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匣胡霜影,弓開漢月輪。

——駱賓王《詠懷古意上裴侍郎》

一把沾血的大弓,擺在蘇大為的麵前。

帳內一時沉默。

蘇大為目光凝注在神弓上,久久不發一言,仿佛化作石像。

各級將領,分列大帳兩邊。

桌案麵前,跪的是兩名血跡淋漓的大唐軍將。

手抱金盔的是裴氏裴度。

雙手撐地,搖搖欲墜的,乃是薛仁貴義子薛丁山。

“仁貴他……”

久久,蘇大為終於開口。

他的聲音竟有些虛弱:“我與他相識自永徽年,至今已經快二十年了……”

“請大總管,為薛將軍報仇!”

裴度以頭頓地。

蘇大為目光投向薛丁山:“仁貴最後有沒有說什麽?”

“他說,讓我將神弓還給大總管。”

蘇大為又是長久的沉默。

無聲中,似乎有一種力量在他身上積聚。

那是一種無法言說,無法描述的傷感、憤怒。

像是九天之上,巍巍高山,霧靄蒼茫,隱隱聽得巨風怒吼,雷霆陣陣。

蘇大為的手,緩緩伸出,握住桌案上的大弓。

那上麵的血水,塗滿了掌心。

早已凝固的某種東西,像是猛地釋放出來。

他轉頭,看向身邊的主薄:“駱賓王,我軍後勤糧草都跟上了嗎?”

“回大總管,草原各部聞之大總管親臨,都自動奉上牛羊和牧草,暫解缺糧之急。”

“大軍口糧可支多久?”

“半個月。”

蘇大為沉思片刻,再次開口:“還有多久會與大食人的軍馬遭遇。”

這一次是盧照鄰開口:“回大總管,還有半日。”

半天之後,將到達大食軍隊力量的邊緣。

到那時,戰場的迷霧將被打開。

大食與大唐,將會發現彼此。

大戰一觸即發。

蘇大為沉思著,將一道道命令發出去。

盧照鄰與駱賓王一一照辦。

他們倆連同王勃、楊炯原本在蜀中任從事。

此次蘇大為的唐軍精銳皆從蜀中調拔,順便將他們四人也征召入軍

以充幕僚和主薄。

軍中往來,千頭萬緒,光靠安文生和南九郎、楊博等人,顯然無法應付那麽多的往來文書和信息。

對初唐四傑來說,這亦是蘇大為給他們一個晉升之機。

從營帳裏出來時,王勃深懷憂慮,深深回看了一眼,手拿著蘇大為的手令,不急著交令,而是憂心仲仲道:“大總管不知有沒有受薛仁貴之事的影響。”

楊炯看了他一眼,眉頭微揚:“不至於吧,大將軍什麽風浪沒見過?何況慈不掌兵。”

“那是你對大總管不了解。”

王勃回憶起昔年在長安之事,搖頭道:“大總管表麵看著平靜,但他十分重兄弟之情,薛禮與他相交二十載,此兄弟情義,隻怕他……”

正說著,駱賓王掀開帳簾出來,低喝道:“軍情如火,不趕緊辦事,還在這裏說些什麽?”

“哦哦,我們這就去。”

兩人忙拿著手令,向各軍機營帳奔去。

大軍上下,除去唐軍,還有數萬是胡人仆從。

如何作戰,如何聯絡,資源如何調度,情報如何共享,如何令行如一。

皆是學問。

其中傳遞手令,皆要靠大總管身邊幕僚去操持,也即王勃等人的調度分配。

駱賓王長歎一聲,他久在西域和蜀中行走,但此次大戰未開,心中竟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凝重。

仿佛第一次感到唐軍前途未卜。

這在大唐開國數十年來,是從未有過的情景。

哪怕當進吐蕃氣勢洶洶,一度吞並吐穀渾,殺了大唐公主和吐穀渾王。

大唐依舊信心滿滿。

因為那時的大唐,可以輕易從關中抽調十幾萬府兵精銳。

但這一次,東麵要彈壓叛亂。

西麵既有突厥和諸胡叛亂,又有大食人的進犯。

唐軍在此連折了兩陣。

這可能是大唐開國以來,最惡劣的情況了吧。

“駱兄。”

駱賓王順著聲音回頭,一眼看到盧照鄰手拿數份蘇大為簽署的手令出來。

“照鄰,邊走邊說。”

駱賓王要去後勤處去尋周良,做最後戰馬和戰車的調度,不敢怠慢。

“依你看,這次大總管成算如何?”

