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奇怪。

比起大唐諸將,身為名將的蘇大為,比任何其他將領,都更注重士卒,更重視人命。

旁人隻道蘇大為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這麽多年一直保持不敗戰績。

但沒人知道,在蘇大為看來,自己的戰功,是無數將士用熱血換來的。

每次戰役,蘇大為固然指揮若定。

固然做好了情報偵察,做了充分的預案,審時度勢,戰略得當,戰術合理。

可若不是麾下將士們信任。

去為蘇大為的命令賣命。

哪有那般容易的勝利?

縱然是不敗的蘇大為,哪一場戰鬥,不是靠下麵麾下士卒拚死殺敵換來的?

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名將掌控大局,做出方略。

將士們按蘇大為的意誌,去奮力撕殺。

在蘇大為看來,這其實是一種共生關係。

但在其他唐將看呢?

站在這個時代,有時人命隻是個數字。

底層百姓皆如螻蟻。

對於士卒的犧牲,或許唐軍大將會遺憾,會惋惜。

但絕不會有任何一員將領,有蘇大為那般,對士卒生命逝去那樣痛惜。

這是一個後世人的靈魂,看待生命的態度。

大非川之敗的薛仁貴。

雪夜奔襲的蘇定方。

戰高句麗的李勣。

哪怕是駐守西域的裴行儉。

都有一顆名將之心。

所謂名將之心,那就是把情感從戰場抽離,從不以兵卒士伍的死傷,去動搖心境。

慈不掌兵。

心有激雷而麵如平湖者,可為上將軍。

蘇大為與這些名將不同之處在於。

他雖然也知道這些道理。

但在心底深處,始終留有一份慈悲。

今日一同並肩作戰,我們便是兄弟。

對敵人,當如秋風掃落葉一般嚴酷。

對兄弟,當禍福與共。

你們為我征戰,是對我的信任。

我也要對得起你們這份信任。

所以在曆次出征回長安後,蘇大為麵對李治,談的第一件事,便是士卒的待遇,戰功的兌現,戰死者的撫恤。

對他來說,這才是最重要的問題。

今日積石關下,若大唐鐵騎敢向他衝鋒,發起衝擊。

哪怕是昔日袍澤,蘇大為不會有任何猶豫。

你若以我為敵。

我便以敵人視之。

這是原則。

但這些將士,這些士卒沒有。

而是揮刀自殘。

這種舉動,比任何方式更殘酷,也更有效。

這是在蘇大為心口上剜刀子。

正戳中他的軟肋。

他痛惜,這些戰友沒有把血拋灑在戰場上,卻因為自己,而做出自殘之舉。

篝火光芒明亮。

溫暖的溫度和飯食的香氣,好似衝淡了空氣裏的血腥氣味。

眾將包裹好傷口,在積石關中石屋內,圍坐一圈。

居中的是蘇大為。

就連蕭嗣業都坐在下首。

仿佛蘇大為才是這裏的主將。

這一幕,就像是回到了戰場上。

回到了當初征吐蕃、征高句麗的場景。

就算是蕭嗣業,資曆雖老,在蘇大為戰功麵前,仍屈居其下。

居移氣,養移體。

蘇大為端坐上首,冷眼掃過全場。

所有被他目光掃過的人,都下意識低下頭,不與他的目光相觸。

“嗬嗬,好得很,你們真有出息。”

蘇大為的聲音很冷。

這一刻,他又變回了那個指揮若定,那個萬軍中執掌生殺的名將。

大唐行軍總管。

冷厲的目光,從一個個人身上掃去,仿佛要看透他們的血肉,看透他們的靈魂。

“說吧,是誰的主意?”

沒人敢吭聲。

但有人的目光下意識像左右顧盼,裝傻充愣的蕭嗣業看去。

“蕭嗣業,我猜就是你。”

蘇大為繼續冷笑:“薛仁貴和程名振沒這樣的心思,自殘是你想出來的。”

“咳咳!”

