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明光鎧,跪立於地上。

有如後世倭國的漆甲具裝。

不比東瀛的塗漆鬼麵,妖異的風格,唐甲更威武雄壯,也更彪悍大氣。

明光鎧在陽光照耀下,閃爍著光芒,煌煌如日。

蕭禮雖為兵部尚書,但此次上殿,卻是在外袍下穿好了明光鎧。

顯然是早有準備。

又或者時常在防備。

究竟防備些什麽?

更讓蘇大為在意的是,這套明光鎧有些眼熟。

略一思忖,立時想起,昔年自己有滅國之功時,李治曾親自賜下明光鎧一件。

唐六典所載大唐十三甲中,明光鎧工藝複雜,每一件都由高明巧手匠人,費盡無數心力方才製成。

所以每一具明光鎧,都有獨特的設計,或者暗藏匠人的徽記。

蘇大為那一件,是獨一無二的。

然而,眼前蕭禮留下的鎧甲,卻與他的那件,十分相似。

若不是徽記不同,幾乎會被認為是同一件。

蕭禮,果然是蘇大為最大的迷弟。

蘇大為的神色一時古怪。

武媚娘不悅的聲音傳來:“阿彌,本宮在問你,蕭禮去了何處?”

蘇大為收回心神,平靜看向武後道:“到了這裏,我將他製住,然後四周的宮人和千牛衛突然有許多變作詭異,我去應付時,沒防著蕭禮用了金蟬脫殼之術,從地下遁走。”

蘇大為指了指那明光鎧下方。

“那裏被他挖出暗道,直通地下,這地下我細察過,有類似長安的地宮。”

洛陽是昔年隋末反王王世充的地盤。

當年為了狡兔三窟,自然也挖了暗道與地宮。

洛陽的地宮不如長安那般複雜,但仍極難追索。

武媚娘猶自不敢相信:“以你的本事,他怎麽可能逃走?”

“阿姊,這蕭禮不是常人。”

蘇大為一邊回答,一邊記起自己帶著小蘇在蜀中,遇到金鯉化龍那件事。

那一晚,在許生家裏,曾聽到磨刀之音,還有一個類似詭異的蜘蛛怪物出現。

當時沒太當回事。

現在看來,此物與蕭禮有莫大關係。

蕭禮不但能調動那些詭異為自己所用,他自己也是半妖那一類的存在。

方才趁自己應付周圍詭異,他化為詭異形狀,掘地遁走。

那雙手,化為蜘蛛般的爪刀,挖地時,如打磨刀刃般,發出鏘鏗響聲。

若再深想一層,這蕭禮糾結起的組織,究竟算是個什麽東西?

裏麵居然如此多的半妖和詭異。

這絕非一日之功,看來是早就在搜集一切能強大力量的方法。

那蕭禮的“不良”組織,這究竟算是人類,還是詭異組成?

蕭禮自身,都化為了怪物。

那他高舉著教員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想要改變大唐,這畫風有些過於清奇了。

“啟稟天後,宮內局勢已經控製住。”

黑影中,早有緹綺與百騎的異人回報消息。

武媚娘微微頷首,麵上露出一絲悲戚:“陛下歸天,究竟後事若何,我一介女流,此時方寸已亂,還需重臣來協理……”

太史令李諺等人,這才想起,方才安定思公主說聖人已經駕崩。

隻是忙著應付詭異暴亂局麵。

一時居然無人提起此事。

“聖人……嗚,聖人~”

四周的宮女太監們,一時掩麵悲泣。

站在滿園詭異屍骸中的武媚娘,鳳眸圓睜,雙眉立起,厲聲道:“哭什麽,聖人不在,太子還在,本宮還在,大唐亂不了!”

一言震住全場,目光投向太史令李諺:“太史令,你派人護住宮中各要處,各公主與皇子,若出了事,唯你是問。”

“喏!”

“另派欽天監官,選定日子……還有禮部尚書,速傳來見本宮,商議陛下身後事,並及幾位宰相,速請入宮。”

“喏!”

早有內侍和武官上前,叉手應命。

“派人護送太子和安定下去休息,再傳太醫來看看,不可傷了太子身體。”

“喏!”

眾人心一凜。

聖人李治駕崩,太子便是下任天子。

這可萬萬大意不得。

不少人已經在心中琢磨著要在李弘麵前好好表現一下,以圖日後。

“派人打掃清理宮中各處,半日之後,本宮再不想見到這些怪物,太史令,還有緹騎司、百騎司,此事責成你等處理。”

“喏!”

