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大染坊 天下書庫

早上,天陰著,空氣很潮濕。

青島大華染廠門口,門房在用左手掃地——他的右手被機器軋掉了。人們都穿上短袖的衣服,他卻依然穿著長袖白布褂。右袖口癟著,裝在衣袋中。

壽亭在路上拾了一塊炭,如半塊磚大,他挺高興,邊走邊看那塊炭。

門房見了壽亭,笑臉迎上去:“掌櫃的早。”說著就接過那塊炭。

“拾了塊炭,發了個小財,送到鍋爐房去。”

“哎,我知道。”

壽亭剛想走,可又停下來。他看了看天,指著門房那半截胳膊問:“這天不好,斷了的那個地方疼不?”

門房笑笑:“就是覺得緊繃繃的,倒是不疼。嘿嘿!”

壽亭拍拍他的肩頭,歎口氣,低著頭走了。

那門房看著壽亭的背影,又看看自己的斷臂,也歎了一口氣,拿著那塊炭向鍋爐房走去。

愛麗舍俱樂部,中英文對照的小招牌立在院門邊。小洋樓爬滿青藤,鮮花開放。

家駒看著窗下的景色打領帶。他又看向遠方,遠方是海。**,新派妓女睡意未去:“才幾點就走,真是……”說著翻了個身,又翻回來,然後坐起,“你二太太也走了,你也自由了。晚上還來嗎?”

家駒假意地歎了口氣,並沒回頭:“唉,晚上來不了。”

“那你還走這麽早。”說著不滿地努起嘴。

“不能去晚了,六哥特別恨遲到。”

“你那六哥我見過,土了巴嘰的。沒見過你這樣的,東家倒讓掌櫃的管著。”

“隻有他管著,我爹才放心。”

“晚上真的不能再來了嗎?”她還抱著最後一點希望。

“晚上來不了啦!我要陪德和洋行的內德吃飯。六哥一心想幹大,要添設備,我得出麵談呀!”

妓女下床穿上拖鞋:“買設備還用你談?全青島誰不知道你是甩手大爺?”

家駒一笑:“你懂什麽,甩手最好。”

妓女輕哼了一聲:“該不會是約未來的三太太吧?”

家駒輕蔑地笑:“其實,找三太太也好,到你這裏來也好,都一樣花錢。到你這裏來更貴。”他打完了領帶,去衣櫥裏拿西服,“不找了。倆太太就夠亂了。女人跟著我,享不了福。家裏現在還不知道怎麽樣了呢!唉!”家駒穿上了西裝,不經意地回頭打了個招呼,怏怏地走了。

妓女來到窗前,想等著和家駒招手,可她突然改變了主意,不屑地哼了一聲,轉回來一頭栽回**。

滕井在東亞商社的小院子裏澆花。侍女跪在那裏擦門,三木從裏麵出來,侍女忙坐回腳上,雙手扶腿,給三木鞠躬。三木也點了下頭,拿著一張紙走到滕井身後:“社長,電報稿擬好了,請你過目。”說著雙手呈上。

滕井接過來看,邊看邊點頭,然後遞還三木:“嗯,很好,很好。”

“現在可以發嗎?”

“可以。三木君,你看這樣好不好?除了三菱公司之外,再各發一份給殖產機器公司和日本機器公司,看看他們能不能造這種設備。陳壽亭要的這套設備是目前世界上最先進的,好幾個配套附機需要訂做。”

“好。”三木抬起頭來看看滕井,“社長,我們是不是再聯絡一下元亨染廠的孫明祖?如果我們一次購入兩套,國內企業給我們的價格可能會低一些。”

滕井放下噴壺,笑笑:“他暫時不會要的,他還沒有從上次的打擊中恢複過來,也不願意和陳壽亭再發生磨擦。以我的觀察,他就是真想購入設備,也不會與大華一起買。他怕再中了陳壽亭的什麽計。”滕井輕快地笑著。

三木也笑了,隨後他對滕井進言:“我們也得小心中他的計,這個人的心眼太多。”

滕井摘去植物上的一個黃葉:“這個人雖然心眼多,但是挺講規矩。其實,他所有的計都擺在你麵前,讓你自己去選擇。比如這一次,他已經把自己的全部計劃告訴我們了,他也正與德和洋行的德國人談這筆交易。他讓盧家駒把清單送來,寫得這麽詳細,就是想讓我們報出底價。”滕井淡淡地笑著。

三木臉上的笑容沒有了:“我們和德國人爭來爭去,兩家可能都得不到好處,反倒讓陳壽亭占了便宜。我剛才回憶了一下,自從我們與陳壽亭交易以來,我們從他那裏得到的利潤最少。遠遠少於元亨染廠。社長,我們很可能不會從這套設備中獲得利益。”