老狐狸臉色微變,大聲咳嗽起來。

不過,也不是被戳穿後尷尬,他這年紀,人老成精,什麽樣的場麵沒見過。

借著咳嗽,腦中急轉,再抬頭時,已是一臉肅穆:“我這也是為了你,也是為了諸將士。”

“好一個為了我,好一個為了諸將。”

蘇大為手輕輕撫在桌上:“今天你若不給我一個說得去的理由,我保證讓你後悔。”

麵前的桌案,隨著他最後一個字說完。

陡然崩解,裂成碎片。

碎片又被揉碎,化為灰燼。

這崩解,從桌麵,一直蔓延到桌上的鯨油燈上,所有的一切,都化為芥粉。

隻有圍坐在四周的將領,不傷分毫。

這手精準的控製力,與匪夷所思的破壞力,看得蕭嗣業眼皮亂跳。

賊你媽,當初就不該接這個活。

就應該裝病裝到死。

心裏後悔不迭,他揮了揮自己包裹得跟粽子一樣的左手:“我若不自殘,回去如何麵對陛下?我不傷自己,便得向你揮刀,你若是我,你怎麽選?”

這話,令蘇大為一愣。

我竟無言以對。

向蘇大為舉刀,死。

向自己舉刀,傷。

那還是砍自己一刀算了。

在李治那裏,也算有個交代。

見蘇大為沉默,蕭嗣業暗自鬆了口氣。

卻見蘇大為突然道:“你若傷自己我也不與你計較,但你竟教唆軍中效仿,嗬嗬,你這是做甚?你這心思,當我看不出來嗎?”

“呃……”

蕭嗣業兩眼一翻,甚是無語。

他幼年跟隨隋煬帝,後隨蕭皇後入東突厥,貞觀九年回國,領突厥部眾,累轉鴻臚卿,兼單於都護府長史,曾招降薛延陀部,參與討伐西突厥、高句麗、回紇。

一生戰功赫赫,什麽樣的人沒見過。

偏在這蘇小子麵前,竟然有一種有力難施之感。

你把蘇大為想得很厲害吧,但有時又覺得他的心思根本就不是所謂厲害。

不合這時代對厲害人物的定義。

隻是想法往往出人意表。

你說他不厲害吧,但他又一次次把事情做成,能做別人做不到的事。

如今又是大唐修煉者中的頂點。

這樣的人物,太過複雜。

也隻有蕭嗣業能把握到一絲。

利用蘇大為心中對戰友袍澤之情,反將一軍。

“蕭嗣業,你可知你將來還有一劫?若幹年後,你將征突厥,並因喪師辱國受重罰,不死,也必流放。”

蘇大為雙眼盯著蕭嗣業冷冷道:“我有能力改變這一切,但因為你今日所為,我不會再幫你,提醒你一句,算是仁至義盡。”

四周的空氣,一下子寒冷到極點。

所有人,隻覺背心生寒。

沒有人以為蘇大為是在開玩笑。

若是旁人,可能是在胡說八道。

可蘇大為不會。

在軍中,蘇總管從來說一不二。

一口唾沫一根釘。

說過的話,從沒有不算的。

何況他身為大唐一品異人,真仙之境。

若說他能看透因果未來,也沒人會去懷疑。

蕭嗣業胡須微微顫抖:“未來……老夫會喪師辱國?”

曆史上,至調露元年,突厥首領阿史德溫傅、奉職二部落相繼反唐,立阿史那泥熟匐為可汗,得到二十四州響應。

李治遣鴻臚卿蕭嗣業、右千牛將軍李景嘉率兵討伐,被溫傅打敗,兵士戰死萬餘,為大唐征吐蕃後,前所未有之大敗。

一時海內震動。

蕭嗣業免死,流放桂州。

這是正史所載。

也是這個魔幻大唐上,必然會發生的事件。

唯一的變數隻在蘇大為。

蕭嗣業不敢不信,但也無法全信。

“突厥已經不存在了,哪還有突厥?”