“傳令都察寺嚴守鏡,速令各偵騎巡視洛陽內外動靜,若有異動,速報宮中。”

“喏!”

一群群官吏,主事,在武媚娘的喝令下,上前叉手領命。

一個個返身依令行事。

整個過程行雲流水,有條不紊。

顯示出武媚娘異常冷靜。

最後,待諸事安排妥當。

武後的目光終於落在一直在一旁安靜等待的蘇大為身上。

“阿彌,你隨本宮過來,本宮有許多話要問你。”

“是。”

……

紫微宮中隱秘一角。

人造湖池中荷葉綠如棋,浮在清澈的水麵上。

朵朵荷花,競放妖嬈。

武媚娘輕提裙裾,沿著湖邊徐徐散步。

湖上微風吹起她幾縷發絲,她用修長白皙的尾指輕輕一挑,將微亂發絲,重新攏入發鬢中。

然後轉身,向著落後數個身位,始終一言不發的蘇大為道:“阿彌,你在想些什麽?”

蘇大為看向她。

隻見武媚娘的麵龐白皙明豔。

歲月竟像是沒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比過去,更加嬌豔欲滴。

無論從哪方麵看,武媚娘都像是處在人生的巔峰上。

身體、精神、意誌、權勢。

而更讓人心驚的是,這份巔峰已經持續數年之久。

仿佛時光在她身上,都凝固住了。

這是天賦,也是天命所歸。

盡管這裏是不同於蘇大為知道那個曆史,那個則天大帝,武周王朝的曆史。

但這個魔幻大唐裏,武媚娘仍是大氣運加身的存在。

蘇大為到如今的層次,已經可以隱隱觸摸到一些。

哪怕是沒有自己參與推動。

以武媚娘的氣運之隆,手段之老辣,也必然會走向那個位置。

成為一代女皇。

“阿姊,時間過得真快啊。”

嗯?

武媚娘想過許多。

在問蘇大為的那一瞬,她想過蘇大為會辯解自己離開有不得已。

或者向她質問關於李治之死。

又或者暗示自己無心權柄,隻想做閑雲野鶴。

甚至再過份點,向自己討要官職,希望掌握更大的權柄。

這一切,武媚娘都有過預判。

但就是沒想過,蘇大為會說這麽一句話。

微愣了一下,武媚臉上露出一絲複雜,然後嘴角上揚。

她的笑容極有特點。

先是嘴角微微向上,如月弧般揚起。

然後是鼻翼兩旁微皺。

接著是鳳眸彎起。

眉宇打開。

露出溫和笑容。

這笑容極甜美,能一直沁入人的心裏。

猶如荷葉上的露珠,潤物無聲。

“是啊,阿彌,時間真快。”

武媚娘轉眼望向眼前的平湖,概然道:“一轉眼,已經二十餘載了,當年我是女尼,你是不良人,現如今,我為皇後,馬上又是太後。

而你,從不良人,到不良帥,到將軍,到兵部尚書,大唐縣公……

我的子女長大了。

你也成婚了。”

武媚娘重新看向蘇大為,眼中波光流轉,語氣誠摯道:“人的一生,比之時光,真是太過短暫。”

“媚娘阿姊,當年的夢想,都實現了吧?”

蘇大為突然道。

武媚娘被他突然一問,弄得又是一怔。

她直到如今,仍沒把握住蘇大為的邏輯所在。

或者說,蘇大為如今在想些什麽。

又是站在什麽樣的角度。

究竟是還把她當做親人,當做可信賴之人,凡事都為她考慮。

還是有別的心思?

無論是哪一種,武媚娘都並不擔心。

連蕭禮都能算到蘇大為的弱點,能找到挾製蘇大為的辦法。

她隻會更強。

她是大唐天後,二聖之一。

如今大唐的太陽落下去,她便是唯一的聖人。

隻要一個動念,一句話,會有千萬人為其赴死。

天後一句話,千萬裏外,無數西域邦酋為此覆滅。

無數國家將因此衰亡。

而她一個動念,也足以令無數人的命運,翻天覆地。

蘇大為的顧忌太多。

他始終是一個,戴著鐐銬在行走的人。

哪怕他是一品真仙。

隻要一日不能擺脫親情、兄弟、師友恩情的羈絆。

在武媚娘麵前,他就是無害的。

是武媚娘眼中無雙的良駒。

千裏馬當然會性烈。

但可以以利誘之,以鋼鞭鐵錘脅之。

最終令其乖乖套上籠頭和馬轡,供自己騎乘。

這便是馭馬之術。

這個道理,武媚娘十四歲剛入宮時,就懂了。

“阿彌,柳娘子這兩年,本宮一直照料得很好,還有丹陽郡公一家,狄仁傑一家,蘇慶節一家、程家、李家、尉遲家,你的那些親友,軍中故舊。”

