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帝的忌日是十二月初五,在“戊戌變法”之前,李蓮英每年都會在這一天,挑上好香,自己私下給同治帝上柱香。倒不是他心裏有愧疚,用李蓮英的話來說,人要有信念,有些事必須做,有些規矩也必須遵循。其實認真一思索,李蓮英不是不明白自己是在自欺欺人。但如果李蓮英不保持著這樣扭曲的信念,他在宮中是活不了那麽久的,畢竟人心都是肉長的,如果沒有一個信念支撐著,做了那麽多絕了良心的事兒,隻怕就先精神崩潰了。

李蓮英相信慈禧太後一定也有自己的信念,否則背負在她身上的痛苦,豈不是自己的千百倍,這麽一個柔美而嬌小的女人,必然是有超越常人的信仰,才可能背負起超越常人的重壓。

同治十三年十一月二十日,在哀求了李蓮英無果之後,為了能夠見同治最後一麵,皇後阿魯特氏選擇了鋌而走險。她或者遣自己的陪嫁丫頭,或者親自換裝去乾清宮門前探察,發現那裏的太監和宮女都換得很勤,大抵是人人都不願意來擔這苦差事,連那些本來在冷宮伺候的人也過來了,現在乾清宮裏都是一些陌生的麵孔,皇後隻有這次算不上機會的機會了。

皇後耐心等到下半夜換班的時機,此時的掌事太監是最疏怠的,這一批換班的名單裏麵有自己的陪嫁丫鬟,別人都躲不及的差事,有人主動自然拱手相送。皇後就是打算頂替自己的陪嫁丫鬟混進去,堂堂一個大清宮的皇後,竟然隻剩下這樣的法子,不能不說是一件悲哀的事。

而且,事情也出乎意料的順利,幾乎沒有任何盤查和懷疑,皇後就進到了乾清宮內,她耐心等待著,尋找著到同治近前的機會。真是老天爺也垂憐,同治帝近前伺候的人一個個先後被他趕了出去,午夜正是發病的時刻,同治每天這個時候都會全身奇癢,並大發雷霆。

而此時的皇後,甚至不用主動請戰,隻需要木訥地候著,就被其他人推進了同治的寢宮。這宮中曆來是這樣的,越是昌盛的時候規矩越嚴,到了衰敗氣象顯現的時候,反而半點規矩都說不上了,人人皆顧著自危而已。

皇後來到同治帝的病床前,心中雖有百般滋味,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此時的同治皇帝已經病得完全不似人形,全身紅腫鋥亮,雖然時時有人擦拭,依然不斷有膿腫的體液溢出,潰爛的地方聞上去惡臭逼人,和藥膏的味道混在一起,令人作嘔。

雖然旬月前也見過,但當時同治帝尚未病至如斯境地,現在皇後親自見著了同治帝這般模樣,心裏更明白,這萬金之軀怕是撐不到自己的孩子出世了。

皇後心中悲痛萬分,既為皇上也為自己,更為肚子裏的孩子。她走上前去親

自為同治擦拭膿血,大概是從未做過這種事情,不小心又弄疼了同治。同治帝也未睜眼,翻手就是一掌,正好打在了皇後的臉上,同治這麽一動,自己反而疼得不行。於是睜開眼就對著眼前之人一陣嗬斥,等細看之後,才發現眼前的這個“宮女”竟然是自己的皇後。

同治帝頓時驚呆了,他萬萬沒有想到,在自己垂死之際,竟然還能夠見到皇後,此時真有一種絕處逢生的感覺。這種感覺馬上就變成了一種意誌和動力,支撐著他的神智和軀體。於是,他再也顧不得疼痛,趕緊將皇後叫到跟前,伸手握住了皇後的手,問她是怎麽來到這裏的,又為什麽打扮成宮女的樣子。

皇後簡略地說了一下,同治帝心中更是感慨萬端,心想這真是難為皇後了,同時心中也湧出了一種久違的溫情和感動。自己與皇後多日未見,更是數月未說上一句話,眼下兩人自然情意拳拳,絮叨了好一會兒。同治帝雖然也知道皇後處境艱難,但若是不這般說個通透,也想不到究竟艱難到了這地步;皇後知道同治病情嚴重,卻要到了這身前,才能明白何謂時日無多。

同治帝告訴皇後再暫時忍耐些日子,等到孩子出世了,自然就到了出頭的時候。皇後這邊廂卻是以淚洗麵,為難了半晌,才終於鼓起勇氣要求同治皇帝能夠留一個遺詔給自己,也好保護好肚子裏的孩子。

