紮煞著,不知自己該幹什麽。

苗先生大步流星走在前麵,林伯清隨後。還離著三四步,苗先生就大聲說,“六弟,錯了就是錯了,何必如此呢?快起來!”

林老爺也跟著過來,剛想攙扶壽亭,壽亭磕頭至地:“小侄出身寒苦,沒有上過學堂,得罪了林老伯,這裏賠罪了!”

林老爺忽有淚意:“唉,壽亭,折煞我了!”

壽亭並未回話,又轉向苗先生:“二十多年前,苗哥給六弟賞飯,二十多年後,六弟還讓苗哥費心,六弟謝了!”磕頭再三,潸然淚下。

苗先生十分憐惜,神情激動,伸手慢慢地扶起壽亭:“六弟,哥哥老了,受不得刺激。咱樓上慢慢地說話吧!”

壽亭慢慢站起。

采芹吃完飯,孔媽把茶端來。

孔媽說:“太太,沈小姐什麽時候生呀?”

采芹說:“生還早呢,她說主要是想我,讓我早些去。你想呀,她男人整天在外頭跑,她一個人在家裏悶得慌,想讓我去和她說說話兒。我恨不能現在就走。孔媽,這人和人要是看著對了眼,真是從心裏想。不行,我得叫個參謀來。”說著就去打電話。電話通了,采芹說:“翡翠呀,吃飯了嗎?噢,吃完了。快來吧,沈家妹子有了音信,你得過來參謀參謀,看看往南京帶點什麽。”

翡翠說:“好,我這就過去。”

采芹說:“光你過來不行,讓老二也來。咱得問問她,這新式人兒喜歡什麽。我這就給蘭芝打電話,咱請個新式人兒給咱參謀參謀!咱倆那一套,怕是跟不上趟。別教堂裏燒香,費勁不少,神還不認。快過來吧!”

采芹放下電話,自己也笑了。接著又給蘭芝打電話。

宴會早已開始,苗先生主陪,上首林老爺,下首林祥榮,壽亭坐在苗先生對麵。他表情平靜,垂眉收目。

苗先生說:“壽亭,一共就是指甲蓋大小的事兒,也都說完了。說兩個笑話,熱鬧熱鬧!”

壽亭苦笑一下:“唉,苗哥,笑話是說不了了。太監出京就該斬,我現在是安德海碰上丁寶禎,說什麽也沒用了。”

大家都笑起來。

壽亭碰了一下家駒,家駒站起來走到林老爺旁邊:“伯父,我壽亭兄一時魯莽,給虞美人造成了一些不好的影響。壽亭兄相當懊悔,這十萬元本票,權作賠罪。”

林老爺一驚,林祥榮更驚,驚完了忙把頭低下。趙氏兄弟對視一下,注視事態發展。

林老爺一抖手:“瀚東,救救林伯清!是祥榮尋釁滋事,這才引得壽亭一怒而為。瀚東,你學貫中西,《淮南子汜論訓》曾謂‘觀小節可以知大體’。適才壽亭門前一跪,已讓伯清再睹先賢之風。你是壽亭的至交,勸他收回成命吧!瀚東,我實在太尷尬了。”

家駒把本票放在桌上,坐回原位。

苗先生正視著林伯清,把他抱拳的手按下來,就勢拉著:“伯清兄,你就收下吧。你剛才說到了《淮南子》,我也用《淮南子》中的話來說:‘人無善誌,雖勇必傷’。壽亭心存善誌,你就成全了他吧。”

林伯清苦苦一笑:“那樣,伯清就此告辭。”

林祥榮的汗都出來了。

苗先生按下林伯清,試著問壽亭:“六弟,你的心意林老爺子領了,你就收回去吧!”

壽亭淡淡一笑:“好,把本票遞給我吧。”東初靠著林老爺坐著,隨手拿過本票,遞還壽亭。

壽亭說:“還是家駒他爹說得對,書讀多了是有害,什麽淮南子淮北子的!”說著拿過東初的打火匣,噝的一聲,火著了,拿著本票就要燒。林老爺大驚:“不行!”東初一把把本票救下來。

苗先生一伸手:“給我吧。”回頭轉向東俊,“東俊,我平時忙得暈頭轉向,你和小六子常在一塊兒,你得多說他!祥榮一時不慎,惹惱了壽亭,你是該勸阻的。你看看這通亂!”

東俊點頭:“是,苗哥。”

苗先生劍眉一揚:“好了,東俊,你明天和家駒祥榮一塊兒商量買賣上的事,我和壽亭請伯清兄去鐵公祠下棋。聽著,誰也不準再說買賣上的事了。家駒,還有你,你有文化,得常說著壽亭點兒!伯清兄,家駒是在德國留的學,但那英語卻是地道的牛津腔,真好聽。家駒,你也有錯,就用英文朗誦一首雪萊的詩吧!”

家駒傻笑。壽亭說:“東俊哥,咱倆先下去弄個小桌吃著,等他們鼓搗完了這些洋事兒咱再上來。”

大家笑起來。林老爺子十分高興。

鐵公祠原是鐵保的住宅,南麵是湖,北麵是座二層的小樓,庭院很大。院中有一個亭子,高出地麵很多,亭中有一六棱石桌,四個石凳。此時,壽亭正與林老爺對弈,神情專注,苗先生抽著煙,抿著嘴笑。

這鐵公祠有兩個門,一東一西,東門已經關上,西邊是個月亮門,門裏是縷石的對子“四麵荷花三麵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筆意雖出米芾,但多了些斧鑿之氣。門外停著苗先生的汽車,金彪還有另外四個大漢立於門前,麵前放著個冰箱子。一對青年學生走過來,金彪賠著笑迎上去:“二位,請繞行,來吃支冰糕。”

那男學生問:“為什麽?”

