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零章 角力(二)

窮苦出身的蘇哈托自小就備受歧視,這養成了他不屈不饒的品質和性格。而加入軍隊之後,雷厲風行、說一不二就成為了他的作風,即便現在已經是花甲老人,但這種強勢的性格已經深深地植入到他的基因當中。

從始至終,他都沒有打算過征求別人的意見,其他人所要做的隻是服從和執行。

對於發生在廣場上的事情,他是在昨天晚上才有所耳聞,當時他隻是微微一笑,輕輕地擺了擺手,說了一句,“不會出什麽大亂子的。”

隻要軍隊還牢牢地掌握在他的手中,的確不會出現大的動亂。事實上,目前根本就算不上動亂,甚至他還希望暗地裏準備讓局麵動亂起來,因為隻有這樣他才能夠再次指揮部隊接管全國局麵。

所以對於當前的局勢,他一點都不擔心,隻是在會議上看似輕描淡寫地說了幾句之後,就信心十足地朝著外麵走去,打算就此結束會議。

“慢著!”就在蘇哈托的腳步剛邁出兩步,一道突兀的聲音從他的身後響起,隻見哈比比憤然從座位上站起身來,麵帶譏笑地嘲諷道,“尊敬的總統先生,難道你真以為光是撤下一個部長的職位,再加上全國戒備就可以平息外麵的事端了嗎?”

好戲來了!原本被蘇哈托雷厲風行地撤了馬爾伊的派頭嚇住的眾人精神立刻為之一振,紛紛不約而同地挺直了腰板,麵色複雜地朝著蘇哈托和哈比比看去。

他們當中的大部分人都嗅到了不同的味道,其中一些在前段時間和哈比比私下會晤的人更是精神大振,意識到或許在今天,可能會發生一些不同尋常的事情。

“哦?”

蘇哈托也是感到非常意外,緩緩地轉過身子,看向衝著他質疑的哈比比,麵色變幻了半晌。這才皺著眉頭說道:“我親愛的哈比比,你有不同的看法嗎?”

盡管他的話聲音不大,又有些沙啞,但是一股無形的壓力隨著話語立刻撲麵而來。這是上位者的威壓。通常人們將這種無形的氣勢稱之為“官威”。

“總統先生,難道你真的老眼昏花,雙耳失聰了嗎?”

如果換做另外一個人,說不定還會受到這種官威的影響,但哈比比本來就是世家出身,自己又常年身居高位,所以這點氣勢對他而言根本就算不了什麽。隻見他麵色一正,雙目直視蘇哈托,語氣略帶譏諷地說道:“如果你的家庭醫生沒有察覺到的話,我可以介紹給你更好的醫生。保證讓你在最短的時間內康複。這樣你就可以聽到廣場上人民的呼聲了!”

“我還沒有老到那個地步!”蘇哈托依然不動聲色,深深地看了哈比比一眼後,就轉過頭來,對著其他在一旁觀看的高們官說道,“你們誰來告訴我。廣場上的人到底在說什麽?”

一看到蘇哈托看過來,所有人立刻齊刷刷地轉過頭去,保持剛才開會時目不斜視,正襟危坐的樣子。沒有人回答蘇哈托的問話,也沒有人開口插話,仿佛他們就是一堆木刻的雕塑,擺在那裏隻是做做樣子。

“我來告訴你吧!”

在這個時候。哈比比自然不願意將談話的主導權拱手相讓,隻見他用右手食指一敲桌子,一字一頓地說道:“蘇!哈!托!下!台!”

盡管在座的所有人都知道,在廣場上的人群喊的是什麽,但是在蘇哈托麵前,沒有誰敢講出來。即便是一心謀劃著想要取代他的普拉博沃也不敢。但哈比比就這麽堂而皇之地說了出來,而且是當著蘇哈托和其他人的麵,這種行為好比是撕掉了他們僅有的遮羞布,讓這些人赤身**地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

就在哈比比說出那句口號的一瞬間,蘇哈托原本古井無波的臉立刻漲得通紅。他猛然一頓拐杖,惱羞成怒地說道:“夠了!哈比比,你今天的行為實在是太出格了,已經超越了我的底線。如果你再這麽不知收斂的話,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不客氣?”直到這個時候,哈比比的臉上才露出笑容,他知道自己戳到對方的痛處了,“你憑什麽身份?不要跟我扯什麽總統身份,要知道你這個總統還能不能做下去都是個問題了。你現在應該清楚,你的人民已經不支持你了!”

“人民?”蘇哈托不屑地冷笑一聲,緩緩地踱著步子,重新坐回到自己位於正中央的位置上,重新坐定之後,他才慢條斯理地說道,“人民算個屁!民意從來隻是操縱在一小部分人的手裏,在座的都心知肚明。我現在算是明白了,原本廣場的活動是你在背後一手操控的,很厲害啊,哈比比,我直到這一刻才知道自己的副手原來有這麽大的能耐。”

“隻有像你這樣的獨裁者才能夠將人民的呼聲置之不理,罔若未聞。”哈比比同樣是一聲冷笑,“人民現在不止是對你厭惡了,也對你家族的貪腐感到憤怒,他們要求結束你的統治,否則他們是不會罷休的。”

雖然雙方言語當中的主角都是人民,但在座的人心裏都清楚,這哪裏是所謂的“人民”?其實說的都是自己。

“是嗎?”蘇哈托臉上的不屑更盛了,“我倒要看看,所謂的人民怎麽將我推翻下去。要知道,我現在還是名義上的總統,隻要我拒絕辭職,他們也拿我們沒什麽辦法!再說,他們如果繼續在廣場上駐守的話,在必要的時候我會出動軍隊,將他們驅散。甚至在某些時候,還會使用一些非常手段!”