滕井抬手讓他停下:“我們寧可得不到利潤,也不能把交易讓給德國人。三木君,隻有我們的交易量大,政府才會重視我們,才會對我們在海外的活動提供幫助。本土的企業也是如此。他們不了解支那,總想把產品賣到支那來,但又找不到很好的代理商。這套設備訂單,就是我們實力的證明。三木君,這套機器表麵上看來價格不高,約四萬元中國幣,但中國的貨幣是銀本位的,它的國家很大,而貨幣總量卻很少,所以幣值很大,也十分堅挺。如果把這筆款子換算成日元,數字就相當驚人。這樣的交易對我們來講是有意義的,對國內的企業來講,也會引起他們足夠的重視。”

三木信服地點頭,然後又問:“社長,有一個問題我早想問你。”

“什麽問題?”

三木一副請教的姿態:“在白坯布與染色布之間有那麽大的差價,我們為什麽不直接在本土把布染好之後再運到支那來?如果那樣,中國的染廠就會倒閉,包括陳壽亭。”

滕井輕歎口氣:“這是國家的政策,我們無可奈何。白坯布屬於出口工業中的棉紡絲織類,可以得到政府的扶持,不僅稅率極低,政府還提供資金方麵的支持,所以我們的紡織業發展很快;而染色布和印花布就屬於民用工業,政府並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這個建議我曾向厚生省提出過,他們也沒有答複我。但是,他們不知道,支那雖然工業落後,但它的印染工業目前卻比本土發展快。正是我們國家的這種政策,給了支那印染業發展的機會。我們呢?卻處在他們的下層,隻為他們提供原料。照這樣下去,用不了幾年,支那人就會把我們的坯布染上色,再賣給我們,讓我們運回本土去賣。”滕井說完之後,轉身看著海,抬手示意三木去發電報。

三木的問題得到了解答,卻引起社長憂國憂民,於是三木用力鞠了一個躬,快步進了商社。

明祖辦公室裏,劉先生正在和明祖說事。賈小姐坐在沙發上看報紙。

劉先生拿著那張紙:“董事長,我們先回了德國人?就說咱暫時不添機器?”

明祖同意:“不添,不添。不過,陳六子如果上了這套機器,就真的與咱分庭抗禮了。唉!這套機器我早就想上,一時糊塗,輸了一局。劉先生,先回了內德吧,就說我們再考慮考慮。”

賈小姐聞聲抬頭朝這邊看了一眼。明祖知道她在看自己,嘴角略帶一點嘲笑,並沒有理睬她。

劉先生點頭:“董事長,我就不明白,這種滾筒機中國隻有兩套,全在上海,陳六子連個字也不認,他怎麽知道要買這種機器?”

這回明祖主動看了賈小姐一眼:“他是不認字,可那盧家駒是在德國專學的染織,雖然不會幹,可是什麽樣的機器好,他還是知道的。”

劉先生點頭。賈小姐放下了報紙準備發言,明祖站起來走到窗前,看下麵的街,然後邊轉身邊說:“這套機器用人又少,占地方又小,還特別快。現在想起來,咱們早就輸給陳六子了。去年陳六子把他那台嶄新的德國海德堡印花機賣給咱,咱隻看見便宜了,沒想到咱操作不了,現在放在那裏一點用沒有,陳六子卻把廢鐵變成了錢……”

還沒等明祖歎氣,賈小姐就插進來說:“他賣機器的時候,就是他最困難的時候。我問過盧家駒。當時我就說不讓買,你和李先生極力主張買,李先生還說他同學會開。別說他同學沒來,就是來了,把花布印出來了,那花布有市場嗎?現在想起來後悔了,其實早該後悔。”

劉先生一看要起內戰,也沒告別就溜出來,隨手把門帶上。

明祖不高興:“你嚷什麽?還當著老劉。”

賈小姐站起來,用嚷告訴明祖她嚷的是什麽:“咱不能就這樣算了,咱不能看著那個鄉下人在青島興風作浪。我自己出錢,買了這套機器,和他對著幹。賠了算我的,掙了算股份。”賈小姐的頭發近來沒燙,人顯得老了些,說話時頭發甩來甩去顯得很亂。

明祖一看彈壓無效,抓緊改變策略,走過來說:“咱買也買得起,隻是現在用不著。咱那批回染的布剛剛賣完,這需要一個休養生息的時間。思雅,咱把目光放遠一點,市場很大,沒有必要和陳六子慪氣。現在大華雖說發展很快,可是要真正攆上咱,還得有段時間。其他的幾個染廠又都很小,市場基本還是咱占著大頭,沒有必要和陳六子直接幹。”

在明祖說話期間,賈小姐擺了好幾次手,但明祖堅持說完這個自然段。這時輪到她發言了,她卻氣得把詞忘了,吸了口氣說:“氣死我了!我咽不下這口氣,還得和他幹。”明祖笑笑,伸過手來要摟她,賈小姐不讓摟,把他的手推開,“把手拿開!氣死我了!”