金彪一躬身:“要人正在下棋,實在不方便。”

二人接過冰糕,沿著院牆繞了過去。

壽亭被林老爺子殺敗了,笑著站起來:“苗哥,還得你來,我是真搪不住了。巡河炮變成了天地炮,我的眼都花了。”

苗先生笑著過來坐下:“我說吧?光天地炮還不要緊,關鍵是沒防住‘大刀剜心’。”

林老爺笑著說:“壽亭是讓著我。哈哈……”

壽亭笑著說:“苗哥,這撒尿用文化詞該怎麽說?”

苗先生笑:“晉以前叫如廁,晉以後叫更衣。”

壽亭說:“哼,後邊兒這個詞兒多少沾點邊兒,撒尿就得解衣裳。用後邊兒這個。林伯,小侄先去更衣。”三人哈哈大笑,亭壽走下亭子。

他倆重新擺棋,林老爺子忽然把手放在苗先生的手上:“瀚東,林伯清有事相求。”

苗先生十分意外,抬起臉來看著林老爺子,這時,林老爺的眼裏滿是誠懇的期待。“伯清兄,什麽事?”

林老爺子說:“我想請走陳壽亭。”

苗先生愣著,然後喃喃地說:“這個人隻能做朋友,不能當下屬。當初他在周村那個小染坊裏,我就開出過年薪三十萬的天價。他不肯背棄周家,竟成我一生之恨。唉,伯清兄,放棄這個念頭吧。人生講的是緣。”說罷,臉上是失意的蒼涼。

林伯清說:“他的宏巨開埠我都不要,上海所有的林氏企業全有他二成的份子。每年保底八十萬,這比他這兩個廠加起來的利潤都多。瀚東,你幫我說說吧。這樣的人,在濟南這樣的地方可惜呀!”

苗先生點上煙,覷起眼來望向湖麵:“他雖是窮人出身,可把錢看得不重。要是沒有我在前麵請過他,可能還好一點,隻怕這事一旦說出來,傷了伯清兄的一番心思。”

林伯清起身坐到苗先生側麵的凳子上,拉著苗先生的手:“壽亭很熟悉‘三國’裏的故事,你這樣給他說,諸葛亮如果不出茅廬,不過南陽耕夫而已。瀚東兄,幫幫我吧!”

苗先生輕輕地說:“好吧。至於壽亭跟不跟你走,那是後話,但就你這一請,他會終生感念足下知遇。唉!”苗先生說罷搖頭歎息。

壽亭從樹叢中出來,來到月亮門前,金彪說:“掌櫃的,更衣回來了?”

壽亭拿過一支冰糕:“金彪,從這以後,我一三五說更衣,二四六說如廁。這文化詞還真有點意思。”

金彪笑著問:“那禮拜天呢?”

壽亭說:“禮拜天這倆詞一塊說。哈哈……”

他回到了亭子上,見二位的棋是擺好了,但是沒有下,就問:“這是沒開始呢,還是又一盤?”

林老爺強笑笑說:“等著你呢,我也去更衣。”說著走下亭子。

壽亭問:“這是怎麽回事兒?”

苗先生點上煙,喟然長歎:“唉!壽亭,坐下。”苗先生的頭低垂著,壽亭納悶。這時,苗先生抬起頭來說:“唉,有些事兒明知道說出來傷心,可是還得說。林伯清想請你去上海……”

壽亭抬手:“苗哥,到此為止,別往下說了。林老爺子的情我領了。”壽亭看向湖麵,又慢慢地轉過臉來,“壽亭一生,在我眼裏的人很多,在我心裏的人隻有一個,就是哥哥你。哥哥,如果有來生,我追隨哥哥鞍前馬後。”說罷,淚如雨下。

中秋,天上是一輪明月,萬裏無雲,清澄寬廣。家駒一家在院子裏擺下了酒席。六個孩子一桌,在前院,有說有笑。北屋高門台下,是一個小圓桌,鋪著雪白的台布。上麵擺著幾盤菜,和切好的西瓜及月餅。院子裏的燈也開著,那光線不強,衝不去月色。

家駒的麵前是高腳杯和洋酒,二位夫人卻是小酒盅。

二太太說:“家駒,八月十五是中國人的節日,你應當喝點白酒才對。”

家駒笑笑:“其實都一樣。來,咱們幹一杯。”說著把杯子端起。二位夫人也端起來,看著丈夫,顯然等著家駒發布致酒辭。

家駒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感慨良多:“寫中秋的詩很多,但多流於感物傷懷。咱爹說,比較起來,還是蘇軾的《中秋月》寫得深透,正合逝者如斯,不舍晝夜的意思。”兩個聽眾等著聽朗誦,家駒看著天空的明月,帶著些憂鬱,“‘暮雲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此生此夜不長有,明月明年何處看。’唉,這日本人占了東北,不僅沒有退兵的意思,反而越來越猖狂,又進入了灤東地區。國家如此,我們也不知道明年中秋會怎麽樣。”說罷默然無語,慢慢地把酒杯舉起。

翡翠說:“過節了,咱說點高興的。當初毛子亂新疆,滿朝上下都說不能打,說那毛子多麽厲害,還不是讓左大人和咱爺爺那些人,生生地把他們打了出去?那毛子都是丈二的身高,人高馬大的,咱都贏了他,還怕小日本?那腿比獾腿長不了多少,根本撐不住打。我看這日本鬼子弄不長。家駒,咱不說這些,咱說過節,說高興的。”

二太太說:“就是嘛,蘇東坡也說過‘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你說呢,大姐?”