武媚娘聲音溫柔而低沉:“以後你與聶蘇,也會在大唐生活得很好,有阿姊在,沒人會為難你,你想怎麽過,就可以怎麽過。”

聽起來十分溫柔親切。

但內裏的意思,也十分誠實。

阿姊在,沒人會為難你的親友。

若阿姊不在,那這一切,都無從保證。

他們,會與你一起陪葬。

陽光下,武媚娘在笑。

隻是這笑容,卻令蘇大為心中生寒。

無比陌生。

蘇大為不知是聽懂了,還是沒聽懂,沉默片刻後,低聲道:“阿姊,你還記得當年你入宮前,對我說過的那番話嗎?”

“什麽?”

“你說,你領悟了佛法,要視宮中為修行場,磨煉心性,還告訴我緣起性空的道理,這些年,我一直聽阿姊你的話,好好磨煉自己的心性……”

說著,蘇大為抬頭,向著武媚娘笑道:“原來隻有我才把這些話當真嗎?”

武媚娘當初為明空法師時,表現出來真的是有德的女法師,一言一行,無不合佛法,合慈悲。

就連蘇大為都肅然起敬。

不惜為救她身陷險地,劫長安獄。

那時固然是有私心,想抱住武媚娘的大腿。

但更深一層,何嚐不是被武媚娘的人格魅力所感動。

被武媚娘身上的慈悲善良所打動。

但是站在今時今日這個位置,蘇大為回頭去看自己當年。

忽然感覺挺傻叉的。

眼前的武媚娘,固然是天後,是大唐權力的頂峰。

但是她慈悲嗎?

她以皇宮為修煉場,又修煉了什麽,修煉了哪裏?

不見心性,隻見政治手腕。

甚至,能與蕭禮這種人合作。

那她,又算是什麽?

完全的政治生物?

摒棄了善惡?

一個人,是怎樣做到現在的自己,完全推翻過去自己的?

蘇大為所受的教育,後世的理念,教導他不忘初心。

讓他時刻向善,懷著一份善良。

也讓他被親情、恩情所羈絆。

哪怕這些年不斷遭受來自李治的猜忌,但是權衡之下,他仍沒有做出出格之事。

因為他記得自己的初心。

來到大唐,想的就是賺錢,過好自己的日子。

想的就是在自己有能力以後,更多的回報,讓這個時代變得更好。

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這是中國人最樸素的理念。

他知道自己不適合弄政治,不適合和那些政壇老狐狸去糾纏。

隻是沒想過,有朝一日,當真的再走入帝國心髒,與武媚娘相對時。

卻有一種無法直視之感。

“阿彌,你在說什麽?”

武媚娘眼中露出疑惑。

微微思索一下,像是自失的搖頭:“以前說過什麽嗎?二十年前的事,我也記不太清了,總之我記得你是我的好阿弟就夠了,你說對嗎?”

她臉上含著笑容,向蘇大為溫柔道:“阿弟自然是永遠幫阿姊的。”

蘇大為看著武媚娘的笑容。

腦中忽然有一個聲音響起。

她並沒有變過。

變的隻是你自己的想法。

你看她和過去不同,但她從來便是那樣。

隻是你過去未曾看清而已。

蘇大為微微閉上雙眼。

把思緒從情感中抽離,從與武媚娘相識的二十載抽離。

以一種更加理智的角度,再看向如今的大唐天後。

突然,有了一種不一樣的視角。

一些遠本被他刻意忽略的問題,浮上心頭。

一個十四歲入宮時,便能向李世民建議用大鐵錘敲破獅子驄腦袋的女子,你覺得她是一種什麽樣的心性?

一個自小被同父異母兄弟欺淩虐待,被趕出家,身無立錐之地的女子,對這世界,會抱有怎樣一種觀感?

一個除掉王皇後、蕭淑妃,並將其親族趕盡殺絕,將子女除掉或打入冷宮的武後,又會是一種什麽樣的內心?

