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七 買姓

在遼國,姓蕭的人太多了,實在太多了。

不要說皇宮裏那些女人,單單朝廷中的文武大臣,怕是十個裏麵也有三個姓蕭的。

朝廷如此,渝州錦集鎮上也是如此。街麵上總共有十家糧米鋪子,三家的掌櫃便是姓蕭。

不過那時候的蕭莫兀還不姓蕭,他的名字,就是“莫兀”兩個字。往上數三代,莫兀家還是查紮刺部放牧的牧民,不過自從莫兀爺跟漢人學會了磨豆腐,他們這家人便在錦集鎮上過起了定居的生活。

那年的莫兀也就六歲!鎮上來了個白麵孔的大人物。聽長輩說,別看白麵孔長了個男人像,但他骨子裏卻不是個男人。

白麵孔是來鎮上“選秀”的,是給皇帝選老婆的。皇帝多麽高貴的一個人,娶什麽樣的老婆居然還得白麵孔說了算!由此可見,白麵孔果然非同尋常。

白麵孔看了鎮上所有姓蕭的丫頭,隻是搖頭。唯獨看了莫兀姐後,眼神亮了一亮。隻是轉瞬間,白麵孔的眸子又暗了,他唱歌似的哼出一句話:“丫頭是好丫頭,可惜不姓蕭。”

莫兀爹慌忙捧上一碗熱豆腐,陪著小心道:“要不,俺給閨女買個姓?”

白麵孔啜了口豆腐,回味片刻,道:“中。”

從莫兀喂養的羊群中挑出兩頭最肥的,莫兀爹又連夜推了兩籠豆腐,天色放亮,莫兀爹擔著這些個物件,撞開糧米店老蕭掌櫃的家門,硬挺挺地就跪在了哪兒。

老蕭琢磨了一盞茶的工夫,拍了下大腿,講:“老弟起來!咱不能耽誤了孩兒的前程!這麽著,今兒過午,就讓你家大丫頭來拜祠堂!”

莫兀爹聞言,喜得淚流滿麵。

隔了一天,莫兀姐穿身大紅衣裳,跟著白麵孔上了路。此一去,十年杳無音訊。

十年後,莫兀十六了,姐回來了。

莫兀姐回來的風光。十匹健馬,乘著威風八麵的十個侍衛;十架馬車,馱著滿滿當當的娘家禮。莫兀姐的屁股下,卻是壓著一頂綠簷兒軟轎。

人家抬轎的說了,玩馬的玩車的都不算本事,玩人的那才叫人上人。別看轎子又慢又顛,可大城市裏興的就是這個。怎麽說的呢?爺能玩的起人。

爹爹和爹,差著一個字,不是一個味。

娘親和娘,也是差著一個字,依然不是一個味。

莫兀嘴裏叫喚的,仍然是爹娘,土氣;莫兀姐口中喚的,卻是爹爹和娘親,宋氣!和大宋富貴小姐櫻桃嘴兒中喊出來的一個味兒!

莫兀姐居然還帶來了酒!兩個晶瑩剔透的青瓷瓶裏,是滿滿當當大宋大名府的貴妃醉,莫兀姐挽了花袖,給爹爹和娘親一人斟了一盅。

爹從沒喝過這玩意,隻一口,噴了。娘根本沒見過這玩意,隻一口,吐了。莫兀姐幹了一盅,咂了咂嘴,說了聲:“尚可。”

酒入了口,莫兀姐話說得就順暢了。這些年的際遇,順著姐地櫻紅小嘴就念出來了。

當年白麵孔選的秀,不是送到上京皇宮的,是送到東京行宮的。女孩家想要進行宮,須得過三道關。

後麵兩道關是什麽,莫兀姐不知道,她隻知道第一關是看模樣,莫兀姐手粗,第一關就沒過,被趕回了大街上。

行宮沒進成,莫兀姐隻好在東京混跡了三年。三年後,國舅爺看中了莫兀姐,娶回家做了第十一房姨太太。如今,莫兀姐剛生了兒子,寵意正隆,於是姐給莫兀央求了個差事——做官,做軍官。

姐那三年是怎麽混跡的,莫兀沒心思知道;姐為何做了七年姨太太這才有了兒子,莫兀也懶得去想。莫兀的腦子裏,就隻轉悠著兩個字:軍官。

莫兀問姐:“真的?”

姐說:“真的。”

莫兀又問:“咱這就走?”

姐說:“不成,你得姓蕭。”

莫兀憨笑:“簡單,不就兩隻肥羊一擔子豆腐麽!”

姐微笑:“不用,姐給你十貫錢。”。

十貫錢使上,自是比豆腐肥羊管用。隻一個時辰,莫兀便成了蕭莫兀。

“姐!”

“不能喊姐,喊夫人。”

“夫人,我姐夫……”

“不能喊姐夫,喊老爺。”

“夫人,老爺他……”

“少問話,多做事,老爺說什麽就做什麽。你要練好武藝,使勁往上混,等你混好了,給我殺了三夫人家的那個堂弟!”