東西二突厥,都已經被大唐鐵騎犁過無數遍。

現在隻有部族,也被大唐監管,就算是可汗,也是大唐立的。

怎麽可能再反叛?

蘇大為隻是冷笑。

不再多解釋。

他有他的原則。

蕭嗣業若不是玩弄人心,用士卒自殘去逼迫他。

待聶蘇的事情解決,他自會將所有一切因果都償還。

包括幫蕭嗣業一把。

但如今,恩怨兩清。

他心中有一本帳。

待大事做了,有恩報恩,有仇報仇。

“蘇……蘇縣公。”

程務挺在一旁訥訥一聲,插話道:“今日之事,大家都有些衝動,但是……聖命難違。”

聖命難違!

又是這句聖命難違!

蘇大為心中隱隱有一絲戾氣。

一種掌握絕對力量後,不想被任何束縛的戾氣。

他甚至有一瞬間想要回去洛陽,將李治除掉。

看看聖人不在,還有誰能下令。

但是理智還是讓他飛快將這個念頭壓下。

心裏那個屬於黑暗暴戾的分神,化為黑氣,衝天怒吼。

忍忍忍!

要忍到什麽時候?

不如殺入洛陽,奪了鳥位!

奪,很簡單。

想奪就可以。

但是……

小蘇怎麽辦?

現在回去洛陽,小蘇的事怎麽辦?

可以不管小蘇死活嗎?

另一個念頭,同時升起。

將暴戾的分神,狠狠壓下去。

有些事,仗著神通不是不可以做。

但也要有輕重。

先救小蘇。

再回洛陽收拾局麵。

蘇大為微微闔上雙眼,似閉目凝神。

心中早已天人交戰。

各種念頭在爭奪主導。

最終,仍是為小蘇的心,占據上風。

“阿彌。”

薛仁貴一直黑著臉,在一旁一言不發。

也不知是流血過多而臉黑,而是本來就臉黑。

總之他的臉看起來比往日更加黑瘦了。

他的位置其實很尷尬。

在這裏,與蘇大為最親近的就是他。

但是最尊重皇帝,最聽令的也是他。

畢竟,他起於微末間。

昔年太宗皇帝征遼東時,薛仁貴因為作戰勇猛,被太宗發掘於行伍之間。

才令他從草根,一躍而成大唐頂尖將領。

這知遇之恩,片刻也不敢忘。

可是此時,聖人李治的命令是不惜一切帶回蘇大為。

蘇大為,也是他這麽多年同生共死的兄弟。

薛仁貴很為難。

忠孝仁義,當這些相衝突的時候,如何取舍?

糾結。

糾結得要命。

鐺!

薛仁貴狠狠一拳砸在自己腦袋上。

拳麵撞擊著鐵盔,發出響亮的聲音,嚇了眾人一跳。

薛仁貴仿佛要用這一拳,打醒自己。

把頭腦裏嗡嗡亂吵的聲音趕走。

“仁貴,你想說什麽?”

蘇大為的目光向薛禮看去。

卻見薛仁頭上的鐵盔歪了半邊,頭盔護麵一側還有一個凹陷的拳印。

可見方才那一拳,他真用足了力氣。

薛仁貴向蘇大為看過來。

黝黑的麵上,兩眼微微赤紅。

胸膛起伏,似有無數情感和衝動,但最終還是咬牙道:“我不如你們讀書多,大道理,我講不出來,但是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聖人有令,你……不可以抗令。”

“我已不是軍人了,戰爭結束了。”

“但你還是大唐縣公!”

薛仁貴的聲音轉厲。

胸膛起伏得更加厲害。

這話,也隻有他敢說。

旁人都怕了蘇大為。

哪怕蕭嗣業這個老狐狸,在蘇大為麵前,也有幾分懼意。

但薛仁貴不怕。

大家是兄弟,是袍澤。

何況我說話是占住道理的。

阿彌你到底想如何?

