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子，你說我是殺還是不殺呢？”慈禧的話像冰磚一樣，一字一句從上麵砸了下來。李英泰跪在地上，隻覺得全身戰栗，額頭間或砸在地麵上。這地上鋪的盡是輕叩即可發出金屬之音的金磚，李英泰竟是生生用額頭扣出了罄擊之音，隻恨不得把頭都鑲進那金磚裏去。

“殺，是不義；不殺，是不仁。不能殺，也不能不殺。”慈禧似乎是在喃喃自語，又似乎是在問這台階下跪著的小太監。

偌大的長春宮，此時竟似一人也無，獨獨隻有這台階下汗濕幾重襟的小太監，和那端坐在禦用寶座上的西太後。

“或者，你來替哀家殺了這人。”慈禧突然話風一凜，那口氣竟是衝著地上跪著的那人去的。

李英泰隻覺得五雷轟頂，一晃神，不知自己何時已經抬起了頭。正惶恐著想再俯下身去，卻看見跪著的原不僅僅是他一人，前麵竟然還有恭親王，而那恭親王身邊跪著的，可不就是當今聖上？

不知何時那恭親王已經站了起來，皇上也站了起來，所有人都立在了李英泰的眼前，一個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小李子，你說誰來殺！誰來殺……”

“哐！”李英泰隻覺得腦子裏一聲巨響，終於從這噩夢裏麵逃了出來，手心頸項裏全是汗透了的不適感。他略側了側身子往窗外看去，似乎還未到三更，這宮裏現在大部分人都在熟睡中。宮裏向來規矩重，晚上是不許隨便起身閑逛的，就是睡姿不雅也怕驚了過路的神仙。

李英泰在這宮裏呆了也有一個輪回了，在這十二年裏，像這樣失眠的次數並不多。他是個心安的人，小時候曾有人勸他入空門。隻是當時他到底不願意去做和尚，他雖然心思沉靜，但並不是全無欲念，而且他還是個很聰明的人。

因為聰明，他知道很多別人不知道的秘密；因為沉靜，他能夠守住一切秘密。但是，這次的秘密實在太沉重。李英泰更希望這一切都隻是自己的揣測，他第一次覺得害怕，他怕自己知道了這麽大的秘密，他更怕自己被卷入這個秘密中。

如果在幾十年以後回頭來看，李英泰，應該說未來的李蓮英會發現此時的自己正處在一個關鍵期，他的預感並沒有錯，安德海這一次出宮是一次有去無回的行程。然而，從某個角度來看，也正是因為安德海的出宮，才造就了原本隻是個小人物的李英泰。

這位滿清帝國太監裏日後唯一得到慈禧信任的人，現在正在為不可預測的未來而惶惑不安。沒有人是生來就知道自己命運的，很多人常常感慨自己生不逢時，但隻有真正在時局中掙紮過的人才知道，禍福往往都是在一線之間，看上去榮華富貴就在眼前，一不小心也許就是殺身之禍。

李英泰此時還是個心氣很平的人，當然這不代表他是一個不怕死的人，或者說他其實怕死得很。如果他這個人不夠聰明，他不會這麽煩惱，偏生他太過聰明，種種可能都在他的考慮之中，他才會生如此多的煩惱。

外麵的天色已經露出了一絲曙光，再過一會兒，早朝便開始了。現在，李英泰滿心隻惦記著自己的小命。當然，他也明白，打從昨日起，那道懿旨昭告天下後，這大清朝也許就要變天了，而隻作為一個小人物的他，未來的前途顯然是不值一提的。

昨天在儲秀宮裏，慈安伸手要慈禧把權力交出來的時候，李英泰卻在因為自己生死未卜的明天而苦惱不已。這慈禧交權還是不交權與自己有何幹係，但就在那一瞬間，李英泰就想明白了，慈安的這句話對尋常人來說是變天的大事兒，但是對他李英泰來說，卻是節骨眼上的一顆救命金丹。

