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阿舅,還要走多遠啊?”

懷裏的小臉蛋被草原上的溯風吹得紅撲撲的。

孩子仰起頭,有些畏懼的看著身材高大的將領。

將軍騎在馬上,孩子就在他的懷裏。

十歲的孩童身量已經長開。

但是在馬上大將懷裏,仍然如稚童一般。

實在因為領兵將軍,身材太過高大。

猶如一座巨山一般,給人巍峨雄渾之感。

四周牧草如巨浪般飛掠。

然而黑色的龍子奔跑起來,如履平地,平穩異常。

十餘歲的小李旦有些敬畏,也有些依賴的仰視蘇大為。

阿舅臉上,卻並無一般將領的肅殺凶戾之氣。

有的隻是平和之色。

“旦兒累了嗎?已經過了酒泉,到了安西大都護的地界,等到了安西四鎮,我們就可以休息了。”

蘇大為向著懷裏的李旦溫和道。

他所率領的唐軍急行了四個月才到隴右地界。

到了隴右時,與早已待命的三萬餘胡騎匯合。

這些胡騎的成份複雜。

有吐蕃人,有吐穀渾人,有羌人,也有突厥人。

加入了這些胡騎之後,大軍才有了一些樣子。

繼續前進的路上,不斷有胡騎加入進來。

如涓涓細流匯入大海。

漸漸的,蘇大為手下的兵力,擴張到了八萬餘人。

而他的核心唐軍,一共隻有七千。

幾乎是統治了十倍於己的胡人仆從軍。

唐軍曆來有征召胡人仆從參戰的習慣。

但從未有過,以一馭十的情況。

蘇大為偏偏這麽做了。

固然是他對自己有極大的信心。

但何償不是大唐的兵力已經捉襟見肘,虛弱到了極點。

身邊的副將安文生,向蘇大為投來目光,小聲傳音道:“阿彌,隊伍越來越大,那些胡人若是看破我軍虛實……”

“不怕。”

蘇大為淡淡的道:“有我在,翻不起浪來。”

言語中,仍然充滿強大自信。

安文生卻在一旁微微歎氣。

大食人,不好對付啊。

沿路上,已經不斷接到軍情。

大食軍已經攻入西域,而且不是之前的四萬,乃是十三萬大軍。

再加上叛亂的西突厥人,還有葛尼祿人,吐蕃人,突騎施人乃至西域胡人。

兵力超過二十萬。

大食人的前鋒已經深入到安西四鎮。

後麵的部隊,還遠遠望不到盡頭。

據說隊伍從四鎮,一直蔓延到吐火羅。

如此大軍,如今的大唐是湊不出來了。

上一次唐軍動員二十萬人,還要追到高宗朝征高句麗的時候。

哪怕是征吐蕃。

唐軍也隻動員十萬上下兵力。

而如今,更是連五萬人都難以湊齊。

而一但被仆從胡人覷破大唐虛實。

這些畏威而不懷德的狼崽子,隻怕第一個會反噬主人。

“阿彌,如今四鎮隻怕……有些凶險。”

在蘇大為左手的騎將,乃大唐將軍阿史那道真。

也是蘇大為的生死兄弟。

阿史那道真乃突厥黃金家族。

從永徽年間,與蘇大為一起征西突厥打下的情誼。

中間幾經沉浮。

雙方的友誼卻越發深厚了。

他有著突厥人白皙英俊的臉龐。

五官輪廓立體,雙眸灰藍而深邃。

騎在戰馬背上,身體隨著狂奔的戰馬起伏如浪。

披著明光鎧的腰杆,卻始終如標杆般挺直,充滿英武之感。

亦有胡人獨有的野性與狼性。

天然蜷曲的頭發,從頭盔下遮掩不住的伸張開。

對於阿史那道真的話,蘇大為卻是沉默不語。

他收到的情報,已經是一個月前。

據說大食人的前鋒已經攻向安西四鎮。

現在情況如何,猶未可知。

但以大食人的軍力。

安西四鎮那四個城池,每座城隻能容納一個折衝府的兵力。

隻有大都護府的兵力才多一點,有數千人。

哪怕有城池之利,這點兵力,對上大食人,也是死路一條。

胡人哪怕一人一口唾沫,也足以將四鎮淹沒。

何況還有陌生的大食人。

現在四鎮還存在嗎?