出身在這樣的家庭。

這樣的經曆遭遇。

她的內心,從未有真正的安定,也從未有過真正的安全。

而是身陷黑暗與絕望苦難中。

隻是拚盡全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從主動入宮,要做太宗的武才人。

到太宗病重,暗與太子李治相通。

從太宗駕崩,被打入寺中為女尼。

人生迎來至暗時刻。

到重新得到李治親睞,回到宮中。

這一步步,如何能令人善良?

回宮的是明空法師嗎?

不,那是一個從地獄中爬回來的人,內心隻有恐懼的女人。

這樣的人,絕沒有真的善良。

也絕不會相信人世有真的善良。

世界從未待她以善。

她唯一信的,隻有自己。

隻有不斷將權力攥在自己手裏,才能帶來足夠的安全感。

一念通,百念通。

許多以前不曾想明白的事,被有意無意忽略的事,現在都想通了。

入宮之前的慈悲。

入宮後的隱忍。

再之後的手腕幹練,替李治背鍋。

那隻是不同階段,所需的不同生存策略。

畢竟是經曆過大起大落之人。

她不再像十四歲的稚嫩少女,對著太宗皇帝虎虎生風,敢說拿大鐵捶捶死難以馴伏的獅子驄這種話。

而是變得更有城府,也更老辣。

可能隻是當年的自己太過單純,才會看不到這些。

不過,不重要了。

蘇大為想通前因後果,先是輕歎了口氣,再向投來審視目光的武媚道:“阿姊,太子是新皇帝,不可動,別的我不過問。”

武媚娘臉色微變。

從蘇大為的話裏,聽出了多重意思。

蘇大為看穿了她的那些算計和城府。

甚至可能知道她與蕭禮那些事。

但李治已經死了,蘇大為無意替李治出頭。

這些蘇大為都可以不在乎。

但唯獨一點,太子不許動。

這是蘇大為唯一在意的一點。

為什麽?

蘇大為別的什麽條件都沒提,唯一對太子李弘如此用心?

武媚娘心中百思不得其解。

不是沒想過蘇大為提條件。

相反,多提條件,她可能會更有安全感。

甚至可以從蘇大為提的條件,摸清他心裏的想法,從容布置。

但蘇大為提的這個點,是她之前沒想到的。

太子?

本宮的兒女那麽多,為何單單提太子。

難不成……

武媚娘臉色微沉:“阿彌,你這叫什麽話,弘兒是我的親骨肉,也是我的嫡長子,大唐儲君,聖人駕崩,理當太子繼位,這個位置,誰也不能動,隻有弘兒有資格。”

蘇大為微笑著,仿佛看穿了她所有的想法。

這種看穿一切的目光,令武媚娘頗有些不自在。

她早已習慣了高高在上,俯瞰眾臣。

已經很久沒人敢與她如此對視了。

甚至之前在思政殿上,她因蘇大為突然出現,有些亂了方寸,心態上,仍是一種俯瞰。

認為自己略施手段,便可籠絡住他。

“阿姊,你說的這個誰也不能動,也包括你?”

蘇大為的目光漸漸銳利。

武媚娘勃然變色。

一拂衣袖,冷聲道:“此言何意?”

“阿姊心裏自然清楚。”

若是任何人,對上發怒的武媚娘,自然會被她可怕的氣場所壓製。

戰戰兢兢,無法再說出半個字來。

就算是以前的蘇大為,在武媚娘麵前,天然的敬重,心裏會有一種:這是未來的則天女皇,這是我要抱的粗大腿。

會有一種敬畏感。

被武媚娘一喝。

氣勢也要矮上一截。

但今時不同往日。

此時的蘇大為看像武媚娘,沒有任何懼意,眼神裏隻有平靜和坦然,夷然無懼。

因為他已看透了武媚娘。

看透了她的過往經曆,她內心所恐懼的,害怕的。

也看透了她的底線弱點所在。

這便是站在一品大能境界,站在一品之上,俯看眾生的清醒。

“阿姊,我不是你的敵人,太子也不是,大唐天下,始終要交給李家,一代代傳下去。”蘇大為向著武媚娘平靜道:“你縱然心比天高,但人生不過彈指匆匆,百年之後,這天下,你難道還能帶到棺材裏?”