此時，他的心裏突然生出一個邪念來，如果安德海這次死在了外麵，他李英泰也許就能好好地

活下去。

因為皇上親政後，第一個要殺的就是安德海。

而從那安德海出宮時起，宮裏便有傳聞，說皇上要讓他這次有去無回。雖然安德海名義上是為了替皇上置辦龍袍而出宮，但皇上卻直接放言：“我不去管那閑事。”那安德海出宮就成了名不正言不順，偏生這話還是當著朝中大臣說的，所以不隻是宮中，現在朝廷上下都明白了皇上的心思。

李英泰很清楚，一旦安德海回到宮中，自己將要麵對的是什麽樣的結果。那安德海給他設下了層層圈套，隻怕一回來就要收起漁網，先宰了他這條在太後麵前爭寵的小魚。

但李英泰馬上又沮喪了，他心裏很清楚，慈禧是不會允了慈安的。且不說她能不能放下手中的權杖，但就隻是為了小安子，她也不會在現在就答應慈安太後的要求。

小皇上恨安德海，這早就不是什麽秘密。當初小皇上還是皇子的時候，安德海就以皇子的授業恩師自居。皇子忍無可忍，隻是看在生母懿貴妃的臉麵上，僅僅讓他自行掌嘴一百。然而安德海得勢後，他知道小皇上不喜歡自己，也記恨當初被掌嘴的事兒，便仗著慈禧太後撐腰，時時給小皇上找茬兒，小皇上對他幾乎是恨之入骨。

但人人都知道慈禧寵幸小安子，斷然不會在他出宮的當頭，把政權交還給皇上。如果讓皇上親自批閱奏折，那還有什麽人能保住小安子的命呢？李英泰越想越失落，此時的他真希望那安德海死在外麵才好。

斜躺在寶座上沉思的慈禧，一定沒有想到台階下的那個小太監，在這一瞬間變幻的心思，竟然比自己還要多。此時的慈禧不知是真的氣虛還是心思太重，答話的聲調又弱了幾許：“皇上雖然還有些孩子氣，誠然馬上也該十四歲了。”

慈安點頭道：“皇上雖然還年幼，可這大清的江山遲早要落在他的肩上。”這話一出，室內的氣氛又緊張了幾分。

慈禧隻能順勢接過話來：“是啊，大清的江山都是皇上的。”

慈安上前扶住慈禧的手：“妹妹，來日方長，將來皇上總是需要你的。身子要緊，這些日子便將息著吧，也該讓皇上替你分憂了。”

慈禧遲遲不回話，滿屋子人的心都吊在嗓子眼了，反倒是慈安看上去最耐得住性子，麵色平靜地等待著慈禧回話。

長時間的沉默終於被撕開了，慈禧緩緩地點點頭，道：“也好，如此便勞煩姐姐了，皇上還小，你要多教著些。”

此話一出，滿屋子人的臉色各異，獨慈安和李英泰鬆了口大氣。

當下長春宮內便傳出懿旨：即日起內奏處的黃匣子均直接送往翊坤宮，皇上每天下課後即前往翊坤宮親自批閱奏折。

這道懿旨一出，慈禧身邊伺候的人大都有些失落。所謂狗仗人勢，而慈禧將這批閱奏折的權力交了出去，便意味著西宮的勢力將會大大削弱。這些奴才們憑借著慈禧的威風，這些年不知道在背後收了多少好處，眼看著這西宮就要冷清下去了，也難怪那些人的心竟然有了渙散的兆頭。

而在這群萎靡的人中，李英泰的平靜反倒有些奇怪。實則這種平靜已經是李英泰盡量壓抑的結果了，因為他現在內心簡直是充滿了喜悅。別人是樹倒猢猻散，他卻是劫後逢生。這個當頭的李英泰，甚至在侍奉慈禧晚膳的時候，能夠尋個涼碗子吃。平日裏他是個極為自律的人，此時卻無法克製想要放縱一回的念頭。

於是慈禧跟前的這個小太監，不自然就變得醒目起來，別人無法掩飾的懈怠和沮喪，從李英泰身上竟然見不著分毫。慈禧見他殷勤細致依舊，也起了幾分愛惜的心意，晚膳後便賞了些好菜與他。