“不好說。”

駱賓王沉吟道:“光看紙麵上的數,大食人實力在我們之上,若此次大總管手裏有五萬府兵,都不用顧忌,但是……”

哪有五萬大唐府兵,連一萬人都不到。

剩餘七萬多人,都是胡人仆從。

雖然胡人畏懼大唐,畏懼蘇大為。

但這些人,打順風仗行,一但作戰不利,隻怕不戰自潰。

沒有如大唐府兵一樣,犧牲的覺悟和勇氣。

這仗究竟要如何打?

以駱賓王和盧照鄰等長年在邊塞從事的官吏,一時間,也想不到絲毫有把握的辦法。

隻能將希望寄托在蘇大為身上。

希望他不負名將之稱。

真能出奇計,一舉擊敗大食。

咚咚咚~~

日頭漸向西斜。

迤邐數十裏的唐軍軍陣,氣氛有了微妙的變化。

充任唐軍斥候的吐蕃騎手與大唐歸化突厥騎已經回報,斥候部已經與大食人的斥候對上。

兩方的斥候如飛舞的蜜蜂,不斷碰撞,凋亡。

這是大戰即將開始的前奏。

大食人就算再遲鈍,現在也當知道,大唐救安西大都護的援軍,已經來了。

雙方都在極力活捉對方的斥候,以審出有用的情報。

相信用不了多久,大食人對大唐這邊的兵力、勢力構成、主將,都會有一個更清晰的了解。

這一切需要時間。

兩軍主力交接,也需要時間。

和普通人想像的不一樣。

無論是八萬大唐混合軍,又或者是大食人的軍陣,都無法迅速移動。

近三十萬人匯聚在龜茲城附近,彌漫百餘裏。

就猶如兩片洋流,漸漸流動匯聚。

大食人一襲白衣,黑甲。

唐軍精銳則是清一色的大唐十三甲,金甲,血色披風。

而唐軍數萬胡人仆從,衣甲旗號則是五花八門,五顏六色。

這一相比較,顯得唐軍這邊成分更加複雜,軍陣更加雜亂。

雙方的斥候不斷交接碰撞。

雙方的遊騎輕騎已經奔出。

輕騎的速度最快,既可以突破敵方軍陣,刺探敵情,也可以靈活機動,護住本部側翼。

出人意料的是,無論是唐軍這邊,又或大食這邊,輕騎都是由突厥人充任。

原本是同族的兄弟,此刻竟成了生死大敵。

阿史那順和阿史那延親自領著突厥輕騎,飛馳向大食人的軍陣。

從大食人方向,也飛馳出阿史那屈度麾下狼騎,與之交手。

雙方犬牙交錯,猶如惡犬般不斷撕咬,狙擊,刺探、擒殺。

無數情況隨著斥候和前鋒輕騎的交手,不斷傳回兩方的統帥手中。

沒有任何僥幸的可能。

這是一場實打實的硬仗。

雙方在彼此眼中都明明白白。

龜茲城附近的開闊地帶,也杜絕任何利用地形玩花招的可能。

隻有堂堂正正之師,決一死戰。

但是正麵野戰。

以大唐的軍力,如何撼動大食人厚重的軍陣?

