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轉眼,安德海出宮已經十餘日了,在安德海出宮以後,聖母皇太後慈禧便一直身體抱恙,常在那平安室裏養著。

也是那安德海走了的緣故,慈禧太後麵前便似總少了一人,約莫也是他走前交代了些,旁的人不敢來爭這風頭,於是被他臨走時“特別叮囑”的李英泰,便不得不擔待了大半安公公平日伺候的事。幸好他心細又善觀察,沒有出過什麽岔子,太後還愈發的寵信他,時不時便賞賜他些小物件。

李英泰其實內心甚苦,安德海既然交代了自己來接替他的工作,自己便不能不做,不做就是對太後不恭敬,那可是大清朝的天,如果怠慢了,他在這宮裏便再無出頭之日了。

但這安公公擔待的差事,豈是別人可以染指的?為什麽沒有人來搶李英泰的風頭?因為其他人都在看熱鬧呢!大抵都能想到他們在思忖什麽,無非是待那安公公日後回來,豈能見得他李英泰這般張狂,定然要使法子捏死這隻臭蟲。

其實李英泰心裏很清楚,安德海此次為什麽非要他李英泰來接手,不就是取個名正言順嗎?宮裏人皆知道,安德海最恨有人在太後麵前爭寵,當初李英泰與那梳頭的劉公公白話幾句,也能挨上一頓悶揍。況且此番是在安德海出宮之際,明白地搶了他的差事,哪怕這差事是他自己安排下來的,那也是十惡不赦的罪過。

李英泰雖然麵不改色地在太後跟前伺候著,實則心裏一直忐忑不安。他不斷琢磨,到底當初是怎樣掉入了安德海所設下的陷阱的。這安德海就像一隻蜘蛛,早就密密地織好了一張大網,就等他李英泰這隻臭蟲送上門來了。

其實從當初孫家穀挨的那一盆水起,這一張網就已經被張開了。須知道這宮中索賄的事情並不是什麽奇聞,但做任何事都有個規矩,到底不是正大光明的事兒,豈能有旁人窺視在側?但那日安德海特意叫他同去,明麵上,是讓他李英泰知曉了自己的秘密,但事實上,卻是讓孫家穀揪著了李英泰的短處。

安德海剛出宮,那孫大人立即囑人送來了“租衣費”,執意將銀錢交予了李英泰。這不是要人的小命嗎?當時,李英泰真是吞了那銀錠子的心都有。從這位孫大人開始,很快就會有人將這事兒變成宮中無人不曉的秘密,也是致命的秘密。

這時才知道這一入宮門,便是身不由己,雖然自己一直低調順服,但該來的還是逃不掉,被那安德海盯上的人,許多大概連如何死的都不知道。

但李英泰並不是一個普通人,他非常聰明,自認為不輸於安德海。所以他在西太後麵前一絲動搖的痕跡也看不出,該服侍的地方總是樣樣到位。雖然安德海給他設了一個大圈套,但並不代表他再沒有翻盤的機會。

安德海這次出宮至少要三個月的時間,所以留給李英泰的時間還

很長,他也就耐著性子思考著轉機。李英泰這個人向來就是如此,壓力越大的時候便越冷靜,也正是這樣的性格,才讓他在之後無數次的險境中死裏逃生。在這複雜的宮廷權利漩渦裏,他不但成功地保全了自己,而且還站到了大清帝國的大舞台上。這一方麵也許緣自李英泰的聰明,另一方麵卻緣自李英泰的冷靜。

人生有時候就是這樣,你越是心如死灰,那些千萬分之一的偶然便越是眷顧你。但你首先要冷靜下來,機會從來不拋棄任何一個人,但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能把握住機會。這時就有一個機會落在了李英泰麵前,而且來得不算太慢。

近日慈禧太後的身體一直欠佳,所以前來探望的人自然也是絡繹不絕。李英泰此時隻願能明哲保身,沒有任何收受賄賂的念頭。所以,無論來探望的人是送給太後的禮物,還是送給他李公公的禮物,他都統統上交到慈禧太後那裏,沒有將任何一件禮物納入自己的囊中。

倒是慈禧喜歡他那忠厚清廉的做派,反而賞賜了他許多珍寶,還時常拉著他說話嘮嗑,飯後還常常要李英泰伺候著去花園閑逛。慈禧似乎非常感興趣他和安公公的關係,總要無意間閑說上幾句。

這讓李英泰總有種隱隱的錯覺,他覺得慈禧似乎是在打探他的態度。李英泰琢磨自己也許是想得太多,他現在做著安公公的差事,太後懷念小安子,說幾句也是尋常事兒。幾個奴才間的關係,斷不至於讓太後惦記如斯。