明祖樂了:“我都不生氣,你氣什麽?大華那飛虎牌正在上升的勢頭上,咱沒有必要在這個時候和他幹。再說了,冤家宜解不宜結。思雅,咱還是想想怎麽樣能把現有的機器用足吧!新廣告你寫好了嗎?”

“沒有!”賈小姐說著拿包要走。明祖忙問:“你要去哪裏?”

“我去找內德,那套機器我買定了。”

明祖有點煩:“不行,你就是買了,我也不讓你往廠裏安。”

賈小姐一揚眉:“那我自己開染廠。沒見過你這麽無能的。”說著就往外走。

明祖忙上去拉住她:“好好好!買!”賈小姐的勁兒小了些,有回來的意思。明祖接著補充:“買是買,但現在不買。咱等著陳六子安裝好了,咱過去看看再說。這種機器咱們從來沒見過,昨天我問李先生,他說他也沒見過。別說得挺好,買回來不好用,就像買的那印花機。坐下,坐下,消消氣。”

賈小姐正往回坐著,一聽這話又彈起來:“噢,這說來說去,還是不買呀?”

明祖硬是拉她坐下,接著進行縱深解釋:“思雅,事情都過去了,咱也別說怨誰了。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我怕這是陳六子的計。他知道咱暫時困難,沒有太多的餘錢,故意讓內德來告訴咱他要買機器,想激起咱的火兒來,讓咱也買一套這樣的機器,把咱僅有的這點兒流動資金變成固定資產。沒有流動資金,咱就沒法兒正常開工。要是那樣,咱可是誰也怨不著呀,是咱自己往火坑裏跳的呀!明白了嗎,思雅?咱現在是休養生息,以待來日,還是與陳六子相安無事為上。你說呢,思雅?”

賈小姐用另一種目光看著明祖,停了一會兒,她喃喃地說:“還真得防著他這一手兒。”說著拉過明祖的手放在自己臉上,把身子俯了過去。

盧老爺來看周掌櫃。他從車站走出來,一輛小驢車趕緊上去招徠:“大爺,去哪?”

盧老爺打量打量他,見這漢子有三十多歲,看上去很老實,就問:“去周村街裏,通和染坊,多少錢?”

“嘿嘿,不超過二分,興許還不要錢呢!”他不容盧老爺分說,就將他手裏的蒲包和兩條大鹹魚接過來,放到車後,然後扶著盧老爺上了車。

小驢車起步。周村車站離著周村城裏有二裏地,漢子在前頭趕著車,盧老爺在後頭看風景。走出有一裏的樣子,小驢車來到一個小石橋上,那漢子把車停下了。盧老爺立刻警惕起來:“你要幹什麽?”

那漢子虎著臉過來問:“不幹啥,我問問你貴姓?”

盧老爺更慌:“我姓盧。”

那漢子表情鬆弛下來,笑了,接著又要去牽驢。盧老爺挺納悶,一把拉住那漢子的衣袖問:“我說,你這是幹什麽?”

那漢子笑了:“大爺,你別見怪。我姓楊,在周村車站趕驢也好幾年了。凡是坐我車的人,到了這個地方我都得問問貴姓。凡是姓楊的,我就不要錢,凡是姓潘的,我就立刻把他轟下來。嘿嘿!”

“你這是為什麽?”

“因為潘仁美害了楊繼業還不算,還害楊七郎,真是奸臣!弄得國家沒了棟梁,害得楊家全成了寡婦。佘太君那麽大年紀了,還得掛帥出征。這潘仁美真不是東西!他那兒子潘豹也不是個好鳥!”

盧老爺哈哈大笑,示意那漢子繼續走:“哈哈,你這是聽《楊家將》聽得入了迷。這潘楊訟並不見於正史。哈哈,宋朝離著現在八九百年了。再說了,潘姓是個大姓,又不隻是潘仁美一家。以後可別這樣了。”

那漢子也笑:“我聽書隻要聽到這一段兒,那氣就不打一處來。上回我又聽到這一段,氣得我從書棚裏出來,一腳把老潘家那個茶水攤子給踢了,結果還賠了人家三毛錢。大爺,你說,這些奸臣為什麽總想害忠良呢?他們又能得到啥?”