做人,不能不講道理,不能不尊聖上!

你若真變了,你若真要做無君無父之輩,那你就連我一起打死吧。

我就在這裏,你把我活活打死吧!

薛仁貴雙眼直視蘇大為。

那眼裏,藏著無盡的怒火。

既有兄弟情,也有對聖人,對朝廷的忠誠。

對蘇大為所作所為,難解的怨念。

“你為何要這樣做?”

所有人的目光,隨著薛仁貴,一起落在蘇大為身上。

軍中敬蘇大為如神明。

這是自蘇定方後,大唐這一代唯二的名將!

與裴行儉,並稱為大唐擎天雙璧。

也是唯一百戰百勝,從無敗績的名將。

是大唐未來的希望。

原本有大好前程。

但卻做出這等事。

大唐軍中上下,誰不痛惜?

誰不疑惑?

完全不能理解,蘇大為是為了什麽。

要做這等出格的事。

居然還敢違抗聖人旨意。

在這個時代,是不可思議的。

也是大逆不道的。

當心中偶像,軍神,與大唐精神象征,權力象征的皇帝陛下起衝突時。

可想而知,對唐軍這些將領、士卒心中,造成多大的衝擊。

什麽是對,什麽是錯?

不尊聖人旨意,那定是錯的。

可是……

可是……蘇總管不是這樣的人啊。

他是什麽樣的人,軍中袍澤們還不清楚嗎?

但事實就擺在麵前,你讓人如何去辯解。

今日之事,雖為將士們自殘相逼。

何嚐不是心中痛苦。

無法判斷對錯。

與過去蘇大為做的一個了斷。

就像是當時將士斬向自己時說的:恩怨兩清!

我們無法背叛大唐,背叛朝廷,無法背叛聖人。

可是我們也不想對蘇總管你出刀。

那我們隻有把刀砍向自己了。

這其中的痛苦,無奈。

非筆墨所能形容。

“我……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蘇大為長聲歎息。

這聲歎息,猶如吐穀渾的季風,長長的吹過。

太多的無奈。

太多的傷感。

這其中的情緒,令所有在場的將士悚然動容。

多久了?

追隨蘇大為征戰沙場,最長的有十幾年了。

什麽時候見過他歎氣?

在戰場上,他一直是指揮若定。

一直是堅定的,永不知疲倦,永遠不會動搖。

永遠有求勝的渴望,必勝的信念。

但是現在,成為大唐縣公的他,好像真的有些變了。

“阿彌,到底是什麽樣的苦衷?”

薛仁貴焦急道:“你不說出來,我們怎麽知道?我們怎麽能理解。”

程務挺、蕭嗣業,還有身周無數將領們,將目光紛紛投向他。

那些目光,充滿了疑惑、探詢。

這些將領,程務挺與薛仁貴自不必提。

每一個,都是隨蘇大為征戰多年的麾下。

可謂是蘇大為在軍中的嫡係。

有時候,你不得不佩服李治手腕眼光的毒辣。

若任用和蘇大為沒有關係的人做這些事。

哪怕是集合天下沙門大能。

說殺也就殺了。

也隻有這些蘇大為的軍中嫡係,是蘇大為無法下手,而且成為他的羈絆。

你若殺了,那就是自己把嫡係給殺幹淨。

今後在軍中再無你蘇大為立足之地。

而且落個“獨夫”之名。

連並肩作戰的兄弟尚可殺。

那天下又有何人不可殺?

真走到那一步,那是自己把前麵的路走絕了。

你若不殺,那就必得受這些人情的羈絆。

無論如何,今日無法含糊過去。

必須給大家一個說法。

你蘇大為,為何要違抗聖意?

為何置眾兄弟於不顧?

蘇大為你究竟在想些什麽?

又要做些什麽?