但世上有些事情是很奇怪的,你要為別人的行為找理由很容易,隻是這理由總覺得不那麽能說服自己,所以說到底,這事兒還是在李英泰心裏膈應著。事實上如果隻是這麽膈應著也不是壞事,但顯然這宮廷中的遊戲不會這麽簡單。很快,這種膈應就會變成一塊大石頭,堵住李英泰的任何一絲僥幸。

七月十二日,母後皇太後慈安前往長春宮的平安室探望慈禧。本來,西太後抱恙,東太後前來探望,那是再尋常不過的事了。但是在這個關頭,沒有真正的尋常事,何況那慈安太後並不是等閑之人,既然來了,便不是為了等閑事。所以這慈安人還未到,屋裏的氛圍便已莫名凝滯了許多。

慈安與慈禧兩位太後,是大清朝晚期最尊貴的兩個女人,素來表麵關係都是異常和睦的。先帝死後,這兩個遺孀更是同住長春宮,一個在履綏殿,一個在平安室,幾乎是朝夕相處,別管那外人如何揣測,至少表麵上十分親熱。

這慈安太後與慈禧太後略有些不同,若說慈禧是個頂尖的聰明人兒,到了慈安麵前,也成了低眉順目的小妹妹。如果說慈禧是聰明,慈安就是智慧。隻有這樣兩個頂尖的人,才能並肩站在大清帝國的至高處。

慈安太後此番來探望慈禧,還特意帶了些貴重的藥材來,甚至還有先帝賜給的千年人

參。兩個姐妹見麵,倒是心領神會,先行說了許久的體己話,眼看著慈禧已經有些疲了,慈安才將話頭一轉,說到:“前些日子洋人的事著實把你累著了,不若便休息些日子,別再操心國事了。”

慈禧本來臉色就不太好,此時更是有些泛白,於是歇了一會兒,才道:“說到底是姐姐貼心,但這國事要是都壓在你一人身上,如此便太勞累了。”

慈安剛才隻是鋪墊,此時才說出話中話:“我一人自是有些勉強,便是來與妹妹商量。想皇上來年就十四歲了,也到了親政的當頭。如此你便休息些日子,就讓皇上學著看看奏折吧。”

慈安此話一出,慈禧倒是麵不改色,反而周圍隨侍的宮女太監們,卻抑製不住眼中所流露出來的惶恐。此時,李英泰就在幾步外的階下,聽得最是清楚。慈安這看似隨便的一句話,實際上已經改變了大清朝未來的朝局。

用山雨欲來風滿樓來形容同治八年是最恰當不過的,來年皇上就年滿十四歲了,按祖製,親政之事自然勢在必行。這滿朝文武都在瞪大眼睛看著,當初“辛酉政變”之後,朝臣的勢力便一直被壓製。不久幾大親王也先後被彈劾,皇上年幼,兩宮太後便成為了朝廷的核心。

但被壓製並不代表就不存在,八大臣的餘黨們都在等著時機,親王們也在等待著。一旦到了皇上親政的時候,兩宮垂簾的時代也就隨即結束,各方勢力翻身的時機也就到來了。

現在想來,當初正是虧了慈禧的雷霆手段,才保全了這孤兒寡母在朝中的地位。但兩宮垂簾的先例可以開,幹涉皇上親政卻是萬萬不可的。兩宮太後就算如何不願意,手上的兩枚鹹豐欽賜的印章“禦賞”、“同道堂”,也必然將隨著時代的過去而分崩離析。

在這樣的背景之下,慈安此時提出讓慈禧在宮中養病,讓小皇上去學習批閱奏折,無疑是讓慈禧更快退出權力的核心。也許這提前退讓的一步,立刻就會激起朝臣的野心,眼下已是風波暗湧的朝局,隻怕會更加詭譎難測。而慈禧這個時刻如果放開了手中的那枚印章,恐怕想要再拿回來就很難了。

慈安的一句話,首先是表明了她自己的一個態度,慈安素來對國事便是盡職而無欲,但慈禧不同。滿朝皆是心知肚明,鹹豐帝還在位的時候,慈禧還是懿貴妃,便常代書朱筆。“辛酉政變”後,慈禧對政治的熱情更是有增無減。

現在慈安向慈禧討要的是她最在意的東西,整個平安室伺候的奴才們此時都心中發顫。覆巢之下無完卵,曆來這種大事發生時,定然要有一批人為這更替的時代獻祭。當然,對有些人來說,這反而是機會,畢竟每次總有那麽一兩個人,能夠從這龍卷風暴中獲益,比如“辛酉政變”之後的安德海。但誰也沒有想到,這次的受益人會是李英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