家駒頷首一笑:“謝謝二位,我盧家駒才貌無一,二位夫人不棄淺陋,相隨多年,家駒謝了!”他雖是開玩笑,但口氣裏透著感傷的真誠。三人碰杯一飲而盡。

翡翠拿過一個螃蟹遞給家駒:“六嫂去了南京,你該把六哥叫來過節。就他和福慶兩個人,也沒意思。”

二太太給家駒倒酒。

家駒說:“我說了,讓他一塊兒來,可是他說福慶晚上還得寫作業,回去晚了寫不完。福慶這孩子挺用功,和咱那些孩子一塊兒學英文,我看就他學得好,發音也好聽。”

二太太接過來說:“他怕六哥罵他。六哥不認字,可盼著孩子上進呢!”

家駒說:“你這就說錯了,六哥沒罵過福慶一句。他說好孩子不是打出來的,罵更不管用。你隻要讓他覺得你挺看重他,這就行了。他這就是老子所謂的無為而治。他管工廠也是這一套。天津開埠他根本不管,可幹得還真不錯,整個華北除了飛虎就是貂嬋,全是咱的布。六哥還給周濤飛支了一招,讓他中秋節每人發個肘子。開埠二百多個工人,每人一個肘子,我估計天津的肉價都能漲上去。果不其然,今天下午濤飛來了電報,十六個字,‘一人一肘,前所未有,全廠上下,感恩戴德!’有點意思吧?”三人笑起來。

翡翠問:“宏巨沒發?”

家駒說:“發了。每人還發了點錢。”

家駒的話音一落,二太太便關切地說:“那些家眷不在濟南的,一個肘子吃不了呀!”

家駒笑著端起酒杯:“那些人發的錢,和發肘子一樣。廠裏夥房裏今天也是吃肉。唉,六哥的招是多。來,再幹一個。”

翡翠說:“當初六哥去咱家說那合夥的事,我和咱娘在裏間屋裏聽著。二妹,你不知道,六哥說話的聲音雖不大,可就是聽著有勁。就這樣,家駒當初還不想和人家一塊幹呢。我沒冤枉你吧,家駒?”

家駒點上支煙:“現在想起來,我自己都覺得懸。當初我剛留學回來,不知道天高地厚,根本沒把一個染匠放在眼裏。唉!要是當初讓我把六哥氣走了,我現在不知道是個什麽樣呢!還是爹說得對,什麽叫走運?碰上明白人就叫走運。”

六個孩子端著水,一塊兒來到北院,給爹娘敬酒。孩子們把杯子舉起,齊說:“年年明月照我家,我家年年有明月!祝爸爸、娘、媽中秋快樂!”

三位早站了起來,家駒和他們挨個碰杯。

孩子們高興地回去了。

家駒坐下之後說:“什麽是家學?這就是家學。這是咱爹的老詞兒。”三人笑起來。

二太太問:“家駒,明天訾家那模範染廠開業,你和六哥去嗎?我看著報紙上,同行祝賀裏有宏巨和三元的名呢!”

家駒冷笑一下:“不去!那名是他自己寫上的,誰也沒讓他往報上登。你看看他那套廣告吧,‘十五的月亮十六圓,濟南染廠數模範’。這訾文海也算留日的學生,又是有名的律師,竟寫這樣狗屁文字。”

翡翠問:“六哥怎麽說?”

家駒笑了:“六哥聽了那廣告,隨口給他對出了下聯:‘老少渾蛋開染廠,興許熬不到過年!”’

翡翠正吃了一口菜,笑得回身噴到地上。

第二天早上,壽亭在廠門口下了洋車,一眼看見東初的花汽車在樓下停著,東初東俊站在車跟前。壽亭一愣,趕緊往這邊走,這時,汽車發動著了。

壽亭不安地問:“出了什麽事兒?”

東俊說:“嗨!訾家那染廠今天開業,早上我還沒起來,他那個熊兒訾有德就去請我,讓我務必去捧場。我一想,他能來找我,肯定也得來找你。”這時,家駒也提著公文包過來了。“正好,家駒也來了,咱四個坐上車躲了吧,免得被他拉了去,給他架秧子。”

壽亭笑了:“東俊哥,咱不去不就行了嗎?還用得著躲?”

東初說:“六哥,你不知道訾家的為人,他真能把你硬拉了去。正好,咱四個借這個機會商量商量,看看怎麽辦這窩子王八蛋。”說著就往車上推壽亭。壽亭說:“你先等等,東俊哥,你猜,我剛才一見你站在這裏,想的是什麽?”

東俊問:“什麽?”

壽亭說:“我還以為俺嫂子有喜了呢!”

東俊說:“我這就揍你!”

車開出了廠門,向東開去。

壽亭和家駒東俊坐在後排。壽亭說:“我說,這個點,戲園子飯館子都不開門,咱去哪呀?”