沉默,長久的沉默。

蘇大為的麵容仿佛凝固在燈光裏。

石壁上的鯨油燈微微閃動。

帶著他的麵容,終於微微動了一下。

“我的時間不多了……”

蘇大為的目光掃過眾將,又落在稍遠處的床榻上,再一次昏迷的聶蘇身上。

“小蘇病了。”

嗯?

“她病得很重。”

蘇大為的話,仿佛在平靜的湖水投入巨石,掀起巨大波瀾。

“聶蘇小娘子她……”

薛仁貴有些不敢置信,也有些自責的轉頭看向床榻上昏睡的聶蘇。

蘇大為是他的兄弟。

聶蘇是他的弟妹。

自己口口聲聲說,蘇大為不夠義氣,沒把兄弟們放在心上,甩手而去,置兄弟們於不顧。

可是……可是弟妹身體出了事,自己竟不知道?

“我……”

薛仁貴一臉自責的站起身。

熟悉蘇大為的人,都知道聶蘇在他心中的份量。

那是至親,是無可取代的份量。

當年為了尋聶蘇,蘇大為冒著受軍法處置的風險,冒著聖人大怒的風險,舍下軍隊,深入象雄和吐蕃。

聶蘇在他心裏,那會是怎樣一種存在?

隻怕是視若珍寶,視若眼睛一般吧。

現在,聶蘇病了……

程名振一臉錯愕的站起來:“聶蘇小娘子病了,縣公你可曾找過醫生?孫仙翁在陛下身邊,或許請他看一下?”

圍坐在石屋內的十幾二十名唐軍將領也紛紛開口,獻策獻力。

一提起蘇大為夫人的事。

所有人都忘了一切,忘了眼下的職責,甚至忘了遠在洛陽的聖人。

這是多年軍中生涯,大家早已融入骨血中的本能。

總管的事,便是大家的事。

總管是大家的主心骨。

這軍中,離了誰都可以,但不能離了總管蘇大為。

“總管,我這裏有一味藥,是家鄉名醫所寫,您看……”

“總管,我略通岐黃之術,不如讓我給聶蘇小娘子把把脈。”

“我這裏有一味丹劑,是昔年宮中傳出的。”

“還有我,還有我。”

蘇大為掃過一張張緊張關切的臉,心中說不感動,那是假的。

“諸位,多謝,情份我都記著。”

他向眾人拱手致謝:“聶蘇這病,非尋常藥石可醫,之前發作時,已經請太史令李淳風看過了,也問過孫仙翁,還找過京城各醫家聖手……眾位的好意,我心領了,我代聶蘇謝謝兄弟們。”

蕭嗣業一直拈須沉吟,一雙細長的眸子,在油燈光芒下,微微閃動。

透著狐疑。

他的目光掃過聶蘇,終於開口道:“阿彌,你夫人……我記得也是有異人神通吧?而且還頗有道行。”

“是。”

“那她怎會生病?尋常藥石難醫?”

蕭嗣業是那種表麵和善,內裏多智的人。

多智,便多疑。

他倒也不是懷疑蘇大為說謊,畢竟到蘇大為的身份,地位,還有能力,用說謊來解決,那是最下等的。

智者不屑為之。

蕭嗣業疑的隻是修煉者,身體本就千錘百煉,何況道門性命雙修。

修行第一步,便是百日築基煉體。

把體內病氣雜質,全數都排出了。

要生病,那幾乎是不可能的。

除非……

“莫非是修行出了偏差?”