安西大都護裴行儉,還安好嗎?

一想到這裏,唐軍中自安文生到阿史那道真,人人心急如焚。

在場諸將,包括蘇大為在內,還從未跟大食人交過手。

不清楚這大食人的戰術戰法,武器配置,戰力如何。

但從大食人能吞並波斯,四麵擴張來看。

這個對手,很強。

除了安文生和阿史那道真。

此次蘇大為手下,沒有那些用慣了的唐軍將領。

婁師德、王孝傑、黑齒常之、程務挺等人都去了東麵。

去應付來自遼東的壓力。

以致於蘇大為迫不得已,大量起用新人將領。

除了安文生和阿史那道真。

他還征召阿史那延,阿史那順等突厥將領。

俱為阿史那道真的親族。

還征調程處嗣、尉遲寶琳入伍。

另外還有蕭嗣業之子蕭規。

李勣之孫李敬業,李敬宗。

此外還有高大龍、高大虎、南九郎、周良。

以及家奴高舍雞等人。

可以說,這次的征西大軍,幾乎就是把蘇大為那點關係和家底都掏空。

勉強才算完成了核心軍隊的構架。

唐軍上兩次在西域的失敗,幾乎將中下層將領一掃而空。

將領雖然配上了。

但大部份都是缺乏作戰經驗,拱衛京城的勳貴武官。

像程家和尉遲家名頭雖響。

但真上陣戰,這些二代們究竟有幾分父輩的實力,仍讓人存疑。

就連安文生也對此行,有些惴惴不安。

他是跟慣了蘇大為的老將。

這一路看著蘇大為成長,頗為感概。

雖然從征西突厥那年開始,蘇大為就慣用征服異族,以為仆從的戰法。

但從未有一次,感覺有這般凶險。

回望身後,那護著中軍的大軍,都是衣甲各異,旗號各異,五花八門,多達十幾個部族。

而每個部族中按著頭領,又分裂成數十支隊伍。

看上去簡直散裝到不能更散裝。

這樣一支東拚西湊的隊伍,真能應付西域局麵?

隆隆隆~~

前方有煙塵揚起。

阿史那道真口裏發出呼哨。

屬於突厥人的精騎自大軍中飛馳而出,去往前方打探。

前鋒大軍,開始減慢速度。

準備應付突發局麵。

龍子打了個響鼻,發出一聲悶吼。

似是對減慢速度十分不滿。

這一路上,它都在極力控製速度,否則早把大軍拋在身後。

現在還得更慢。

這讓身為詭異的它,十分不滿。

四蹄重重砸著地麵,發出巨響。

蘇大為伸掌輕拍著龍子的腦袋安慰道:“龍子,稍安勿躁,待遇到敵人,有你大展神威的時候。”

李旦在蘇大為懷裏,睜大圓溜溜的眼睛,好奇的看著身下的黑醜巨馬,果然安靜了下來。

心下嘖嘖稱奇。

這一路上,二兄李賢似乎十分害怕阿舅。

而且也厭惡這次隨軍。

一直鑽在馬車裏,不肯出麵。

三兄李顯要好一些。

出來過幾次。

勉強隨著阿舅去巡視軍中。

令那些唐軍士卒感動得一塌糊塗。

不過每次回來,三兄總是叫苦連天,說被風沙吹得臉皮都快脫了。

最後也縮在車裏不肯出來。

隻有自己因年紀小,特別得阿舅喜愛。

央阿舅帶自己騎馬,阿舅也同意。

還讓自己與他共乘一騎。

這黑醜戰馬名龍子,看起來像是異種。

登山涉水,如履平地。

阿舅的坐騎肯讓自己騎,是不是阿舅特別在意自己?