盧老爺看著那漢子這麽執著,收住了笑:“這姓潘的在曆史上也有許多忠良,比如潘安,不僅人美……”盧老爺看著天,尋找著中國曆史上更有力度的潘姓人物,“還有東吳的大將潘璋,一刀差點把曹操那頭砍下來。”

盧老爺的車一到,柱子忙迎出來,接過盧老爺手中的禮物,讓著盧老爺去了堂屋。堂屋內,周太太倒茶,神色興奮。周掌櫃坐在下首,也是笑臉相候。屋外,采芹納著鞋底在窗下竊聽。

盧老爺發言了:“周掌櫃的,壽亭這孩子是能!這才去了一年半,把本錢掙回來不說,又另外掙了倆廠的錢。這不,又要添機器啦!沒想到,沒想到。這是信。”

“噢?”周掌櫃把信接過去,無聲誦讀。他看完之後回手放進條幾上的小盒子裏,開始尋找發財根源:“都是大少爺懂行,壽亭也就是出出力。”

盧老爺歎口氣:“唉,周掌櫃的,咱不是外人,我不說你也知道。咱那孩子是去德國學的這一行,可聽說他根本不到車間裏去,那些機器沒一樣會開的。不會開機器也不要緊,也沒讓他開機器,你可別七個饃饃上供——弄些神三鬼四來呀!這不,家裏,咱給他娶了媳婦,他不讓跟著去青島。不去就不去吧,嘿!沒幾天,自己在那裏找了個學生,肚子大了,送回來生孩子。你說說,周掌櫃的,讓咱怎麽辦呀!不對她好吧,那肚子裏還懷著咱家的孩子;對她好吧,咱又覺得對不住大媳婦。這一陣子可把我愁煞了!你那老嫂子比我還為難,那大媳婦是她侄女。”

周掌櫃會打太極拳,於是就用太極八卦之法化解:“盧老爺,這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買賣人,整天在外麵見人。大少爺人又長得好,又是留學生,那些女學生見了,能不往上撲嗎?再說了,青島那地方又燈紅酒綠的,男的女的摟著跳舞,這硫磺木炭緊靠著火絨,就是不炸也得出股子黃煙。這怨不得大少爺。再說了,那麽大的買賣,找個洋學生也不是什麽大事,難免,難免。你別往心裏去,長了就好了……”

采芹聽到這裏針錐子紮在手上,她用嘴吮著。

周掌櫃發表完硫磺理論之後,試探著問:“那壽亭沒別的吧?”

“人家壽亭一門心思就是掙錢,這些爛事人家從來不沾。”

采芹在窗外笑了。

“噢,那還好,那還好。”周掌櫃說,神色穩定了些。

“還不光這。壽亭和那些工人們一塊兒在廠裏吃飯,夥房做什麽人家壽亭就吃什麽;可家駒,得讓飯館子送飯。周掌櫃的,我就不明白,從小我的家教那麽嚴,可怎麽沒起作用呢?”

周掌櫃很得意,但沒說什麽。

盧老爺接著說:“那賬房老吳是我派去的,老吳來信說,壽亭一天到晚在廠裏,從配料到賣布,全是他一個人撐著。周掌櫃,要不是有壽亭,就衝他弄那女學生,衝他天天吃館子,我就把他召回來。”說著擊節歎氣,“唉,周掌櫃的,你說咱家世代書香,知書達理的,怎麽生了這麽個孩子!這兩天我算想明白了,這上學,還是得在中國,這外國,說什麽也不能去。”

周太太過來添茶:“盧老爺,你別總想著大少爺的這些小事兒。當東家的下館子,這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兒。當初咱這作坊雇著個師傅,他那點手藝幾天就讓壽亭全學會了。就是這樣的人,還天天吃白麵呢!”

盧老爺感歎:“他們開業一個月之後,我就去了一趟青島。唉,看著壽亭那麽忙,看著家駒天天穿著西裝,除了喝茶就是抽煙,我都覺得不平。家駒這孩子臨下生的時候,你那老嫂子有些難產。當時我慌,洗了手,撒了一卦,得了個‘泰’卦。周掌櫃的,這六十四卦講的就是否極泰來,這‘否’卦和‘泰’卦緊挨著。當時我就放了心,結果一會兒家駒就生出來了。就這一卦,就說明這小子今生有福。他這一輩子,有壽亭幫著,準是掉不到地下。人是個命呀!壽亭打小就受苦,這發了財,還是沒逃出受累來。這孩子好呀!我是打心裏喜歡呀!”