蕭嗣業臉色微變。

鯨油燈下,所有人的臉,被昏黃的光芒所染。

隨著火光閃爍,明暗不定。

氣氛安靜,透著十分詭異。

修行者尋常不會生病。

但若病,那必是修行出了偏差。

也就是俗稱的走火入魔。

尋常之病,還可以尋醫問藥。

但若是走火入魔,那就凶險萬分了。

稍有不慎,便萬劫不複。

蘇大為的目光低垂,聲音透著一絲疲倦:“蕭公,仁貴,還有務挺,你們應該記得,去歲聶蘇生過一場病,突然昏迷,失去知覺……事情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有些話,當真是不想提起。

不想去說。

那是他心中最重的秘密,關係到聶蘇。

是不用向人暴露的軟肋。

但是對李客師、李淳風、袁守誠,對薛仁貴,對一幫嫡係軍將。

他也到了非說不可的時候。

必須給親友、兄弟一個交代。

都說太上無情。

可真麵對至親師長、兄弟袍澤,對著十幾年相伴的親人,真能無情嗎?

蘇大為的聲音,像是回到聶蘇昏迷的那個時刻。

風雨如晦。

屋內油燈閃爍。

風聲雨聲,卻無讀書聲。

隻有蘇大為抱著聶蘇,在她耳邊喃喃自語。

“我願化身石橋,受五百年風吹,五百年雨打,隻為你從橋上走過……我這一生,不問前塵,不求來世,隻轟轟烈烈,快意恩仇。但是小蘇啊,唯有你,是我放不下的心結……”

窗外星夜繁天,一顆慧星其大如鬥,拖著長長的尾焰,自東向西墜落。

“都說對著流星許願會實現,小蘇,我隻要你醒來,隻求你平平安安,醒來啊……”

搖了搖頭。

蘇大為從過去的回憶回到現實。

迎著一臉詫異的蕭嗣業,自責的薛仁貴,目瞪口呆的程務挺,還有一眾將領,苦笑道:“後來小蘇雖然醒了,但,她的身體出了問題,出了偏差,這一點,我很清楚。

但是我沒告訴她,不想讓她太過擔心。

好在小蘇天真爛漫,也不去多想。

但是……

但是她絕不可輕易與人動手,再動用異人神通。

我曾想過,封住她的丹田……

但這樣一來,就無法隱瞞小蘇,我也沒想好怎樣同她解釋。

隻好叮囑小蘇不要隨便在人前顯露。”

蘇大為抬起頭,淩亂的發絲下,雙眼微紅,一股如野獸般凶戾的氣息,從他的眼中透出。

令所有人,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白馬寺,你們道為我何要殺那些和尚?他們對我出手不要緊,但他們千不該,萬不該,去算計小蘇,逼小蘇再次動用神通。”

蘇大為的聲音,幾乎從齒縫中透出來。

“被他們逼迫出手後,小蘇原本安定的身體,再次惡化……我不殺光他們,難消我心頭之恨。”

這聲音說完,整個石室寂靜無聲。

良久之後,隻聽一聲暴喝:“殺得好!”

薛仁貴雙眸圓睜,手按腰刀,咬牙道:“這事你怎麽不早說,你若早說,不用你動手,我自替你將白馬寺屠了!”

他這聲音,引得石室中人人側目。

但隨即,各將領殺氣騰騰的聲音,依次響起。

“該死的賊禿,居然敢向蘇總管夫人下手!死不足惜!!”

“若早知此事,不用總管動手,我們都去把白馬寺給掀了!”

“總管,殺得好!”

“男子漢大丈夫,當如是!”

“若不能保護妻子,還叫什麽丈夫!”

“總管好樣的,不愧是我們的總管!”

各種聲音,轟然響起。

蕭嗣業舉起手,又喝了幾聲,才製住群情洶洶。

現在,總算弄清蘇大為為何要屠白馬寺了。

不合唐律,但合情理。

“阿彌,既是如此,若你將這些事向聖人解釋……聖人,又不是不講道理,當會赦免你的罪過,到時,豈不皆大歡喜?”

“蕭老,我沒時間了。”

蘇大為看著蕭嗣業,第二次說沒時間。

蕭嗣業再遲鈍,也聽出話裏有話。

“怎麽?”