“你……”

武媚娘臉色一變再變。

臉色陰晴不定。

各種複雜的情緒在眼中起伏,如潮生潮滅。

既有被蘇大為撞破心事的恐懼,也有惱羞成怒,暗暗的殺機,以及諸多猜忌。

“阿姊,你一定會問我如何得知你的心事。”

蘇大為似笑非笑,目光投向武媚娘的頸項。

如天鵝般優雅雪白的粉頸中,並無華麗飾品,隻有一枚小小玉佛。

這與武後滿身滿頭奢華雍容的飾物,形成強烈反比。

她是如此的優雅華貴,儀態萬千。

但如此富貴的天後,在頸間卻隻有一枚小小的玉佛。

旁人隻道天後不忘本,或者對沙門親善。

卻無人知道這玉佛來曆。

“這枚玉佛,我記得當年是陳碩真起事,自封女皇,後被唐軍平叛,陳碩真身死道消,最後將軍奉上擊破陳碩真的繳獲。

別的寶物你都不屑一顧,唯獨對這玉佛情有獨終,留在身邊,已經十幾年了。”

蘇大為輕輕踱步,眼神轉向眼前一望無垠的湖水荷花。

“我當年還年輕,許多事見識尚淺,如今回頭去想,當年陳碩真要殺明空法師,是真的嗎?”

蘇大為察覺背後氣息的古怪。

一回頭,正好看到武媚娘盯著自己,眼神幽幽,殺機暗藏。

那碧幽幽的眸子,像極了黑貓小玉。

是了,昔年武媚娘遇險,小玉還曾獻過一枚妖丹給她。

大概這便是武媚娘能保持容顏的緣故吧。

她也不是尋常人。

不過若是動手,哪怕蘇大為如今將一品大能那部份,留在巴顏喀拉山中陪伴騰迅。

僅憑這個分身的能力,加上境界見識,也絕非誰都能招惹的。

蘇大為對武媚娘的殺機,隻做不見,自顧自的繼續道:“我講一個故事給阿姊聽。當年陳碩真潛伏在長安寺中,為的是尋機攪亂大唐,斷大唐龍脈,而那時因太宗駕崩,被強送寺中剃度的武才人,心中充滿了對皇室的恨,對這個世界的恨意。

明明那麽努力,想要尋一個安身之所,明明武才人的才智不輸男兒。

為何,隻因是女兒身,便要遭受這樣的結果。

那時的武才人,不知為何,被陳碩真看中,兩人交情日深。

後來,陳碩真將自己的計劃合盤托出。

而武才人,那時的明空法師,表示願助一臂之力,同時也尋了借陳碩真之力的念頭。

於是長安詭異一場大亂。

寺中女尼皆死,唯獨明空法師逃出升天。

還順利見到新晉大唐皇帝李治,從此入宮,平步青雲。

再後來,傳來陳碩真起事失敗的消息。

但是武後從未忘記昔年與陳碩真相知的一段過往。

從此將陳碩真貼身玉佛藏於身上,提醒自己,將要登上最高的位置,讓天下男兒皆俯首。”

一口氣說完這些猜測,蘇大為向武媚娘微笑看去:“阿姊,我說的故事好聽嗎?”

雖然隻是推測。

但是結合這些年種種見識和線索。

自問八九不離十。

正是陳碩真的啟示,讓那時的武媚娘有了做女帝的念頭。

此後數十年,野心與欲望不斷燃燒,支撐著她,不斷走下去。

若這一切都是真的。

當年陳碩真自然不是真的追殺,而是借著追殺的由頭,讓武媚娘避開是非之地。

助她接觸到李治。

蘇大為的話說完,武媚娘久久不發一言。

直到一陣湖風吹過。

**起成片荷葉漣漪。

武媚娘耳畔間的發絲也隨之飄舞。

她的眼睛微微一眯。

不知是被發絲掃到,還是進了沙子。

“故事挺有趣,不過最好不要到處亂講。”

武媚娘嘴角上揚,溫柔笑道:“亂講故事的人,一般都會招致噩運呢。”

她的笑容明豔。

然而說的話,卻讓人不寒而栗。

蘇大為便知道,自己基本猜中了事實。

縱然有些細節出入,那也相差不大。

不過沒想到武媚娘居然認得這麽幹脆。

“陛下剛駕崩,阿姊一定有很多事要處理,我就不多打擾了,這便出宮,回家看看我阿娘,稍後有空再與阿姊敘舊。”

蘇大為向臉色陰晴不定的武媚娘拱手行禮。

“等等。”

武媚娘突然喊住他:“阿彌,你真的認為,我不如男兒嗎?”