東初在前座上回過頭來說:“七月裏核桃八月裏梨,九月裏柿子來趕集。現在南山裏的柿子紅了,咱去靈岩寺。我說,家駒,你想想有沒有關於柿子的詩,到時候咱喝著茶,聽著詩,也算歇一天。”

家駒笑著說:“有關柿子的詩我是不知道,要是回張店問我爹,這也來不及呀!”

壽亭說:“還回張店問,咱現做就行。柿子熟了紅通通,柿子要吃還得烘。有點韓複榘的意思吧?”

東初笑得不行。

東俊止住笑:“壽亭,韓複榘和你不是一派。他是‘趵突泉裏常開鍋,就是不能蒸饃饃’。”

又是一陣大笑。

汽車已經出了城門,向南開去。

家駒說:“東俊哥,這不可笑。張宗昌做山東督軍的時候,出過一本詩集,叫《效坤詩鈔》,我在青島的時候買過一本。其中一首叫《詠閃電》,聽著‘突然天上一火鏈,莫非玉帝想抽煙?如果不是想抽煙,怎麽又是一火鏈!”’

司機笑得實在受不了,踩下了刹車。

晚上,高島屋日本餐室裏,滕井和訾文海相對而坐。在另一個屋裏,訾有德抱著一個日本女人喝酒。他拿著一杯酒,往日本女人的領口裏灌,日本女人在那裏發嗲。

滕井端起酒杯:“訾先生,很好,我們的開業典禮辦得很像個樣子。來,我敬訾先生一杯!”

訾文海說:“這都得益於滕井先生的支持。”二人一飲而盡。

滕井說:“我的那個銷售企劃你認為怎麽樣?”

訾文海說:“好是很好,可是,滕井先生,如果賣一毛二一尺,我們會賠很多。開始一段時間這樣做,是可以壯大我們廠的聲勢,但是時間長了,我們撐不住。滕井先生當然無所謂,可是我賠不起。我認為,還是隨行就市為好。現在陳壽亭的飛虎牌,三元染的名士青,還有那虞美人,都是一毛六一尺。七月份以前,虞美人比飛虎和名士青低一分,現在三家一樣了。這三家現在看來關係很好,誰也不做廣告,也不降價。在這種情況下,我們賣一毛二,我感覺沒有必要。比他們低一分就行。”

滕井笑著擺手:“我們當然不會長久地賣下去。我們的第一步,就是要打破他們的這個聯盟。”說著從桌上拿起一份文件,“我想了一下,擒賊還得先擒王。陳壽亭在這三家裏麵是個主角,我們首先要打敗他,然後再收拾另外兩家。這是陳壽亭的山東客商名單,是我們浪人一個縣一個縣地調查出來的。我們一毛二一尺向外一發貨,陳壽亭的整個山東銷售網就會立刻垮台。濟南這邊有你,青島那邊有大華和元亨;你負責濰縣以西,大華元亨的膠東市場基本不變。用不了多久,我們就會控製整個山東市場。陳壽亭他們降價又降不起,不降價又賣不掉,當他們感到無利可圖時,就會自動退出市場。我想,連三個月都用不了,他們就得完蛋。”

訾文海點頭,認為機會來了:“滕井先生,這個計劃自身沒有問題,但是我已經把家裏所有的錢都投在工廠裏了,我是賠不起呀!”

滕井安慰他:“訾先生,我做生意,曆來講究公平。按現在的成本核算,賣一毛二,我們每尺賠二至三分錢,咱們就按三分錢算吧,虧損的這些錢都算我的。這樣總可以了吧?”

訾文海說:“那我不就成了白幹了?滕井先生,我也得吃飯呀!”

滕井說:“訾先生,我們賠錢或者暫時不賺錢,是為了更多地賺錢。三個月以後,陳壽亭他們就不存在了。”

訾文海笑笑:“我回去再想一下,明天答複你。”

滕井不悅:“訾先生,今天開業產品沒有同步上市,這本身就不對。去了那麽多布店老板,我聽說都在追著你問價格,你卻支支吾吾,這本身就是心裏沒底嘛!訾先生,不要再猶豫了,明天就開始登廣告,同時派出人去,按著名單去找陳壽亭的那些客商,盡快把我們的產品鋪滿整個山東。你就準備發貨吧。我運來的第一批坯布是五千件,這些布賣完後,先留做模範染廠的流動資金,這樣總可以了吧?”

訾文海聽到最後一句時,眼睛一亮,但還是故作姿態:“滕井先生,你最好停止給陳壽亭供貨。這是符合我們共同利益。”

滕井淡淡地笑了笑:“訾先生,我們上海方麵的人員告訴我,自從林祥榮來到濟南之後,他們就開始使用六合紡織廠的布。在這短短的兩個半月裏,陳壽亭三次逼迫我降價。如果是在前幾年,這樣做完全可以,但現在,中國的紡織技術進步很快,日本布已經沒有優勢可言了。訾先生,如果這個辦法可行,我能不用嗎?”

訾文海聽到這話,臉色很難看,自言自語地說:“原來如此。”

滕井接著說:“陳壽亭不管買誰的布,都是加過利潤的,而給模範染廠的布,卻沒有加利潤,才八十元一件,這種優勢已經很大了!訾先生,不要隻看見眼前的利益,應當把目光放得長遠一點。”

訾文海說:“我們八十塊錢一件賣一毛二一尺都賠錢,他們才賣一毛六,也沒什麽利呀!”

滕井笑得很甜:“我雖然做貿易多年,但做印染,和你一樣,也是個外行。你提的這個問題我也想過,但如果他們沒利潤,怎麽會發展得這麽快呢?”