“白馬寺聶蘇動手是第一次,之後密宗金剛三藏將她擄走,在我擊殺三藏後,小蘇又被張果等妖道擄走。在我與妖道們鬥法時,小蘇不計後果,運轉神通助我……”

蘇大為的眼中,流露一抹難掩的傷感。

“她的身體,已經快撐不住了。”

“怎麽……怎麽會……”

“怎麽會這樣!”

不光蕭嗣業,薛仁貴、程務挺,幾乎所有的將領都一齊站起來,一時失聲。

“阿彌,你,你身為一品真仙,難道不能治好她?”

“我,不能……”

蘇大為傷感道:“我雖是異人頂點,但小蘇的問題,是從娘胎裏帶來的……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尋找小蘇的阿娘。”

“小蘇的阿娘?”

“是,她是巴顏喀拉山上,苯教聖女,找到她,她一定有辦法。”

蕭子嗣業微微一怔。

一品真仙都沒辦法,找那個什麽教的聖女有何辦法?

不過隨即想到。

那聖女既能生下小蘇,而且聽蘇大為的話,應該還活著。

那想必是有保命的辦法。

這種娘胎帶來的病,一般都是代代相傳。

或許,那位聖女真有辦法,也未可知。

這畢竟是阿彌和小蘇,唯一的希望了。

就算隻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也必須抓住。

蕭嗣業與程務挺、薛仁貴,與石室中眾將士目光碰到一起。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

做兄弟的,怎麽可能不理解蘇大為。

不但理解,還會盡全力支持。

“阿彌,你做的……沒錯。”

“換我在你那個位置,隻怕也沒更好的辦法。”

“為了妻子,舍下權力地位,不惜與天下沙門為敵,我不如你……”

蕭嗣業長歎一聲道:“你的話,我會轉達給聖人,希望他能諒解。”

李治會不會諒解。

蘇大為現在已經不在乎了。

李治是大唐的好皇帝,是帝王權術大成者。

但若他真惹到了蘇大為的底線。

殺入京城,奪了鳥位,也不是幹不出來。

隻是那些事,對蘇大為來說,不重要。

小蘇的生命在倒計時。

救小蘇,才最重要。

薛仁貴焦急的踱了幾步,向蘇大為道:“阿彌,咱們是兄弟,你看眼下有什麽是我能幫忙的?若能幫到你和小蘇,我萬死不辭!”

這番話,情真義切。

這一瞬間,什麽功名,什麽光宗耀祖,聖人,全都拋到了腦後。

隻有一腔熱血。

隻有十幾年兄弟之情。

小蘇都這樣了。

他若不幫上點忙,這心裏不好受。

若是小蘇真的過不了這一劫。

隻怕心中會永遠自責悔恨。

“咱們是兄弟,若能幫上忙的,一定要告訴我,莫要不說!”

薛仁貴話音剛落,一旁的程務挺,其餘的將領們,也紛紛上前開口。

“還有我,還有我。”

“總管,若我們能幫上忙,但請吩咐。”

“願為總管效死力!”

“總管,請下令!末將願為總管效死!”

群情鼎沸。

蘇大為,就是有這樣的魅力。

他在軍中,並不是高高在上,高不可攀。

相反,他與將士、行伍士卒走得都很近。

時常會同吃同住,帶著士卒一起訓練。

也會在戰後,親自撫恤傷兵。

為傷兵包紮傷口。

甚至會巡視關心將士們睡覺的條件,衣物的冷暖。

軍糧是否能吃飽,甚至軍糧味道是否可口。

許多東西,都是潤物細無聲的。

連蕭嗣業也撫著白須開口道:“你看蕭某這把老骨頭,可還有用處?若有用處,你隻管開口。”

原本,隻是盡一份心。

誰知開口後,蘇大為竟真的點頭:“有。”

“呃?老夫能做什麽?”

“我要看一遍積石峽。”

“看積石峽做甚?”

蕭嗣業越發糊塗。

“這裏,有大能,大戰過的痕跡,這對我,對小蘇,很重要。”

蘇大為的眼中,亮起光芒。

那種光,名為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