將來大兄那個位置,阿舅是否也會支持自己……

李旦的小腦袋不覺想得有點多。

“報~~”

幾個小黑點風馳電掣般奔回。

戰馬猶在奔騰,馬上的騎士已經穩如標槍一般,踩著馬蹬立起,叉手大聲道:“將軍,有緊急軍情回報。”

“講。”

阿史那道真早已跑到隊伍前麵,騎在馬背上大聲喝道。

“大食人已經攻下四鎮之疏勒、焉耆。”

阿史那道真心中一震。

急問:“大都護呢?”

“我們的人還未聯絡上大都護府的人。”

斥候回報道:“前麵有一些從四鎮來的胡人潰軍,據他們說是被大都護征召的仆從,被大食人給打散了。”

安西四鎮分別為四城,乃是龜茲、焉耆、疏勒、於闐。

在後世新疆境內。

其中龜茲城也是大都護府行所所在。

阿史那道真聽到斥候回報,不由臉色微變。

裴行儉征召的仆從胡族被大食人打敗了,那意味著,大都護也危險了。

大唐在西域的大都護府,隻有兵力五千餘人。

大部份作戰,都是征召胡人。

若是胡人戰敗,僅憑裴行儉手中那點兵力,還要分散各城戎守。

情況不堪設想。

阿史那道真大聲喝道:“那些胡人仆從,帶兩個能說話的過來,本將親自問訊。”

“喏!”

斥候馬上抱拳,飛速回奔。

過不得片刻,便領了幾個胡人將領過來。

這些人頭上包紮著傷口,血水從纏頭的繃帶滲出。

有的隻剩下一隻眼睛。

還有的身上猶自插著半截斷箭。

一見阿史那道真,便發出哭天搶地的哭喊聲:“將軍,將軍,還記得在下嗎?昔年將軍征西突厥,我曾在將軍麾下效力,我是木沫族人頭領。”

阿史那道真低喝一聲:“不許哭,休亂我軍心!”

被他喝住的胡人,頓時一凜。

忙胡亂在臉上抹了幾下。

“安西都護府究竟如何了?”

“回將軍,大食人的軍隊,已經攻陷了疏勒和焉耆,於闐也搖搖欲墜。大都護裴行儉的大軍守著龜茲城,但被大食人團團圍住,十分危險。”

“你說的這些,是什麽時候發生的事?”

一把威嚴的聲音突然響起。

說話的胡人一個激靈。

抬頭看去。

隻見在阿史那道真身旁,不知何時多出一騎黑馬。

馬上的大將,身材巨大,懷裏抱著一個十來歲的孩童。

雙目平靜的看向自己。

此人麵黑黝黑,雙眸深邃,氣度不凡。

多看幾眼,讓人有一種忍不住想要頂禮膜拜之感。

胡人將領心中劇震,顫抖著學著唐人叉手行禮:“可是……可是蘇將軍?”

“大膽!”

一員唐軍將領一聲大喝:“此乃我大唐征西大總管,蘇大為。”

這一聲喝,直領胡人將領骨碌一下墜下馬來。

顧不得查看傷勢,跪在地上重重磕頭,顫聲道:“小奴乃突騎施木沫族人,昔年曾追隨大總管征西突厥。隻是當時小奴地位卑下,未能近處一睹大總管天顏。”

有他帶著,跟著他一起來的數十胡人嚇得一齊翻身下馬。

齊刷刷跪了一片。

人的影,樹的名。

蘇大為成名之戰,便是征西突厥。

爾後又參與對遼東作戰。

但真正使蘇大為登上大唐名將巔峰的,乃是對吐蕃一戰。

蘇定方掛名大總管。

實際的作戰指揮,乃是前總管蘇大為。

自那一戰後,蘇定方歿於軍中。

蘇大為正式接過大唐名將,大唐軍方支柱的地位。

胡人畏威而不懷德。

他們素敬強者。

聽說是蘇大為親臨,一時間敬如天神。

紛紛磕頭不已。

蘇大為懷抱著皇子李旦,語音平靜:“起來吧,回我的話,方才你們說龜茲被大食人圍了,這是多久以前的消息?”