所謂的“非常手段”,自然是指開槍流血。在場的每個人都絲毫不懷疑蘇哈托的話,要知道他可就是靠著流血政變上台的,開槍殺人什麽的對他來說毫無壓力。

早有準備的哈比比自然不會被他的話給嚇到,“如果你執意這麽做的話,就是在加速自己的滅亡。要知道,雖然你現在還在位上,根據法律我們動不了你。但是我們可以查你的家族,包括你的女兒、兒子、孫子、孫女在內的所有人。我們都可以找到他們違法犯罪的證據,到時候你就等著孤家寡人,沒人送終吧!”

對於一個老人來說,最大的樂趣就是兒孫承歡膝下。享受天倫之樂。不過對政治家來說,這些東西遠不如權力更有吸引力。所以蘇哈托的第一反應並不是自己的家族受到威脅後的驚訝,而是哈比比所說的“雖然你現在還在位上”。

“你這是什麽意思?”蘇哈托猛一瞪眼,聲色俱厲地朝著哈比比咆哮道,“我告訴你,我是絕對不會主動辭職的。”

他很清楚,自己在這個位置上的時候,還能夠盡最大可能保全家人,而如果一旦下台的話,立刻會麵臨政敵的清算。

“也沒什麽。”此時的哈比比已經占據了上風。在不著聲色地看了一眼正襟危坐的眾多高官一眼之後,這才輕描淡寫地說道,“如果我們專業集團黨決定不再提名你參選下一任總統,你說你這個總統還能夠坐多久?”

“什麽?”

這個消息如同晴天霹靂一般炸在蘇哈托的心頭,頓時將他震得不知所措。

“這怎麽可能?這怎麽可能?”蘇哈托喃喃自語道。

他這副失魂落魄的表情被在場的所有人都盡收眼底。但詭異的是,直到此時還是沒有人開口說話。

雖然是獨裁統治,但是蘇哈托仍然搞了個名義上的選舉,由某些黨派推舉出總統候選人參選,這種假模假式的選舉是用來堵住某些輿論的口的。事實上由於專業集團黨的黨員身居高位,又軍政一把抓,因此每次選舉都是專業集團黨推出的候選人蘇哈托當選總統。

而現在。哈比比所出的這一招,就是釜底抽薪。即便蘇哈托戀棧不去,但六個月後印尼又要開始大選,到時候候選人不是蘇哈托的話,基於台麵上的理由,他不下台也得下台了。

“你們。你們也是這個意思?”

到底是經曆過大風浪的人,在短暫的失神之後,蘇哈托很快就醒悟過來,他雙眼如同鷹隼一般盯著在座的文官一側的人看。隻是讓他失望的是,每個被他看到的人都不約而同地低下頭去。默不作聲。

越是看過去,蘇哈托的一顆心越是往下沉去,到這個時候,他才明白,自己可能真的大勢已去了。

“你們,你們難道也是?”

在看完了文官集團這一邊之後,蘇哈托的眼中突然爆發出一道異樣的光芒,接下來是另一邊的軍人集團,這可是他安身立命的本錢,對於這些人,他還是有足夠的信心的。

隻要軍人集團不妥協的話,再加上手握軍隊,說不定他還可以東山再起,蘇哈托這麽想著。這就如同一個落水的人,連一根稻草都要緊緊地抓住。

“父親,我全力支持你,絕對不會讓某些人的陰謀詭計得逞!”

軍人這邊,普拉博沃第一個站了出來,他義正詞嚴地說道:“這個國家是你建立的,當然應該由你來統治。換了其他任何一個人,我和我的軍隊都堅決不答應!”

聽到普拉博沃的話,蘇哈托欣慰地點了點頭,連聲說道:“好!好!好!不愧是我的好女婿,當初我把女兒嫁給你,到底沒有看走了眼。”

就在這個時候,哈比比大有深意地看了普拉博沃一眼,悠悠地說道:“普拉博沃將軍,聽說你的部隊裏最近出了一些變動。怎麽樣,需不需要我幫忙?”

“你什麽意思?我和總統說話,有你插嘴的份嗎?”普拉博沃怒不可遏,當場就要跳起來,不過這隻是他下意識的反應,下一刻當他聽明白哈比比的意思之後,立刻就蔫了,蠕動了一番嘴唇,想要說什麽,卻什麽都說不出來。

到這個時候,他才知道,自己的人到底去了哪裏。他很清楚,在嚴刑拷打之下,自己的人絕對不會保守秘密太長時間的,而一旦哈比比將這個秘密通告天下,普拉博沃將立刻身敗名裂。

至於哈比比會不會公布,他不知道。雖然他可以賭一把,但是普拉博沃賭不起,也不敢賭。

“我知道了!”

普拉博沃耷拉著腦袋,半天沒有說話。雖然不清楚自己的女婿到底是因為什麽變成這樣,但蘇哈托已經知道,這位女婿已經指望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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