采芹在外邊笑了,認為自己的選擇完全正確。接下來是怎樣保住勝利果實。

周掌櫃對盧老爺這番話半懂不懂,但還是說:“大少爺年下的時候我也見過。雖說是富家子弟,但並不猖狂。人也挺好的。他和壽亭在一塊兒,興許得吃點氣。壽亭那脾氣急,張嘴就罵人,我看大少爺少受不了他的氣。”

盧老爺接過來說:“周掌櫃的,壽亭要是那種斯文人,咱這買賣就合不了夥了。我就是要弄這麽個人放在他旁邊。我去青島的時候給壽亭說了,罵不管用,就用腳踹他。”說罷,二人大笑起來。

盧老爺忙著趕回去的火車,坐了一會兒就走了。

采芹走進屋,對周掌櫃說:“爹,我明天搭車去青島,去找壽亭。”

周掌櫃感到突然:“芹兒,壽亭脾氣急,還是先打個信問問,先給他說聲吧!”

采芹勃然變色:“他還敢把我攆回來?除非他也找了洋學生。”采芹不等爹答複她,回了自己的屋,周太太趕緊跟過去。

周掌櫃無奈。

火車上,采芹抱著福慶,柱子兩口子坐在她對麵,也抱著孩子。柱子提心吊膽地問:“采芹,六哥不會把咱罵回來吧?我這心裏怎麽就是不踏實呢!咱先說好了,這可不是我讓去的,到時候你可得給我做主。”

采芹笑笑:“你都快問了八遍了。不能!不僅不罵你,說不定還請你喝酒呢!看把你嚇的。還反了他呢!”

柱子媳婦說:“六嫂,我見了六哥也是怕。”

采芹笑著說:“沒見過你倆這麽沒用的。怕他幹什麽?”

柱子媳婦說:“六哥也沒罵過我,都是柱子回去學的。他說他一看見六哥眉毛立起來,那心就哆嗦。他想六哥,就整天說六哥,說得我心裏也沒底了。”

采芹氣得笑:“讓你倆這一說,我是嫁給閻王了。沒事,我專門拾掇他。”

盧老爺與老伴坐在那裏喝茶。盧老爺說:“我看還是讓小媳婦過來住吧。一個人在個莊戶院裏,還懷著孩子,這不合適。”

老太太有些為難:“過來是行,可住到哪裏呢?”

盧老爺說:“論說妻妾不能同房,可家駒不在家,就讓她和翡翠住到一塊兒。兩個人說說話,我看也沒什麽。”

老太太反對:“還得等等,再放她一陣子,先讓她風幹風幹再說。再說了,咱也得讓翡翠看出來。”

盧老爺剛想繼續發言,這時,老太太看見翡翠往外走,隔著簾子喊:“翠兒!去哪?”說著就跑到院子裏。

翡翠原地站住,低著頭,等著老太太發問。老太太過來拉住她的手:“你這是去哪?剛懷上孩子,不能亂跑,別碰上不吉利的東西給咱衝了。”說著扶著翡翠朝西屋走。

二人進了屋,翡翠讓婆婆坐下,自己也坐下:“姑,我是想去莊戶院看看。”

“去看那小婆子?看她幹什麽?又不缺她吃,又不缺她喝的。”

翡翠撚動著衣角,低著頭說:“家駒哥走的時候,再三囑咐我,讓我常過去看看。”

“他也好意思說。哼!”老太太看上去很生氣。

翡翠抬起頭來說:“姑,她已經進了咱家的門,已經成了咱家的人,再冷落她我覺得不好。再說,她也識字,又天天給家駒哥寫信,要是讓家駒哥知道咱冷落她,我怕他回來熊我。再說了,家駒哥在青島,那買賣上本來就幫不上什麽忙,看著六哥一個人忙活,心裏本來就過意不去,要是再加上家裏這套不痛快,整天喝酒消愁,六哥的脾氣又急,人家不罵他嗎?姑,我都容得下,你就別了。人家生完了孩子,興許還得回青島,積下些恨怨不是好事。姑,讓她到南屋住也行,讓她到我屋裏來也行。她在城裏長大,沒受過什麽摔打。她才剛二十,一個人住在莊戶院裏,別再弄出什麽事來。”

老太太歎氣:“唉,這是什麽事呀!”

二太太的肚子鼓出來了,可是氣色精神卻很好。雖然一人在莊戶院裏,打掃得卻很幹淨。她看著一本有關嬰兒喂養的書,還不停地做筆記。這時,老太太進來了。她趕緊起身,甜甜地叫了一聲“媽!”隨之扶老太太在椅子上坐下。

老太太關心下一代的成長,關切地問:“那孩子這一時裏正長著,你怎麽隻吃幹糧不吃菜呢?”