訾文海說:“我們倆雖然是外行,但我請的那個經理李萬岐卻是內行,成本是他算出來的,應當沒錯。”他的胖臉上出了些油,拿過手巾來擦了一把。

滕井說:“好了,我明天抽個時間去看一下陳壽亭,順便把我們的布拿給他看看,讓他大吃一驚。”

訾文海忙擺手:“不行不行,不能讓他知道咱們是合夥人!”

滕井哈哈大笑:“他們早就知道了。這一點你不必放在心上。陳壽亭關心的是利潤,不是什麽政治。你放心吧!來,幹!幹了這一杯,咱們再商量一下明天的廣告。”

早上,模範染廠,工人們往廠裏走。一個監工在那裏收工人的上工牌,然後開始搜身,嘴裏還說著“勿帶火種入廠,勿帶火種入廠”。

吳文琪和興業也走過來,雙雙把牌交上,張著手接受搜身。興業的表情有點緊張。

興業說:“文琪,中午吃飯的時候,我去找你。”

文琪說:“行,我就在倉庫,哪裏也不去。”

他倆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興業避開人,慢慢朝東院牆走,然後拐進車間和廠院牆之間的一個夾道。他回頭看了看沒有人,從鞋裏把洋火拿出來,放在一個早準備好的罐頭瓶子裏,然後忙抓過垃圾蓋上。

他剛從夾道裏出來,迎麵來了一個人,抬手就是一個耳光:“叫你在這裏撒尿!”

興業捂著臉:“下回改!”說著低頭走去。那個監工站在原地罵罵咧咧。

壽亭在辦公室裏喝茶,老吳端著茶壺進來了。壽亭說:“等一會,你去告訴王長更,他侄子從老家來了,想來廠裏幹點事。文琪不在,讓他來當給我倒水的。這孩子還沒個正規名,給他起個什麽名呢?”

老吳笑著說:“掌櫃的,你連詩都能做,這起名還用問我?”

壽亭笑了笑:“有了,就叫飛虎,和咱那牌子一個名兒。”

老吳說:“好!這名行,挺亮堂!可是,掌櫃的,那文琪回來之後幹什麽?”

壽亭說:“跟著你學做賬,我看著這孩子行,挺機靈。以後賬房裏的小活,什麽到稅務局送禮之類的,你就打發他去。你現在是大廠的賬房了,也得有點派頭。”

老吳把茶倒上:“謝謝掌櫃的。”他猛然想起了什麽事,放下茶壺,“文琪昨天把訾家那數算出來了,車間一共從原料庫裏領走了兩千件布,至於現在印了多少不知道。”

壽亭一驚:“兩千件?日本大件是一千米,敢印出這麽多布放著。他昨天開業,可是布沒上市。你和東家都留神看著報紙。他這是想幹什麽?”

老吳說:“他不會一下子放出來衝咱吧?”

壽亭站起來說:“衝咱,他怎麽衝?用價錢衝?咱當初和林祥榮趙東俊定的這個價錢不高呀。他衝少了不管用,衝多了他就得賠呀!一個新廠,就是賠也賠不起呀!”

這時候家駒進來了:“六哥。”

壽亭說:“正好,咱一塊兒商量商量。訾家那窩賊羔子已經印好了兩千件布,可是昨天沒上市。你說,他印好布放著幹什麽?”

家駒想了想:“他是不是想一下子放出來?”

壽亭說:“放出來這倒沒事兒,他要是價錢比咱高,肯定賣不過咱,可要價錢低,他還能怎麽低?再一個事兒就是,他是在濟南賣還是在整個山東賣?姓訾的和滕井都是外行,可這外行弄的這招法,咱這內行怎麽看不明白呢?”

家駒笑笑:“六哥,沒事兒,就那幾塊洋薑湊到一塊兒,辦不出什麽高明事兒來。六哥,訾家和咱不一樣。咱幹了多年了,有了底了。他一個刮地皮的,指望著打官司害人,能有多少錢?就是滕井賠得起,他也賠不起呀!當然,滕井供他布,可以暫時不收錢,或者算是入股。可光那工錢一百多人,他也撐不住。”

壽亭說:“去他媽的!他要好好地幹,咱也先不去惹他;他要是亂出招兒,哼,那是找死。你說得對,外行能幹出什麽高級事兒來。來,家駒,先喝上一碗。老吳,晚上還得問問文琪,問問又往外發布沒?五千件布用了兩千了,我估摸下一船也快來了。這下一船咱沒訂,一個模範染廠也用不了。老吳,給青島滕井發電報,口氣硬著點,讓他把布降到八十以下,否則,停止交易。”

老吳擔心地說:“那咱可就隻有上海這一家了。”

壽亭冷笑:“有林老爺子那麵子在那裏放著咱是不好意思了咱現在就是讓林祥榮降價,他也得降。那麽多紡織廠整天來拱著咱。哼,這不是前幾年了,沒有誰能控得住咱。發!直接給他出個價兒,七十五,否則,永遠停止交易。”

老吳下去了。

家駒笑了笑說:“六哥,我估摸著,滕井就在濟南。”

壽亭一愣:“噢?嗯!狗腿子開業,他得來坐鎮。昨天別看沒跑到大堂上吃酒席,興許蹲在夥房裏吃呢!”