“回大總管。”

胡人們戰戰兢兢的起身,以右手撫在左胸,向著蘇大為恭敬鞠躬。

那是一種虔誠得好似朝聖的姿態。

那是見到心中神明的模樣。

哪怕蘇大為現在叫他們去死,他們都不會猶豫。

因為在這西域,強者對生靈,擁有絕對的支配權。

而大唐名將蘇大為,便是強者的巔峰。

當世最強的那個傳說。

“我們從於闐城逃出的時候,聽說龜茲被圍,但是沒有親眼去龜茲城印證,現在距離我們逃出來,已經過去了七日。”

蘇大為轉頭看向跟上來的安文生:“龜茲城存糧和軍略儲備能支持多久?”

“三月有餘。”

安文生道:“龜茲是西域重鎮,也是重要樞紐,儲藏富足,大都護遷來時,又加固了城池。”

蘇大為心中默思片刻點點頭道:“以裴行儉之能,哪怕是大食人圍住,隻要糧草不缺,支撐下去不是問題。”

阿史那道真又問:“但以裴行儉的本事,怎麽會困守孤城?”

裴行儉是大唐唯二名將。

僅次於蘇大為。

任何一個名將都不會把自己陷於死地。

阿史那道真以己度人。

若是自己,絕不會困於城中,而要帶騎兵出城,做為犄角之勢,或者戰略撤退,以做後圖。

蘇大為不假思索道:“原因有三,第一點,若是裴行儉撤軍,龜茲必陷。大唐安西都護府將亡於大食人之手,這對我軍在西域的軍心士氣,是不可估量的損失。”

安文生、阿史那道真,以及趕上來的阿史那順、阿史那延,程處嗣、蕭規和李敬宗等,都微微頷首,表示認同。

唐軍在西域已經連續敗過兩次。

若是大食軍將安西大都護給滅了。

那就完了。

砸掉一塊招牌很容易。

但是要重塑信心,至少會花上十倍精力。

唐軍能在西域維持存在感,也是從太宗時期,數十年如一日對西域用兵,一個接一個大仗打下來,一場接一場勝利贏回來的。

“第二點,龜茲城不僅是大都護府,還是我軍重要樞紐,裏麵儲藏有大量糧草輜重,兵器儲備,若撤離,這些東西無法帶走,隻能付之一炬。

而失去這些補給,在野外,以我軍的實力,更容易被敵人追上圍殲。”

這一點是李敬宗等人沒想到的。

不由心中一凜。

隻想著不要困守孤城。

可若在野外。

唐軍不可能帶太多的輜重補給,也就意味著更容易被大食人給追上。

到那時,數千唐軍將被多達百倍的敵人給淹沒。

守住龜茲,雖是孤城。

但何嚐不是一種自保的策略。

至少依托城池,能最大的發揮唐軍軍事重鎮的防守優勢。

大食人就算有十幾二十萬人,也無法在小小的城下,將人數完全展開。

這樣人數優勢,反而發揮不出來。

見眾人聽明白了,蘇大為繼續道:“最後第三點,乃是裴行儉的計策。”

“大都護的計策?”

“你們隻知大食人的兵勢,隻知我軍在西域存在劣勢,卻忘了裴行儉本就是天下有數的名將。”

蘇大為平靜道:“名將是什麽?先為己之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不可勝在我,可勝在敵。昔年裴行儉曾任長安縣令,我為不良帥。

我素知他的智略。

而且他與我兵法同源自蘇定方。

作戰最重謀局。”

眾將一時瞪大眼睛,摒住呼吸,豎起耳朵,聽得忘乎所以。

就連蘇大為懷裏的李旦,以及站在馬上的那群胡人,都支愣起耳朵,聽得如癡如醉。

這是什麽?