姐成了夫人,姐夫成了老爺,十六歲的蕭莫兀,做了個小小的軍官。他的手下,管著五個二十幾歲的無賴漢子。

做了軍官蕭莫兀才曉得:官和賊的營生都是殺人、搶劫、勒索、綁票。不過這營生夜裏是賊做的,白日裏是官做的。

少年人不知道什麽是怕,心狠,手辣,混到二十歲,蕭莫兀手底下有了二十個兵。

二十二,蕭莫兀做了老爺的親兵,第一件營生,便是跟著老爺搶了一批漢人。蕭莫兀往一個幹瘦書生的臉上剁了七八刀,第一個打開了漢人的包裹,裏麵全是書,沒錢。

二十五,蕭莫兀下黑手做翻了三夫人的堂弟。老爺嗔怪,蕭莫兀憨笑:“他笑我黑。”老爺樂了,說:“他活該。”而後蕭莫兀手下有了五十個兵。

三十一,老爺要造反,親兵跑了一半多。蕭莫兀記得亡姐曾經囑咐過的話:“老爺說什麽,你就做什麽。”第一個跟著老爺扯起了反旗。老爺高興,蕭莫兀手下有了一百個兵。

三十二,蕭莫兀領著一百個兵在營前發呆,忽而就看見了一個英俊青年帶著一眾人馬。

英俊青年囂張,其手下狂妄。

蕭莫兀記得亡姐說過的話:“狂傲之人自由值得狂傲的地方,見了這種人,你別去惹。”於是蕭莫兀偏過了腦袋,不去看那個青年。沒曾想那青年轉了個圈子,居然向他走來了。

英俊青年是個大人物,因為他指人不用手指,用馬鞭。馬鞭尖頂到了蕭莫兀的鼻梁,那聲音不大,但威嚴。

“姓何名甚?”

蕭莫兀下意識的一縮脖子,答:“蕭莫兀。”

“跟了海裏幾年了?”

海裏?莫兀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老爺的名諱正是蕭海裏。能管國舅爺叫“海裏”的,必定是個更了不起的人物,蕭莫兀不由得彎了彎腰,答:“十六年了。”

大人物收了馬鞭,催馬徑直便進了軍營。遠遠地,丟來一句:“前麵帶路,我要見他。”

蕭莫兀連忙應了一聲遵命,快步趕到大人物的馬首前,恭敬執起韁繩,牽著健馬往內營送去。

黑臉軍官的想法,太史昆沒興趣知道。太史昆的興趣,是要他死。不為別的,隻為十年前“夢溪先生”坐下子弟婦孺百餘人的血仇。

軍營不大,內營主帳轉瞬即到。群豪在帳外住下腳步,太史昆唯獨扯住高大壯的幹枯老手,闊步走進帳內。

帳內有張寬大的椅子,椅子上坐著位寬大的人。從他的臂膀中,依稀可見當年的勇武,從他那被扶手卡住的巨腹上,亦可知曉他墮落已久。

高大壯的手緊緊地捏成了拳頭,太史昆知道,眼前這人便是當年的首惡,如今的蕭海裏。

看到這兩張生麵孔,滿臉倨傲的生麵孔,蕭海裏不由得憑添了幾分緊張。他剛想開口訓斥幾聲壯壯膽色,就聽得英俊青年皺眉道:“噤聲!延禧那廝就罷了,蕭海裏,我來問你,耶律乙辛與耶律淳你跟哪個?”

一句話,活脫脫地一聲驚天霹靂。蕭海裏琢磨了半天,方才意識到青年口中的三個人物是誰。

耶律延禧,當今皇帝;

耶律淳,越王;

耶律乙辛……二十年前如日中天的名字!

不得不說,蕭海裏被唬住了。延禧的身份最為華貴,可在青年口中居然變成了“那廝”!而耶律乙辛與耶律淳,他哪個也沒見過。

太史昆一揮馬鞭,甩了個響亮的鞭花,暴喝道:“耶律乙辛擁兵三十萬,反了!耶律淳擁兵二十萬,反了!延禧那廝,上京都不敢回,早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蕭海裏,就你這千把人,莫不成也想與耶律乙辛、越王一爭天下?你活得不耐煩了?想跟誰混,快說!”

三十萬!二十萬!皇帝有家不敢回!這個世界變化的怎麽這樣快!寒冬臘月裏,額頭上的汗水竟是流進了蕭海裏的眼中。

耶律乙辛這個名字,近二十年沒聽過了。越王麽,據說手下精兵數萬,很強很強的說。蕭海裏咂了咂發幹的嘴巴,勉強道:“越王……”

“識相!算你丫的識相!”太史昆從懷中掏出一把交鈔,隨手丟到蕭海裏懷中,道:“這是越王賜你的這月軍費,收著!”

蕭海裏捧著十幾張千貫大鈔,滿眼發花。

太史昆大刺刺一坐,道:“師爺,寫份委任狀,任命蕭海裏為東京留守,兼東京道節度使,賜二品頂戴,年俸祿十萬貫!”

高大壯抖出筆墨,唰唰唰揮毫而就,吹幹墨跡,雙手捧於太史昆。太史昆信手接過,轉腕丟至足下,道:“蕭海裏,簽押!”

蕭海裏當過最大的官,就是東京遼陽城北的樂郊團練使。昔日那東京留守乃是高不可攀的潑天大官,如今竟是到了自己手中!蕭海裏匍匐在地,撿起委任狀,一時悲喜交加。他捧著狀子,帶了幾分哭腔道:“大人,我……不會寫字,怎麽辦?”

“咬破左手指尖,右手蘸了血留個掌印,就算你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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