家駒笑起來:“讓你這一說,滕井成了老媽子的男人了。”

壽亭沒笑:“這小子要是在濟南,興許得跑來震唬咱一下。不用管他,他年輕的時候就沒高招兒,老了好忘事,年輕時候的那些招興許也忘了。”

家駒想了想說:“六哥,這印出來兩千件,一尺也沒賣,他想幹什麽呢?一個濟南連一千件也賣不了。兩千件,六哥,他肯定向外衝。不僅向外衝,而且還是向西南衝。因為東邊有原來的大華和元亨。現在雖說青島那兩個廠上了新機器,也印花布,但頂多也就是和咱打個平手,並沒有什麽優勢。盡管他比咱低一分錢,但咱印工比他強,明祖說賣得還挺好。”

壽亭站起來:“有理,有理,他不是向東衝,很有可能沿著津浦路向徐州一帶衝,那一帶咱是老大。你快打電報告訴西南兩路所有的外莊掌櫃的,讓他們和當地客商每天見一麵,特別是大客商,一有情況馬上往回打電報。可是,他怎麽能衝得動呢?咱是一毛六,扣了給客商的利,也就是一毛四分五左右,他還能怎麽衝?要是他便宜個一星半點的,咱那些客商不會進他的貨,可是再往下,他就賠大了。”

家駒說:“六哥,是不是他印好了布不知道怎麽賣呀?”

壽亭搖搖頭:“他從上海請來的那個李萬岐很內行。不用管他,我倒要看看他能把咱怎麽樣!”

中午,工廠吃飯,興業手裏拿著窩頭朝東院牆走來,看看四處沒人,就拐進了夾道兒,取出洋火掖在腰裏。

文琪在和幾個夥計一塊吃飯,這時,興業朝這邊走來。文琪看見了他,放下窩頭往外走。

倉庫外邊是一道牆,門口站著監工,他看到文琪過來,上下打量著。興業來到那個監工跟前,鞠了一躬:“嘿嘿,我找文琪有點事。”說著就往裏走。監工一把抓住他:“有事就在這裏說,裏頭不能進!”

文琪過來說:“那書我還沒看完,明天給你吧,興業。”

興業說著從腰裏又掏出一本來:“我又給你帶來一本。”

監工一把抓過去:“上工不能看書。沒收了!”

訾家父子正在辦公室裏商量事。

訾有德說:“爸爸,就按滕井說的辦。反正咱也沒錢了,賠也好,賺也好,反正是他滕井的。咱的廠已經建起來了,這廠是建在中國,不是日本,他想搬是搬不走了。”

訾文海說:“我也是這麽想的。咱賠是賠不了。滕井也知道咱沒錢了。可咱幹這廠是想掙錢,不是陪著他滕井玩兒。有德,咱得讓他越陷越深,最後聽咱的。否則,中止合夥。你說得對,反正廠建在濟南府。”

訾有德說:“那廣告就這樣發?一毛二一尺?”

訾文海站起來:“發吧!也出出這口氣,也讓苗瀚東、趙東俊這些人看看咱的氣勢!這些年他們根本沒把咱放在眼裏。咱開業,我也親自去請了,怎麽著也不給點麵子,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讓他們等著,等著咱幹好了染廠,咱再開個麵粉廠,我非得和苗瀚東見個高低不可。有德,把廣告發出去!按滕井給的名單地址,給陳六子的客商發電報。路途近的直接派人去。大客商他都用紅鉛筆勾出來了,派專人去請!明天,山東省、濟南市,就要聽咱這平地一聲雷。”

訾有德一躍而起:“好,我這就去!”

下午四點多鍾,家駒正在給壽亭念報紙,老吳慌慌張張地跑上來:“掌櫃的,滕井來了,在樓下呢!”

壽亭和家駒對視一眼,也是稍感意外,雙雙站起來。壽亭說:“還真來了。好事猜不對,這壞事倒是一猜一個準。讓他上來吧。”

老吳去了。

家駒說:“六哥,我一看見滕井,就想起他往我家扔手榴彈來,就恨得我牙根疼。我真想踹他兩腳!”

壽亭笑著拍拍家駒的肩:“盧家駒先生,你是一個有文化的人,要顧及國家的大體,不要再給國民政府添亂,要‘顧全大局,從長計議’,不要再給委員長添麻煩了。哈哈!”

滕井進來了,緊跑幾步拉住壽亭的手:“陳先生,好呀!”

壽亭也挺客氣:“你打個電話來,我去看你就行,還讓你跑一趟。模範染廠的事情處理完了?”

滕井哈哈大笑,然後又和家駒握手:“盧先生,從青島到濟南,這麽多年,我每次見你,你都是這樣衣冠楚楚。”

家駒笑笑:“衣冠楚楚容易,可不見老就難了。你大概每天吃我們的東北人參吧!”

三人在這圓桌旁坐下來,王長更他侄子王飛虎這是壽亭賜名,已經啟用端上茶來。

滕井問:“陳太太好嗎?我又給她帶了點藥來,你代我問候她。”

壽亭接過來:“每次都勞你破費。怎麽著,那布怎麽沒上市?印出來兩千件就那麽放著?”

滕井的笑容收斂起來:“你怎麽知道?”

壽亭說:“你模範染廠那一百多人裏,起碼有五十個是我派去的,別說印布,中午吃的什麽飯我都知道。”

滕井笑起來:“陳先生果然派出了商業間諜。五十個不至於,但三五個是有的。其實印染行業根本沒有什麽秘密,陳先生一看全知道。”

壽亭把茶端給滕井,問:“我當初讓你找外行合夥對了吧?這多聽話!你控製著原料來源,訾家爺兒倆幹活。要是聽說聽道的,咱就照常供原料;如果膽敢不聽話,立刻給他斷了布,讓他爺兒倆守著那四台機器哭。哈哈!”