此時仍是未解之跡。

這個巨大的疑問,沉甸甸的壓在所有唐軍將領的心頭。

甚至壓在胡人仆從頭領們的心中。

心中忐忑到極點。

唯一的仰仗,就是蘇大為這個人。

關於他身上過往的戰績。

在戰場上,蘇大為從未輸過。

嗚嗚嗚~~~

沉悶的號角聲響。

雙方的主力漸漸加快速度前出。

一隻雄鷹翱翔在天際,以鷹眼向下俯瞰。

雄闊的綠洲上,有河流蜿蜒而過。

中間一個小小的黃點,便是龜茲城。

黑白二色的大食人的軍隊,厚而密集,如洶湧的潮水,不斷拍打著龜茲城。

更大部份,卻向著東麵湧去。

如同密集的蟻群,無邊無際。

而東麵的唐軍,以中間的七千唐軍為核心中軍。

左翼是吐蕃仆從軍。

人數大致三萬上下。

分別由吐蕃象雄部、白蘭部、狼羌部、若水部,等各部組成。

俱是清一色的騎兵。

身上的衣甲和武器看著十分紛雜。

若是和唐軍相比,簡直和土匪賊人沒什麽區別。

吐蕃被大唐滅了以後,當地各部已經湊不起一樣的衣甲和武器了。

製度上已經從統一的吐蕃帝國,分裂成無數小部落。

在唐軍中軍右翼,則是吐穀渾人。

人數為兩萬八千。

相比吐蕃人,吐穀渾人看著要好上不少。

至少戰馬顏色比較統一。

大家的衣服也都是草原牧民的粗布。

手裏的武器也俱是能割草的彎刀,或者狗腿刀。

長鞭、鐵錘等。

而且吐穀渾人善射,人人背上都背了獵弓。

除了吐穀渾人。

還有近兩萬各西域胡族混雜的隊伍。

充做唐軍的後軍。

這支胡人仆從是由回紇、突騎施、沙陀、鐵勒,以及突厥等各部組成。

成份越發複雜。

統一由阿史那道真統領。

唐軍左翼仆從是由蘇大為麾下安文生統管。

右翼,則是以薛訥、蘇炎、高大虎、周良等各將分頭協理。

程處嗣、尉遲寶琳則在蘇大為的中軍,幫助他掌握這支唐軍。

隆隆隆隆~~

沙場上,突然吹起狂風。

肆掠的風,猶如千萬裏外玉門關吹來般。

帶著一股銳利之意。

鼓聲四起。

聲震天地。

大食的軍馬開始加快速度。

護著大食軍左右兩翼的吐蕃人和突厥人,向兩邊讓開。

大食人的主力,十二萬大軍,分前中後三部。

前軍二萬精銳重甲騎。

亦即重裝騎兵。

向前推進。

數萬戰馬,蹄聲如雷。

一時連戰鼓聲都被壓過了。

中軍六萬人,陣型最為厚實。

六萬大食步卒,與中原戰陣不同。

他們身上幾乎沒有披沉重的衣甲,而是以輕甲大盾,長矛陣列。

在一隊輕卒之後,還有巨大的戰車,隆隆的向前開赴。

戰車之上,明顯有如投石機般的裝置。

若是進入射程,隻怕一輪齊射,就會令唐軍死傷慘重。

在戰車之後,乃是各種身形巨大的異獸、詭異。

有地獄獒犬,有巨大的戰象,有犀牛,還有許多叫不出名字的怪物。

帶起黑霧騰起,吼聲震天。

各種五色彩旗,迎風吹起。

最後是大食人的後軍四萬人。

這些大部份是輜重。

車隊。

還有隨軍的一些婦儒和民夫。

作為非戰部隊,被留在了最後方。

但若有需要,這些人隨時也能武裝起來。

嗚~~~

突厥人的牛角在吹響。

這是進攻的前奏。

踏踏踏踏~~

激烈的馬蹄聲響。

大唐這邊開始做進攻最後的準備。

由阿史那順和阿史那延兩名年輕突厥將領率領的一千六百名突厥輕騎,戰馬開始加速。

在這之前,這些騎士已經披好了衣甲,檢查了武器,填滿了箭矢。

大戰後,誰也沒辦法中途叫停。

也不知會交戰多長時間。

也許會是一場迅速的崩潰。

但更多的可能是一場艱辛的鏖戰。

能帶多少就帶多少。

一會箭射完了不會再有機會補充。

在一千六百名輕騎之後,蘇大為的中軍也在快速推進。

從高空上看,唐軍像是一個逐漸前伸的拳頭。

以中間數千唐軍為矛,向前刺出。

大食人的軍隊,幾乎是同樣的戰術,沒有派兩翼前出。

而是以中軍向前壓上。

大唐與大食,在龜茲城前,猶如兩隻攥緊的拳頭,不斷加速。

即將碰撞在一起。

龜茲城頭。

郭待封以手扶牆,麵色凝重。

受唐軍援軍的影響,大食人對龜茲的攻勢,在一個時辰前已經停下。

這給搖搖欲墜的龜茲城最後的喘息機會。

疲憊不堪的守城唐軍還來不及歡呼慶祝,便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

一時連呼吸都忘記了。

“郭將軍……我們會贏嗎?”

一名唐軍隊正,向著郭待封顫抖著問。

郭待封嘴唇微微顫抖,想說什麽。

但話到嘴邊,卻無法說出口。

他與大食人交過手,知道那是一隻怎樣可怕的軍隊。

他們,像是從地獄裏爬出來的魔王。

當日在怛羅斯,郭待封率領的三萬餘名唐軍步卒發現敵情,已經擺開了陣勢。

要知道大唐的重甲步兵,再加長槊,曾經也是無敵天下的代名詞。

但是在大食人的重裝騎兵衝擊下,那引以為傲的重甲,轉瞬間被撕扯粉碎。

兵敗如山倒。

郭待封痛苦的閉上眼睛。

“大都護!”