二太太說:“媽,我和翡翠姐姐都懷了孕,你就讓人給我們倆單獨做飯。我問過了,你和爸爸家駿他們隻吃鹹菜,我看著那肉菜實在咽不下。媽,就讓我和大家吃一樣的飯吧,啊?”

老太太急得拍腿:“嗨,你管那些幹什麽!這不光為了你自己,還有肚子裏那孩子。孩子,現在那些事兒都過去了,我和你爹在那裏說,這要是一前一後連生上兩個大胖小子,那是多大的喜呀!”

二太太低下頭:“媽,我來了這一段時間,真是體會到了很多東西。比如你還有翡翠姐姐的善良與寬容。唉,我要不是從心裏愛家駒,真是沒有勇氣待下去了。你們對我越好,我越覺得自己不對。”

老太太拉著她的手:“不說這些了。一會兒你就搬過去住,等一會兒翡翠就過來接你。孩子,你要理解娘的難處,你過去之後,我興許不能給你好臉色,我那是假的,是做樣子的。孩子,等將來你當了婆婆,就知道我這一時裏的難處了。好,我得走了。”老太太不等二太太說話,起身出來。二太太送到屋門口,望著老太太的背影苦笑。

下午,車間裏熱氣騰騰,壽亭光著膀子和工人一起幹活,當年摁香的那個地方有個疤,亮光光的,像個護心鏡。他跑來跑去,四處指點江山。

一個十分敦實的小夥子過來說:“掌櫃的,七號灰色染槽的水冒氣了。”

壽亭交代一下這邊的工作,跟著小夥子走過來。槽子邊上,放著一桶魷魚。壽亭先用手試試溫度,搖搖頭說:“還不行,再加熱。”那小夥子點頭,壽亭又回到了這邊。工人們讓出地方,壽亭走上前,一個小夥計趕緊遞上一窄條白紙,壽亭捏著紙的另一頭,把紙洇進去。少頃,拿出來,看了看,又走到車間門口光亮處看,然後大喊:“加一磅零一平茶碗黑礬,一整飯碗硫酸。小心別燒著手,戴上膠皮手套子。準備下布。”

工人們應聲忙活著。

壽亭又走到七號槽子跟前。那小夥子說:“掌櫃的,我看太熱了,手都下不去了。”

壽亭把手放在水麵近處,感受一下溫度,搖搖頭說:“再加熱。”

小夥子想提出異議,壽亭當時就急了:“你他娘的聽見了嗎?加熱!”

小夥子應聲跑過去,再次推上電閘。回來之後,壽亭對他說:“在所有的顏色裏,灰最難染。染料多了就成了黑或者深灰,染料少了就染不上,全靠這溫度。水溫太低,粘不住;水溫太高,硫酸就較勁,就能把布燒爛了。知道嗎?”

小夥子撓著頭笑。壽亭輕打他一下:“你還想給我當師傅。我幹買賣以來,辭的第一個人就是我師傅。你看著!”說著從旁邊桶裏拿起一條魷魚,提著尾部,把那魚頭上的爪子洇到槽子裏。魚爪立刻卷起來,壽亭揚手大喊:“停止加熱,半桶涼水!”

小夥子隨手提過半桶涼水倒入。壽亭再試,魚尾還卷:“把舀子遞給我。”

小夥子直接舀起一舀子水,壽亭接過來,加入了一半,再試,魚尾還是卷,又把剩下的半舀子加進去。魚尾還是卷,但似乎卷得慢一些了。壽亭高喊:“開機,下布!”

七八個工人忙起來,機器轟轟隆隆地轉起來,大卷筒的布從上麵流下,洇入槽子之後,又被這一端的機器卷起。

壽亭叫過那個小夥子,把著手裏的魷魚說:“一刻鍾一試,這魚尾巴卷到這個程度為準。涼了就加熱,熱了就加水。染砸了我揍死你!還自稱什麽七號槽主!記住,就到這個成色。”說著把那條魷魚的尾部掐去,剩餘部分橫擺在一塊木板上。

小夥子笑著:“掌櫃的,咱要是天天染灰布多好,夥計們就能天天吃魚了。”

壽亭突然想起事來:“我說,試水溫的這些魷魚送到夥房的時候,告訴那些做飯的傻瓜,蘸了顏色的這一截子務必去掉。上次我就看見咱那湯裏有沒弄幹淨的地方。這礬這酸全有毒。別讓那些傻瓜要了咱的命。記住了?”

小夥子認真地點點頭:“記住了,掌櫃的,你快去抽根煙歇歇吧!”

壽亭後退一步,拿出根煙來點上,叉著腰,看著夥計們幹,然後感歎地說:“這是在青島,有魷魚。過去在周村,我是用手試呀,連上燙,帶上硫酸燒,我那手指頭整天爛乎乎的。唉!”說著顧影自憐地歎口氣,走了幾步,找了一個木箱慢慢坐下來。

那小夥子拿著魷魚跑過來:“掌櫃的,是這個成色不?”