滕井也笑了:“合作還是平等的,隻是由於目前日中之間的局勢,我不便出麵罷了。陳先生,你今天早上發往青島的電報,三木收到了,也給我回了電報。咱們是老朋友了,就按你說的價格辦,七十五塊,你可不能對訾文海說呀!”

壽亭說:“我是這樣說,但是我現在還不能要。盡管現在不要,滕井先生也是給了老朋友麵子。”

滕井說:“這沒問題,我先運到濟南來,放到模範染廠倉庫裏,你什麽時候需要,就去提布,還是很方便的。”說著,拿出約有三丈花布,“陳先生,你是內行,看看印得還行嗎?”

壽亭打開,頻頻點頭:“不錯,不錯。我們的上海師傅說,李萬岐的技術在上海是數得著的。果然不錯。”

滕井說:“你認為我會賣多少錢一尺呢?”

壽亭說:“以你的實力,加上你身後的帝國,我還真猜不出來。想賣多少錢?”

滕井謙虛地一探身:“一毛二可以嗎?”說完看著壽亭的反應。

壽亭一驚,隨之摸摸滕井的額頭:“滕井哥,你沒發燒吧?”

滕井笑笑:“沒有。兩千件,甚至以後更多的布,都賣一毛二。陳先生,當初我勸你那麽多次,咱倆合作,你就是不肯。在商業上,實力是第一位的。當然,我這不是針對陳先生,我是針對整個中國市場。”

壽亭笑笑:“滕井先生,你要賣這樣的價錢,我就沒法幹了。”

滕井說:“報紙廣告明天就會登出來,就是一毛二。我要把模範染廠辦成山東最大的染廠。陳先生,盧先生也不是外人,還是咱們合作吧!再辦一個這樣的工廠,把你的能力和我的實力加在一起,是沒有人能夠和我們對抗的,包括上海的林祥榮。怎麽樣,陳先生?”

壽亭很認真地說:“滕井先生,光說不行,我還得看看再說。你也給我個時間,讓我想想。敢賣一毛二一尺,這是我沒想到的。滕井先生,我和你合作,你賣一毛二,我怎麽賺錢呢?”

滕井大笑起來:“這就對了嘛!賺錢是第一位的,咱們隨後再談。隻要你有興趣,我們隨時可以談。我們是老朋友了。”

壽亭點點頭:“我想想再說吧。你明天登廣告,用不了幾天就滿街跑‘模範’。我是服了!實力,唉,沒有辦法呀!”他轉向家駒,“你通知印花車間,停機!”

家駒一愣,站了起來:“這就停?”

壽亭說得很肯定:“先停下,我得想想這事。一毛二一尺的布滿街都是,印出來也賣不了。先停下,我想想再說。”

家駒去了。

滕井說:“還是陳先生的腦子轉得快。還是咱們合作吧,那樣,你就什麽也不怕了。”

壽亭說:“滕井先生,這不是小事,我得先看看訾家和你合作是不是能掙著錢再說。我現在腦子裏很亂,今天也就不留你吃飯了。另外,滕井先生,我還得給你提個醒,馮玉祥吉鴻昌的長城抗戰是失敗了,可是他們的餘部在濟南成立了鋤奸團,你出門還得小心點!吉鴻昌那部隊好用大刀片兒,他們見了日本人就劈。前幾天劈死的你那日本浪人,到現在也沒破案。我說你呀,老哥,盡量還是少到濟南來。如果真要來,你穿上套中國衣裳,小心讓那鋤奸團劈了你!小心哪!如果我想和你合作,我就去青島找你,那裏安全。你可別再這個打扮到我廠裏來了,別讓那些人盯上,以為我通日本,再朝著我下手!”

滕井點點頭站起來。

車間裏,印花機印完了機上的那卷布,慢慢地停下了。家駒看著機器停下,無奈地歎了口氣。

金彪過來問:“東家,這是為什麽?”

家駒沒理他,低著頭走出了車間,直奔壽亭的辦公室。

老吳正和壽亭說著話,家駒進來了:“六哥,為什麽停機?咱還用得著這麽怕他?”

壽亭拉著家駒來到圓桌處坐下,大聲喊:“飛虎!”

飛虎進來了,壽亭指著桌上的茶具說:“把這套家什給我扔了,狗用了,人不能再用!換家什衝茶來!”

飛虎收拾起那套東西走了。

老吳問:“掌櫃的,咱真就這麽停著?”

壽亭冷笑道:“咱要是賣一毛二,隻賠一分錢。咱的工人幹得猛呀!也不出廢品呀!他要賣一毛二,就得賠三分左右。加上讓給布鋪的利,我看夠他受的。老吳,當初咱和林祥榮還有東俊為什麽定了個一毛六?就是防著滕井呢!沒事兒,長不了,滕井撐得住,訾家也撐不住。從現在開始,咱就得想辦法,看看怎麽除了這一害。”

老吳說:“他要長久這個價錢賣下去呢?”

家駒說:“這不可能,他那成了往街上扔錢了。”

壽亭問:“給明祖發的那五百件發出去了嗎?”