蘇大為剛要邁開的腳步微微一頓:“阿姊比許多男兒還要強,但這終是男人的時代,阿姊可以任命女官,但是大唐的邊疆,靠誰去駐守?靠女子嗎?胡人肆掠,燒殺搶掠,靠女子可以守住大唐嗎?”

武媚娘一時沉默。

蘇大為說的乃是事實。

縱是女子智計不見得弱於男子。

但體力和武力的差距,這個是天生的,並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

就連女異人的數量,也是遠低於男異人的。

而且蘇大為的話裏還有一層意思。

既然大唐的安全要靠男兒去守護。

武媚娘如何在大唐的體製之下,在這個男人當家的時代,長久的去占住皇帝位置。

就算他武媚娘可以,那也是因為在李治朝時期,武媚娘伴著李治,處理朝政,積累了大量的威望,與許多忠於自己的寒門利益。

就算如此,仍會引起許多嚴重內耗問題。

蘇大為強調不許動太子李弘,便是為此考慮。

隻要武媚娘一日不稱帝,不取代李弘。

哪怕她垂簾聽政,哪怕她把李弘當傀儡。

衝突都沒那麽劇烈。

國力不至於空耗。

待武媚娘百年之後,帝國的權力自然會回到李弘手中,或者李弘的孩子手中。

大唐製度,仍然可以傳承下去。

若武媚娘腦子湖塗,想在自己死後,傳位與女兒。

那不過是又一個太平公主,與韋後故事。

一場殺戳罷了。

論權謀,女子未必不如男。

可論戰場上真刀真槍,那就……

“若我偏要做,你會如何?”

“會如何?”

蘇大為笑道:“到時何必問我如何,天下皆反,自有人與阿姊算這筆帳。但是太子,我護定了。”

說完,他微微拱手,再不答話,轉身便是走。

一個人的執念,數十年下來,早已堅如磐石,不可動搖。

何況是千古一帝的武則天。

他並沒有想說服或者真的改變她。

但唯獨太子,是一定要保的。

那不光是情份,還有切實的利益在。

他與騰迅有約,助騰迅渡劫成功。

騰迅也會助他超脫一品。

到那時,或許真可以破碎虛空,突破時間,任意往來。

但是他可以瀟灑,但是他在大唐的親友怎麽辦?

全帶著一起成仙?

不太現實。

就讓他們在繁盛的大唐,平平安安過完一生,也挺好。

但要保證大唐的平安,不被胡人趁著大唐內亂,衝入長安洛陽,燒殺搶掠。

或者在武則天駕崩後,被新皇清算。

最好的解決辦法,便是保住李弘。

若李弘順利登基,傳下皇位。

所有的擔心,都不會發生。

哪怕武則天執意要做女帝。

護著李弘,有這層香火之情,今後也可保大唐的家人親友,能安穩過下去。

搖搖頭,蘇大為頗有些自嘲的想:說是要了斷因果,可我這人,當真是為大唐操碎了心。

“阿彌!”

武媚娘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若我為女帝,你會助我嗎?”

蘇大為頭也不回的道:“人生百年,彈指一揮,阿姊再多算計,最終不過塚中枯骨,又有何意義?皇帝位置終要傳下去,與其闡精竭慮,防備被人奪位,與其費盡心力去彈壓反叛,最終晚年被人清算,何不信賴太子。

你若以誠待他,他自然會好好侍奉你。”

“你……”

武媚娘臉色鐵青,大袖中雙拳緊握,微微顫抖。

她心中憤怒到極點。

恨不得把滿嘴玉齒咬碎。

她想要大叫,想要喝叱,想要怒吼。

想要人將蘇大為綁了剁碎了喂狗。

想將他挫骨揚灰,永世不得超生。

隻因為他今日說的話,句句都戳到了她的痛處。

戳破她心中的幻想。

她不願承認。

她寧願永遠在那些虛假幻想中。

用權力,將自己一層又一層,厚厚的包裹在自我創造的“安全”繭房裏。

但是,蘇大為告訴她,那一切都是虛妄。

最終,你會死。

你若對太子不好,你老了就會被人清算。

會萬劫不複。

武媚娘的雙眸變得血紅。

死死咬著唇。

她瞪著蘇大為的背影,渾身顫抖。

但最終,沒發出半個字。

眼睜睜看著蘇大為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