這是當世第一名將,對戰局的分析。

對人心和形勢的分析。

能有機會聽大唐第一名將的思維戰略,這是幾輩子修來的福份?

尋常人哪有這般天大的機緣。

這是有了大氣運,祖墳冒青煙才有的機會。

隻聽蘇大為懷抱李旦,騎在馬上繼續道:“若我是裴行儉,想要拖延大食人的攻略,盡可能保存安西四鎮是必然,可若安西四鎮無法全數保存,那便重點守住龜茲。

可是守住龜茲就夠了嗎?

為將,能戰則戰,不能戰則守,不能守則走,走亦不能,唯亡而矣。

既然算到敵人大軍會來,會被百倍兵力圍城,固守是一策。

如之前阿史那道真所說,分出輕騎以做犄角,也是一策。

甚至以斥候混入大食人軍中。

或輕騎伺機毀壞大食人後方補給。

隻要能混亂大食人的組織,打斷他們的進攻節奏,都是可行的策略。

但這些,都隻是拖延時間,是居於劣勢的無奈之舉。

無法改變根本劣勢。

到我與裴行儉這個程度,想的不光是守,更要想如何扭轉局麵,取得勝利。”

名將之所以為名將。

就是在任何絕望的時候,都存著求勝的渴望。

有著強烈的勝利欲望。

心中所思所想,不是如何活著,而是如何求勝。

如何死中求活。

“我料裴行儉已經知道我會來,他固守龜茲,既是保存實力,同時也是等待我率大軍到來。也隻有他以身為餌,才能將大食主力,牢牢吸引在四鎮之地。

待我大軍一到,可收裏應外合之效。”

蘇大為長笑一聲:“裴大都護,想的是畢其功於一役,與我聯手,將大食人留在西域。”

這番話,聽得所有人心中一震。

安西大都護,想的是與蘇大為聯手做局,裏應外合?

乍一聽,過於玄奇,難以置信。

可細思,又有道理。

以裴行儉的用兵,的確可能想到這一層。

普通將領想的是如何應付眼前局麵。

隻有名將的目光,能超脫眼前的凶險,看到許久的未來。

早早預留伏筆。

是為廟算。

裴行儉知道大食人要來。

裴行儉也知道以安西大都護的實力,不足以應付十幾二十萬敵軍。

他更知道,有種種方法可以拖延,和遲滯大食人對四鎮的用兵。

但那些戰術,在這種層次的較量中,都無法改變整個戰爭的攻守態勢,相反,唐軍的戰術會激起大食軍相應的變化。

種種變化,又會令戰場變得更加模糊難測。

隻有裴行儉以安西大都護,舍身做餌,隻有他的身份,與大唐安西大都護府這些東西,才能牢牢吸引住大食人的主力。

唐軍以不變應萬變。

大食人也會相應舍下各種應變。

剩下的唯一選擇,便是集中兵力,猛攻安西大都護府。

因為隻要大都護府存在。

大唐在西域的影響力,無形的號召力,便始終在。

做為異教的大食人,必然極看中這種號召力,要從意識形態上,將大都護府和裴行儉抹除。

另外還有一層。

大食人恐怕想通過“圍點打援”的戰略,一邊圍攻龜茲,一邊將來援的唐軍一一吃掉。

當裴行儉舍下一切戰術變化,以身為餌的同時,他便也限定了大食軍的變化。

當大食人的選擇隻剩下圍攻龜茲,同時等待大唐援兵來救龜茲,伺機將唐軍主力聚殲的同時,便落入了裴行儉的算計。

再加大的敵人,若失去了變化。

也就失去了可能性。

留給蘇大為的,是找到破綻,一戰而定。

若是大食人不斷變化,反倒難以從紛亂的信息情報中,抓到他們的破綻和機會。

“大都護這是以身為餌,給我們創造畢其功於一役的機會。”

蘇大為聲音平靜,身上的氣勢卻在不斷拔高。

從他身上,自有一種凜凜之威散發開。

身邊眾將,以及更遠處唐軍鐵騎,親眼見到蘇大為身上這種必勝的意誌和信念,隻覺全身一振。

隱隱有一種亢奮之意,從心底生出。

“我們當不負大都護這番苦心,將大食人殲滅之,讓天下看著,犯我大唐者,雖遠必誅!”