李英泰吃著這難得的好菜，原本應該是很開心的，但

他生來是個長了反骨的人，越是得意的時候越是不自覺心生警惕。冷靜下來的李英泰，吃著吃著竟然產生了一個猜想，僅僅是沾了一下這個想法的邊緣，已經足以讓他出了一身冷汗。

他幾乎下意識就選擇了忽略這個猜想，可惜這個猜想實在太合情理，沒那麽容易被甩掉，反而會像牛皮糖一樣黏上來，如影隨形地糾纏在李英泰的大腦裏，直到被慈禧傳喚去。

慈禧找李英泰去，卻隻是說些閑話，問他近日宮裏擺放了些什麽水果，問那青條（水煙，慈禧避諱，一般用青條代指）曬得可好，甚至連值夜班的輪次也說到了，僅僅是拉扯這些小事兒就耗去了半個時辰。

不知怎的，就聊到了李英泰來到這長春宮當差的事兒上，李英泰說了自己一個糗事，慈禧笑得眼淚都出來了，誇道：“小李子，不想你還是個糊塗人，這宮裏揣著聰明的人不少，看到一個糊塗的人倒是不容易。”

李英泰趕緊逢迎道：“太後眼下哪兒有什麽聰明人，實則都是糊塗，卻是不自知而已。”

“你真是個機靈人兒，”慈禧突然聲音一滯，“小安子也常誇你機靈，說你是個有作為的人。”

這一瞬間，李英泰那個不敢觸碰的猜想，突然像一柄刀直刺入他的眼中，在他的腦子裏徹底地炸開來。小安子？太後並沒有忘了小安子！既然太後從來沒有忘記小安子，為什麽太後不管小安子的生死？

李英泰想破了腦袋，也沒法自圓其說，除了那一個可能，隻有一個可能：要殺小安子的不是別人，正是這紫禁城裏最寵愛安德海的那個人，正是讓安德海能夠權傾天下的那個人。

沒錯，那個人就在眼前，她就是大清朝的聖母皇太後慈禧！

慈禧掃了一眼階下的李英泰，這個小太監的眼神終於有了波瀾，慈禧突然提了一個問題：“小李子，你覺得自己能活多久？”

聽了這話，李英泰趕緊咚地一聲就跪了下去，頭伏在地上，嘴裏說著：“小李子活著都是仰仗太後的福分，太後要小李子活多久，小李子就活多久。”

慈禧嗤地一聲笑了：“你嘴兒真甜，可這命也不是太後給你的，活多久，說到底是你自己的福分。”

李英泰現在壓不住自己眼裏的情緒，也不敢強行壓製情緒，隻好伏在地上，也不敢接話。

慈禧接著說到：“這宮裏的聰明人太多，但那些半吊子的聰明是很要命的，每個人都很聰明，總有人比你更聰明，一不小心，你的聰明就會讓你送了命。”

李英泰一直以為自己是個聰明的人，但他現在才發現，在這個權利傾軋的漩渦裏麵，聰明未必是什麽好事。慈禧這話已經很明顯了，聰明的人太多，她知道安德海是個聰明人，她也知道李英泰是個聰明人。

但李英泰不明白，為什麽慈禧要對自己說這番話，難道她知道李英泰在怕什麽？難道她知道李英泰在想什麽！這一瞬間李英泰覺得自己的意識已經超脫了，他感覺自己像隻螻蟻一樣，匍匐在這偌大的紫禁城中，他從未如此刻般想要逃出這座用金子砌成的牢籠。

慈禧的聰明背後還有無上的權利加冕，而安德海呢？李英泰呢？就算你看透了這場權利的遊戲，你也無法抗拒作為一個棋子的命運。李英泰在這一天學到了非常關鍵的一課，他真正明白了奴才就是奴才，如果你不明白自己的位置，你遲早就會成為一個棄子。

安德海就是一個最好的前車之鑒，他真的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李英泰自問有些地方自己也是比不上安德海的。但這麽一個聰明的人，卻連自己怎麽死的都不知道。小安子不可能猜到、也沒有機會再猜得到，因為這個世上唯一能夠救他的人，也正是處心積慮要殺他的那個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