同治帝也知道自己命不久矣,長歎一聲後,便讓皇後去取自己的玉璽,當即就要設立遺詔。

就在這時,寢宮門突然被人掀開,隻見慈禧帶著一大群人直直闖了進來,也不待驚恐的皇後和同治反應過來。慈禧指了指皇後,說道:“給我掌嘴。”立刻就有人上去給皇後一巴掌。慈禧則在一旁冷笑道:“哪裏來的賤婢,竟然敢到此處來狐媚,你想害死皇上嗎?打,給我狠狠地打。”

那些姑姑也好像不認識皇後一般,竟然掌掌到肉,倒像真是在教訓一個宮女。同治帝一看,又氣又急,大聲喝止,卻無人聽命。此時,同治帝的身子雖然沒有什麽力氣,卻還能強自撐了起來,摔倒在床前,堪堪止住了那些姑姑,然後兩眼瞪著慈禧,道:“你,你……饒了她罷。”同治帝這般和母親作對了一輩子,最後這句話還是無可奈何地討饒了,這是為了與自己情深意重的皇後,也是為了皇後肚子裏的孩子。然而,他還沒把話說完,頓覺耳鳴頭暈,便一頭栽倒,昏了過去。

其實,阿魯特氏畢竟有孕在身,慈禧並不是真的就要現在害她,那不是給宮內外的人留下了話柄嗎?眼看同治帝昏了過去,慈禧也懶得再理皇後,因為她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她知道,皇後必不敢再來求取遺詔,而皇帝心中那最後的一絲

希望也徹底斷絕了。此時,慈禧導演的劇情總算走上了正軌。她想,現在既然已經失去了兒子,不能再失去權力了。

同治這一次暈倒後,再沒能完全醒過來,禦醫被召集到乾清宮中日夜輪班伺候,慈禧卻已經不再日日去佛前祈禱。眼下恭親王也已經回朝,朝廷裏的人都在蠢蠢欲動,值此混亂時刻,那些外國的公使們卻在頻頻施壓,似乎就是欺負中國眼下朝中無人。

若說慈禧此時真如她表現出的那般鎮定,也不盡然。當初鹹豐帝已有亡國之歎,而今日的慈禧,其處境其實比鹹豐還要難得多,隻有她自己知道,自己是如何在抵抗這些可怕的壓力的。

慈禧近前能伺候的人也越來越少了,本來宮中的事兒應該李蓮英多擔待些,但慈禧近旁離不開他,所以反而是崔玉貴、張德福等在主持張羅後宮的事兒。

李蓮英想自己在皇後那事兒後,也算是死裏逃生,不但皇後半分想不到他的頭上,太後也沒尋到自己的短處,於是便告訴自己要收斂些日子,所以始終小心伺候著,這當頭再沒敢張羅是非。

可惜這種收斂低眉的心思到底也沒擔待多久,因為宮中的事情就是這樣的,永遠不可能盡如你所願,很多事情其實都是意料之外的。你既然進入了這個漩渦,就少不了要變成一片枯葉,連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會漂向何處。

興許慈禧自己也不知道明天會如何,但她在這個宮廷的遊戲裏,一點兒都不像一個嬌媚的女人,反而像是一個勇士。無論麵對什麽樣窮凶極惡的猛獸,她都不曾退縮過,反而非常投入到這無盡的角鬥裏,享受著冒險的刺激和勝利的快感。

現在,慈禧麵對的困境還不算是平生最難的,同治帝危在旦夕,一旦過世,皇後肚子裏的遺腹子便極有可能成為新的皇帝,到時候真正掌權的人便輪到了現在備受欺淩的阿魯特氏。而慈禧是絕對不會甘心成為太皇太後的,更不可能甘心讓阿魯特氏成為後宮之主,甚至是國家的主人。但慈禧又有什麽辦法呢?

如今的慈禧已經不是當初的懿貴妃了,權柄一旦在握,就不是誰能輕易奪走的,隻有在位的人才有決定權,慈禧當然很明白這個道理。

不管是祖宗的法製也好,宮中的規矩也罷,一切都掌握在當權者的手中。慈禧已經破壞了太多宮中的舊製,她又怎麽會介意再破壞一些呢?

隻是這次慈禧所麵對的難題,並不是在製度上,而是在血緣上的。是的,阿魯特氏懷的畢竟是她的親孫子。但她既然已經走到了這一步,那就沒有回頭路了,就算是自己唯一的血脈,也不能阻擋得了她的計劃,隻有輸和贏、利和害,其他的什麽都不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