“雖遠必誅,雖遠必誅!!”

起先是身邊的將領,接著是旁邊的親衛。

唐軍的騎兵。

數百人,數千人一齊大喝。

遠處跟隨的胡人仆從軍,不名所以,下意識跟著唐軍振臂高呼。

發出蹩腳的唐音。

一片怒吼洪流聲中。

蘇大為高舉右臂,直指向安西四鎮的方向。

“西域,乃大唐之西域。

父輩用鮮血換來的基業,不能棄之。

孔子言,十世之仇猶可報也。

我蘇大為不要將仇恨留到十世。

就這一世——

以血還血,十倍報之!”

言罷一聲怒喝:“眾將聽令,七日後,會獵龜茲,殺光大食人。”

“殺光大食人!”

“殺!殺殺!!”

眾將領齊聲應喏,熱血沸騰。

數萬人的喝聲,排山倒海,碾壓一切。

身在蘇大為懷中的李旦,瞪大雙眼,聽著這一切,看著這一切,激動得不住發抖。

蘇大為遠眺安西四鎮方向。

雖距離遙遠,但他的心神,卻好像與龜茲城中的裴行儉合在一起。

“裴師兄,就讓你我聯手,將大食人的血流幹。”

“大唐必勝~~”

唐軍的呼喊聲,掀起巨浪。

吹動得大唐旗幟在烈日翻騰湧動。

血紅的大旗,刺亮了天空中雄鷹的眼睛。

這隻雄鷹張開翅膀,發出嘹亮的鳴叫聲。

伴隨著激烈大風,向下俯衝。

下方一座古樸城池,屹立在綠洲之中。

遠處,是滾滾的黃沙。

風沙吹起。

自那風沙中,陡然現出螞蟻般的小黑點。

匯聚如汪洋大海。

那是大食人的軍隊。

大食語的怒吼聲此起彼伏。

伴隨著一聲大喝。

投石機發出劇烈的機括聲響。

一枚枚巨石在空中劃過弧線,落向城頭。

轟隆~~

地動山搖。

大食人的軍隊,如黑色的潮水,一波接一波的湧向包圍圈中的龜茲城。

無數細小的黑點,蟻附登城。

火光,煙霧,喊殺聲此起彼伏。

箭如雨下。

亂石穿空。

龜茲城頭,殘破的唐軍大旗,隨風飄揚。

西邊盡頭,殘陽如血。

……

奪!

鈍刀入肉的聲音響起。

一名突厥人將砍入唐軍屍首的刀拔了出來,咧嘴向同伴笑了笑:“死透了。”

“嘿嘿,真是痛快,好多年沒有這般痛快的殺唐人了。”

站在對麵的突厥人,用腳底抹了兩下彎刀上的血汙。

“是啊,前些年唐人得勢,壓得咱們喘不過氣來,好在有屈度指引著我們……”

“別說這些廢話了,把這唐人的衣甲剝下來,這可是好東西。”

突厥人說著,兩眼放出精光。

唐人富得流油。

身上配的衣甲、橫刀,腰帶、護身障刀、弓弩,乃至馬蹬,甚至貼身衣物,都是上好的東西。

在草原上十分值錢。

擊敗這些唐人,對突厥人,對草原胡人來說,無異於一場發財的機會。

殺光唐人,剝光這些衣甲事物,就可以發一筆小財。

然後將脫得赤條條的唐人屍體,拿去可汗那裏,又可以領一筆賞錢。

當真是一本萬利的好買賣。

幾名突厥人,興奮得兩眼發光。

一邊剝著唐軍屍首上的衣甲,一邊興奮的道:“可惜歌舒部的人不來,那些蠢貨。”

“這麽好的發財機會,以為唐人能主宰咱們,呸~”