老吳說:“沒有,最快也得後天。”

壽亭說:“先停停吧。別發了去,明祖再買不了,又礙著麵子不肯退貨,那就不好了。這是咱的老朋友了。”

家駒問:“滕井能自己衝自己,訾家那布進了青島,他那倆廠怎麽幹?”

壽亭說:“先看看吧,這日本人什麽事都能幹出來。”

老吳說:“是不是給孫掌櫃的去個電報說一聲?”

壽亭說:“先別嚇唬明祖了,等等再說。家駒,咱先給他用個小型離間計。一會兒你下去,讓上海來的高師傅沒事就請模範染廠的李萬岐。他們在上海的時候都很熟悉,來了濟南之後也在一塊吃過飯。咱出錢,讓老高請客,哪裏能讓模範染廠的人看見,就在哪裏請。不僅請,還要經常請,讓老高也順路問問他廠裏的事兒。剛才我給滕井下了一把蛆,說他廠裏有咱的人,他回去準得問訾文海。這老高請客要是讓訾家知道了,他們之間就得不和,弄不好就能辭了李萬岐。隻要這一個內行走了,剩下的全是傻瓜。”

家駒說:“這一計行是行,六哥,是不是慢點呀!”

壽亭笑了:“這快的不是還沒想出來嘛!”

老吳問:“咱停機告訴三元不?”

壽亭想了想:“一會兒我就給他打電話。家駒,打個電報給林祥榮,告訴他這個情況。咱讓他恢複了這多半年,虞美人也活過來了,三家的價錢也又一樣了,山東又成了他的大市場。我覺得他也得著急。”

家駒說:“咱就這樣任憑訾家順利地賣布?”

壽亭說:“賣得越多,賠得越多,讓他賣吧。家駒,咱這一陣子,機器根本沒停過,早該停機檢修了。借著這空兒,正好檢修一下機器。你明天告訴洋行,讓他們從上海派人來。”

飛虎端著茶進來了。壽亭說:“老吳,我給狗蛋子起的這個名行吧?飛虎,聽著就那麽亮堂。”飛虎把茶放下。壽亭指著桌子上滕井送來的藥:“飛虎,你把那些東西拿出去用腳跺爛了,扔到垃圾箱裏!別讓這個王八蛋藥死俺老婆。”

東俊和東初坐在辦公室裏發愁著急。

東俊說:“這才剛幹了幾天舒心買賣,又蹦出一個訾家來,真他娘的磣人!”

東初說:“大哥,咱停不停機?”

東俊長歎一聲:“咱停不起呀!訾家那貨一時半會兒的還賣不到天津,你六哥有開埠在後頭墊著,咱不行呀!”

東初說:“可是開機印出來也賣不了呀!用不了三天,布鋪子還有外埠客商就得退貨,咱可怎麽辦呢?”

東俊說:“你六哥也說長不了,我也覺得沒這個幹法的。光賠的買賣誰也撐不住。訾家也不是有錢的主兒,我看他弄不了幾天。”

東初說:“滕井要是自己包著賠,逼著訾家硬幹,他也隻能幹。六哥也給林祥榮去了電報,這回,大哥,咱這三家能不能合起夥來滅了訾家?”

東俊說:“這沒問題。就是多花上點錢也沒事,隻是沒好辦法呀!要是有辦法,我恨不能今天晚上就滅了他。三弟,停一台機吧,也趁著這個空兒,輪著修修機器。采芹沒在家,晚上叫上你六哥,咱一塊吃飯,興許就能想出招來。”

東初高興:“好,我一會兒就給他打電話。”隨之提醒道,“大哥,備點錢吧,退貨的馬上就來,咱得有準備呀!”

東俊站起來:“如果姓訾的這樣鬧上三個月,我就讓寧老五來宰了他!”

興業和興家在書店裏吃飯。興業說:“哥,我看白天放火不行,人也多,就是點著了也能救滅了,咱得晚上千!”

興家說:“我這幾天也是在想。今天我去了普利門化工行,見那裏有汽油,咱得給他澆上油燒,讓他救也沒法救。你到廠裏之後,看看哪個地方沒電網,或者怎麽把電網弄壞。咱倆進去,直接往倉庫澆汽油,就是咱倆一塊燒死,也值。”

興業說:“電網我看不好辦。從明天開始,我看看哪裏有陰溝能爬進去。咱這回得弄個穩的。從哪裏進,從哪裏出,得全弄明白了。咱先選到年三十,廠裏放了假,人少,咱就給他燒。我就不信老天爺不幫咱。”

興家說:“我恨哪!恨不得今天晚上就給他點了呀!一會兒吃完飯,咱先去轉一圈,看看哪裏的牆薄,實在不行,年三十晚上咱給他刨個洞,鑽進去。”

興業笑了:“哥,全是洋灰的牆,哪能刨得動呀!哥,你想呀,恨訾家的不光咱自己,他那牆能好刨嗎?”

兄弟倆還在商量著……

宏巨染廠門口,老吳撐個桌子準備接受退貨。金彪帶著幾個工人在旁邊侍候著。幾輛地排車排著隊,等待退貨。

訾文海戴著禮帽坐在洋車上,帽簷拉得很低。看到宏巨染廠的這一幕,他冷冷地笑了。

車夫想往裏拐,訾文海忙說:“別進去,繼續往前拉。”

車夫問:“掌櫃的,去哪呀?”

訾文海哼了一聲:“去三元染廠。從那裏路過之後,再去寶德染廠。咱今天一個染廠一個染廠地轉著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