壽亭看看:“嗯,行,就這樣。”

小夥子回身大喊:“接著下!”然後給壽亭端著一飯碗白水過來,“掌櫃的,你先喝口水歇歇。”

壽亭接過水來大口喝著。那小夥子又說:“掌櫃的,我看還是用溫度表吧,還是那玩意兒更準。”

壽亭放下碗:“什麽?用溫度表?你知道嗎?那水溫表是德國來的,一根就是三塊大洋。上回我聽了東家的話,進了十根,還沒用一個月,全燙爛了。那水銀還躥出來落到槽子裏,毀了一槽子料。十根就是三十塊,這桶魷魚呢?才一毛錢。咱還能解饞。你怎麽不知道勤儉過日子呢!再說了,要是都知道了多少度,不就都會了?別的廠給錢多,挖走咱一個人怎麽辦?我告訴你這魷魚打卷的程度,就是信得過你這王八蛋。滾,少在這裏給我支招兒!”

小夥子笑著跑回去。

壽亭也笑了。

賬房吳先生來了,走到壽亭身邊小心翼翼地說:“陳掌櫃,德和洋行的內德來了,還帶了個翻譯。”

壽亭不回身:“讓他和東家先談著。”

吳先生囁嚅地說:“東家他……他又出去了。”

壽亭扔下手中的布,回身把眼一瞪:“去哪了?”

“電報局的那個女的又來了,東家怕在廠裏吵起來不好看,就叫著那女的出去了。”吳先生見壽亭臉色驟變,嚇得不敢抬頭。

“去哪了?把他找回來!現在這女人真不要臉,一旦讓她沾上,想抖摟都抖摟不下來。上回讓我數落得差點沒了氣兒,趁我不在又來了,真是不要臉!”

工人們見壽亭衝著賬房吼,就回過頭來看,見壽亭一回頭,又都嚇得趕緊回頭幹活。

“別找了,掌櫃的,東家這一時也沒心思,就是叫回來也管不了什麽用。掌櫃的,你消消氣,還是你去見那德國人吧。”吳先生賠著笑臉。

“哼,他娘不知道怎麽養的他。不行,得去叫他,告訴他這是工廠,不是吊膀子的地方。去叫他!”

老吳說:“這回不怨東家,我見東家讓她走,她就是不走。”

壽亭歎口氣:“趕明天我得說說他,說什麽也不能再穿那破

西裝了。”

吳先生跟進說:“是是是,不能再穿西裝了。陳掌櫃的,其實人家德國人和東家談過了,說接下來的事要和你當麵談。東家給人家說,他根本做不了主。”

壽亭冷冷一笑:“哼,沒見過這樣的。打水,拿衣裳。”

一個小夥計飛也似的端著一臉盆清水跑過來,吳先生拿著衣服等候著。

壽亭開始洗臉。

壽亭和吳先生往車間外邊走。這時兩個工人準備抬硫酸,一個工人二十多歲,一個十幾歲。他倆把繩子套進壇子鼻兒,插上扁擔就要抬。

壽亭一看這場麵,揚手大叫:“不行,那是硫酸!”

晚了,工人已經把壇子抬離了地麵。壇子鼻斷了,壇子破裂,硫酸溢漾,一地黃煙。壽亭一個箭步躥上去,猛力把那孩子推開,那孩子倒退幾步,坐到地上。二十多歲的那個小夥子看著硫酸向自己流來,嚇傻了,慢慢地向後退著。壽亭一步邁過去,撿起扁擔朝他杵去。那小夥子被捅出去五六步,一腚坐到地上。總算沒燒著他倆的腿。

其他的工人圍過來。

那倆工人傻了,坐在地上隻剩下害怕,都忘了站起來。壽亭拿過綁布的竹批子,沒頭沒臉地向二十多歲的那個小夥子抽去。小夥子蹲在地上,抱著頭。壽亭一邊打,一邊怒罵。吳先生用力抱住他。

壽亭氣得呼呼直喘:“我說過多少次了,抬硫酸要用墊子,就是不聽!就是不聽!他娘的,要是真燙著,你讓我怎麽對你家裏交待!”

吳先生推著他走,他一路罵罵咧咧,邊走邊回頭。

辦公室裏,內德和翻譯坐在連椅上等著。內德有三十多歲,身材高大,穿著格子布的西裝。那翻譯二十多歲,穿著白襯衣,頭戴鴨舌帽,帽頂上還有個小布扣。

壽亭呼的一聲撞開門,怒氣衝衝地進來了。內德很意外,連驚帶禮貌地站起來要握手,壽亭沒理他,從他身邊走過,坐到自己的椅子上。內德把手一攤,聳一下肩,很尷尬。壽亭衝著吳先生吼道:“讓他倆上外間等一個鍾頭,我正在氣頭上,什麽事也說不了。快讓他們出去!”