四周的草地被鮮血染得赤紅。

有胡人的,更多是唐軍的。

突厥人的屍首已經被清點出來,隻剩下“戰利品”。

手腳麻利的將各自手下唐軍衣甲剝光,脫得赤條條後。

一個個突厥人往掌心吐了口唾沫,攥著唐人的發髻,拖向大營方向。

到了那裏,可汗手下的頭領,會清點各隊的繳獲。

發放賞錢。

唰唰~

一具具死狀淒慘的唐軍屍骸,僵硬的,被拖行在草地上。

皮膚於泥沙草葉摩擦,拖出長長的血痕。

但是突厥人對此並不在意。

活著唐軍是個麻煩,但是死去的唐軍,對他們來說,不過如豬狗一般。

都是生意。

“你說大汗要這些唐人屍首做甚?難不成還要幫他們埋了?”

“哈哈,我剛好知道。”

一名突厥人臉上露出殘忍的笑意:“可汗會把他們的頭顱斬下來,築成京觀,從碎葉水,到安西四鎮,今後還會一直築到長安城裏,讓大唐的皇帝看一看。

讓大唐那些人,見一見咱們突厥彎刀的鋒利。”

“嘶~還要築京觀啊?”

一名突厥人打了個寒顫。

盡管他手上已經殺了不少唐人,但是想想將一個個頭顱砍下,疊成高高的京觀,還是有些不寒而栗。

成千上萬的人頭堆積如山。

被野狗和禿鷲啃噬著,最後化為白骨。

那場麵,比薩滿大巫說的地獄還要可怕幾分。

“就我說,把這些唐人屍首拋在野外就是了,何必這麽麻煩。”

“你懂什麽,咱們大汗可是室點密的子孫,沙缽羅可汗的兒子,與大唐,有血仇。”

說完這句,突然有人喊:“閉嘴!到營地了,不想死的少說幾句。”

周數的突厥人,頓時噤若寒蟬。

大汗的威嚴和權力,早已深入到骨血中。

巨大的營帳四周,掛滿了人頭。

一顆顆白骨,或者腐爛的人頭,看上去分外滲人。

有族中薩滿大巫用藥水硝製,所以不會覺得特別臭。

但是一種揮之不去的腐屍之味,一種說不出的死氣,仍不斷散發出恐怖。

讓人膽顫心寒。

這些人頭,皆是唐人的腦袋。

據說其中有不少唐人的大將。

大巫正立在帳外,手捧一個白骨酒杯,沾著杯中的酒水,向四周灑著,口裏念念有詞,如著魔了一般。

論卓爾收懾心神,向著阿史那屈度的大帳走去。

守帳的突厥武士認得他。

微微欠身行禮。

“見過讚普。”

論卓爾,論弓仁之弟,吐蕃名將論欽陵之子。

吐蕃大相祿東讚之孫。

他,還有帳中的阿史那屈度,都與大唐有濃得化不開的血仇。

一掀入簾帳中,就聽到阿史那屈度,如夜嫋和野狼般沙啞的聲音。

“他們漢人說什麽十世之仇可報,如今,就是我們向大唐報仇的時刻。”

坐在大帳最高處的阿史那屈度,側身躺在一張白虎皮上。

手裏捧著一個潔白的骨杯。

仔細看,那是由一顆人頭鑲金製成的酒杯。

乃是用大唐將軍李謹行的頭骨製成。

是阿史那屈度目前最心愛的收藏品。

之所以說目前。

是因為,阿史那屈度的目標是,接著收集大唐安西都護裴行儉的頭顱。

唐軍所有名將的頭骨,乃至打入長安,掘出那些大唐皇帝的屍骨。

將他們一一製成酒器和祭器。

最重要的,一定要親手割下唐軍軍神,蘇大為的腦袋。

將蘇大為的的頭顱製成酒杯、夜壺。

“論卓爾,你來啦?”

阿史那屈度晃動著手裏的頭顱酒杯,向論卓爾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