突然,身邊有人發出驚呼。

然後是此起彼伏的行禮聲。

郭待封張開雙眼,一眼就看到安西大都護裴行儉,在親衛的陪同下,走上城頭。

一直走到城垛邊。

“都護,雖然大食人現在停止攻城,但大都護還是在城內指揮較好,萬一有個閃失……”

裴行儉揮手止住郭待封的問。

他極目眺向遠方。

滄然的臉龐上,有著掩蓋不住的疲憊之色。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若這一戰,蘇大為不能摧毀大食主力,那龜茲城也就到頭了。”

郭待封及四周的唐軍,為之默然。

龜茲城不比大唐的軍鎮。

這是一座小城。

隻能容納數千人。

能撐到現在,沒有倒下,已經是奇跡了。

全憑著安西大都護裴行儉坐鎮。

憑著唐軍心中一口氣,一股不服輸之念。

若是親眼看到唐軍援軍,在蘇大為的帶領下,依然被大食人擊敗。

龜茲城上下的心氣就沒了。

除了城破人亡一途,絕沒有第二個可能。

呼~~

激烈的西北風,吹著軍旗。

城頭上插的殘破大都護旗,猛地被扯得筆直,發出獵獵響聲。

“來了!”

“要開始了!”

裴行儉雙眸一張,喃喃道:“這是殺伐之氣!”

“大都護……依你看,蘇大總管,能贏嗎?”

郭待封實在忍不住心中的忐忑,向裴行儉問。

裴行儉沉默著沒有回答,停了一停,反向他問:“你與大食人交過手,曾說大食人的重甲騎厲害。”

“確實厲害……人馬具著甲,力量何止千萬斤。”

郭待封臉色一白,心有餘悸道:“就算是我們唐卒重甲列陣,也難擋他們的重甲騎衝撞,那絕非人力所能及……”

裴行儉臉色變得越發凝重起來。

大食人的重裝騎兵,突厥人以前也用過。

但是後來漸漸不弄了。

為何?

因為戰馬。

中原的戰馬乃至草原的馬種,身形都較為矮小。

特點是耐力長。

所以不耐大重量。

若是人馬都著甲,重量過大,騎兵衝鋒的速度勢必受到影響,反而限製了戰術發揮。

所以無論是大唐,還是突厥人。

後來的騎兵,皆以輕騎和具裝騎為主。

大唐和突厥的具裝騎,主要是人披鐵甲。

戰馬隻給簡單皮甲防住要害。

而大食人,無論是人,還是戰馬,都是披著鐵甲。

那份重量加速度,衝擊力之強,破壞力之猛烈,當世無人能及。

大食人能用這重甲,乃是因為大食的馬……

就是昔年漢武帝所尋的汗血寶馬。

即大宛良駒。

大食之馬,無論身形、力氣、衝刺的爆發力,都遠勝唐人之馬。

所以才能承載人和馬的具裝重甲騎。

這一點,目前郭待封和裴行儉都想不到好的破法。

以裴行儉所想,唯一的方法,可能隻得以車陣為城,將戰馬和拒馬列在陣前,以抵擋大食重甲騎的衝擊力。

但要做到這一點,必須提前布置,否則時間來不及。

眼下唐軍與大食人即將遭遇,看蘇大為那邊,首先排出來的卻是一些輕騎。

似乎絲毫沒有動用車陣的打算。

就算是裴行儉,現在也猜不透蘇大為的應對手段。

“若阿彌能抵擋住大食人的重騎衝鋒,這一戰,就有贏的可能。”

裴行儉凝聲道:“若是抵擋不住……”

若是擋不住,被大食人重甲騎直接衝垮陣勢。

到那時兵敗如山,一切休提。

城上,城下,數萬,乃至數十萬人。

無數人的眼睛,無數顆心,全都高高提了起來。

隆隆隆~~~

激烈的馬蹄聲。

沉悶的戰鼓聲,還有高昂的號角聲,混雜在一起。

驚天動地。

近了,越發近了。

控著韁繩的阿史那延,感覺自己的手心已經沁出了汗水。

他不明白大總管的用意。

不知道蘇大為在如此重要的戰役上,為何要讓突厥輕騎打頭陣。

從他的視角看過去。

整個天地,都像被大食人的戰馬給淹沒了。

無邊無際的大食人鐵騎狂奔而至。

人和馬,都被猙獰可怕的鐵甲包圍著。

掀起驚人的煙塵。

仿佛地獄出來的魔王。

咚!

咚咚咚!!

自蘇大為的中軍中,傳出戰鼓聲。

這是催促突厥輕騎出擊的號令。

阿史那延遠遠看了一眼阿史那順的方向。

雙方頗有默契的一聲低喝:“出擊!”

兩萬突厥重甲騎。

一千六百大唐輕騎,在戰場中心,驟然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