內德和翻譯對視一下,攤攤手。吳先生過來,讓著他去了外間。

外間裏,吳先生給他倆端過水來,對著內德賠笑臉。“杜先生——”他對翻譯說,“你給內德先生解釋解釋,陳掌櫃的就這脾氣,一會兒就沒事了。剛才工人不按規定抬硫酸,差點燒著。他整天忙裏忙外的,也是心焦。陳掌櫃的少年得誌,十五歲就當掌櫃的。”

翻譯說:“我聽說陳先生過去曾經要過飯……”

吳先生趕緊用手指裏麵,示意翻譯停下:“可別說這!”他又用手指了一下裏麵,“要是讓陳掌櫃的聽見,你這買賣就別做了。

內德也用眼瞪翻譯,翻譯趕緊改口:“我是說,我聽說過陳先生的本領,也聽說過他的脾氣。不過內德先生是有身份的人,這樣魯莽很不合適。這不是對待合作夥伴的方式。”

吳先生笑笑:“杜先生擔待。陳掌櫃的這就給內德先生留了麵子,因為是洋人。要是你自己來,他一嗓子就把你轟出去。杜先生,你是不知道,陳掌櫃的除了他丈人不敢罵,誰都敢罵。土匪都拿他沒辦法。青島碼頭上的地痞厲害不?可就是不到這裏來鬧。這你知道。何大庚從自己的腿上往下割肉,他割一塊,陳掌櫃的吃一塊,生吃!何大庚一看鎮不住,關上門認了陳掌櫃做大哥。你是來談買賣,談成了買賣是目的,別挑這些小事,別把大事耽誤了。”

內德聽得懂漢語,隻是說得不好:“嗯,我知道,陳是個傳奇人物。”

壽亭想喝水,可搪瓷缸子裏沒有水,他就過去對著水管子喝了一陣。他抹了一下嘴,大聲喊老吳。

老吳聞聲而至:“掌櫃的。”

“你辦兩件事。”

“是!掌櫃的,你說。”

“從櫃上拿兩塊錢,記到我賬上,給剛才那個賊羔子送去。我打了他,事後想想覺得忒重。還是個半大孩子,這事兒也難免。別讓我嚇得他跳了海。去,替我給他賠個不是,就說陳壽亭錯了,給你賠不是。”

“好,好,我這就去辦。陳掌櫃的,你這是打一巴掌給個棗吃。”

“你說什麽?”壽亭的眼又瞪起來,“打一巴掌給個棗吃?我打他,是因為他錯了;給他兩塊錢,是因為我錯了。這根本不是一回事。”

“是是是是是……”

“第二件,買機器的那個單子在你那裏,你抄一張,再給查西汀洋行的英國人送去。咱要貨比三家,讓他們這些狼羔子爭肉。最後肉是咱的,給他們的全是骨頭。”

“這事兒對,就得讓他們爭。我把內德先生叫進來吧?”

“叫進來吧,好好的,生了一頓閑氣。”

“陳掌櫃的……”吳先生支吾,他見壽亭又把眼瞪起來了就趕緊說,“人家是來談買賣的,別對人家橫鼻子豎眼的。”

“老吳,我這氣剛消了,你別再激我的火。我不管什麽德國人還是他娘的日本人,他們是拱著來和咱做買賣,是想掙咱的錢。你記著,老吳,我在周村,你在張店,咱倆都能吃得上飯。咱之所以跑到青島來掙錢,就是為了有了錢高聲說話。有錢就是祖宗,就是他們的祖宗!”

老吳連連說是,倒著退了出去。

這時,登標滿臉喜氣地跑進來:“掌櫃的,你家大嫂來了。還有個夥計,叫柱子,也帶著媳婦。”

壽亭一驚:“在哪?”

“樓下吳先生那裏。”

壽亭剛想去,接著想起了一件事:“登標,那個叫柱子的不是夥計,是我兄弟。你先下去陪著,說我正和洋人談買賣。先公後私,我談完了買賣就下去。”

登標點著頭:“掌櫃的,東家也回來了,正在下麵陪著大嫂說話呢。東家讓我告訴你一聲,晚上他請客,不讓你在廚房裏吃飯。”

壽亭想了想:“不用,你讓夥房蒸饃饃,燉魚,大夥一塊吃,都高興高興。去館子花錢太多。告訴東家,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