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貴在有自知之明。

蘇大為並不認為,他身上有什麽王霸之氣。

虎軀一震,四方英雄來拜的情節,並非什麽人都可以做到。在這長安縣衙之中,講的是資曆、人脈。相對而言,能力並非首選,關鍵是能把關係處理的妥當。

如果是他那個死去的老爹,沒問題。

但蘇大為不行,更不要說,蘇三郎已經死了好幾年,人走茶涼,誰會給他麵子?

這時候,悶聲發財最重要,千萬別當出頭鳥。

更不要說這裏是長安,一個人與妖魔詭異共存的世界。他,還不夠資格掌控局麵。

因為上巳節的原因,今天的長安縣衙很安靜。

大部分書吏都得了假期,所以衙門裏,隻有一些當值的人在。

江摩訶拉著幾個不良人去隔壁小屋裏耍錢去了,公廨裏隻有些了蘇大為一個人。

這也可以看出,江摩訶在不良人當中還是有影響力的。

他耍錢,不管是贏錢也好,輸錢也罷,有一點做的不錯,那就是認賭服輸。

也正因為這樣,不良人願意和他玩,包括縣衙裏其他部門的吏員,也願意和他接觸。這是多少年,使了多少錢才培養出來的影響力,蘇大為又怎可能和他競爭。

一個人坐在公廨裏,蘇大為百無聊賴。

於是,他從鹿皮兜裏取出一支自製的簡易炭筆,然後把一張紙固定在一塊木板上,就坐在那裏,信手塗鴉。他的腦袋有點放空,筆下飛舞,完全是下意識行為。

當他停下筆,又愣住了。

麵前的畫紙上,是一隻黑貓。

蘇大為也不知道他為什麽會畫這樣一隻貓,可是……

這隻貓,蹲坐著,看上去有些猙獰。

好像,殺死魏山的那隻貓?但又像是在靈寶寺山牆上見到的那隻貓。

腦海中,兩隻貓的形象此起彼伏,不斷轉換。到後來,卻又極為詭異的合二為一。

沒錯!

蘇大為呼的一下子坐直身子,看著畫上的黑貓。

那隻貓,就是那隻貓!

蘇大為現在可以肯定,出現在靈寶寺的那隻黑貓,就是那隻殺死魏山的黑貓。

可是,黑貓為什麽會出現在靈寶寺呢?

蘇大為腦海中,有一道靈光閃過。隻是這靈光消失的太快,以至於他還沒有反應過來,就不見了蹤跡。他坐在一動不動,看著黑貓,眸光閃爍,若有所思……

“江摩訶在嗎?江摩訶在嗎?”

公廨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蘇大為抬頭向外看去,就見一個男子從外麵匆匆進來。

“江摩訶在何處?”

“江帥他……”

蘇大為不認得來人,但又覺得,那人很眼熟。

他連忙起身,可話到嘴邊,卻不知道該怎麽說。難道說,江摩訶在隔壁小屋裏耍錢嗎?

“江帥出恭去了。”

來人眉頭一蹙,露出不快之色。

他沉聲道:“歸義坊白馬巷發生了連環竊案,楊班頭他們已經過去查看。

不過縣尊覺得不放心,所以讓不良人出動,前去協助。一會兒江摩訶來,讓他派人前往。”

“明白。”

那人傳完了話,就匆匆走了。

蘇大為臉上露出了喜色,快步走到隔壁小屋,叩響門扉。

小屋裏,江摩訶正滿麵紅光,看樣子是贏錢了。

“連環竊案?”

聽了蘇大為的轉達,他眉毛一挑道:“既然楊班頭去了,為何又要不良人出動?”

這衙門裏,有著明確分工。

武侯,屬於片警;快手和不良人,都屬是刑警。

從職能上來說,快手負責普通案件,而不良人則屬於重案組,專門偵破一些大案。

“不清楚,那人來的匆忙,吩咐完就走了。”

江摩訶目光掃過屋中的不良人,道:“你們誰去?”

不良人賭的正在興頭上,聽聞江摩訶的話,一個個都扭過頭去。

“要不,讓小蘇去吧。”

一個中年不良人,笑著道:“連環竊案,算不得大事。

估計縣尊讓咱們配合,也是因為魏帥被殺,所以加了小心。既然是協助,我看小蘇過去就可以了。他也當了快一年的差,也有些曆練,想必這點小事難不住他。”

說完,那不良人道:“小蘇,怎樣,辛苦一遭?”

江摩訶覺得有理,但是又不想直接發號施令。

畢竟,蘇大為租客,是縣尊的座上客。他轉正不良帥的事情,還想著蘇大為去美言兩句。這麽好的天氣,難得如此清閑,在公廨裏消磨時間,好過奔波在外。萬一蘇大為因此產生不滿,在那租客跟前說點壞話,那對江摩訶可就有麻煩了。

辦好事難,辦壞事,一句話而已。

江摩訶道:“小蘇,你怎麽說。”

蘇大為連忙道:“江帥和大家都忙,不要壞了大家的興致,不如就讓我走一遭吧。”

“行,既然如此,你去吧。

楊班頭那邊,你也不用理睬。隻管走一趟,看看情況。如果沒什麽事情,就可以回來了。這種事,楊班頭知道該怎麽處置,你過去也就是走一個過場而已。”

“卑職明白。”

江摩訶覺得,蘇大為是個懂事的人,臉上笑容又多了兩分。

“那卑職先告退了。”

蘇大為退出小屋,返回公廨裏,一把將鹿皮兜囊拿起來,斜挎在身上,順手又抄起橫刀,大步流星就走出了縣衙。楊班頭已經帶人去了歸義坊,蘇大為也不敢耽擱。他在前往歸義坊的路上,把小角弩取出,挎在腰間,用鹿皮兜囊擋著。

此時,歸義坊白馬巷口,亂成了一鍋粥。

住在這裏的官員在郊遊回來後,發現家中遭遇了竊賊。

失竊的不止一家。

整個白馬巷,十七戶人家之中,有六戶人家失竊。

關鍵是,這六戶人家裏,有四戶都是官員。這可不是一件小事,那些失竊的官員立刻通知了歸義坊的武侯。而武侯則迅速封鎖白馬巷,並且通知了縣衙捕快。

楊班頭,名叫楊義之。

他陪著狄仁傑站在巷口,笑道:“不過是失竊案,縣尊未免太過緊張,何需不良人前來。似這種案子,用不得多久就能解決,左右費不得事,還勞累郎君前來。”

狄仁傑道:“我隻是沒見過這種場麵,有些好奇,楊班頭費心了。”

“不礙事,不礙事。”

十幾個快手進入白馬巷,開始進行調查。

狄仁傑和楊義之則站在一戶人家的門外,饒有興致的閑聊著。

楊義之也知道,狄仁傑是縣尊裴行儉的座上客,好像還被裴行儉委托,追查玉枕案。縣尊看重的人,他自然不會怠慢。在長安縣當差,楊義之深知不要得罪人。哪怕狄仁傑跟著,會讓他覺得麻煩。可他還是會同意,並且不會流露不滿。

“楊班頭,前兩日西市那樁殺人案,可有頭緒了?”

“啊?”

蘇大為還沒有來,狄仁傑也不好行動。

他隨口問起前幾天在西市看到的那樁殺人案,卻引得楊義之愣住了。

“那天我正好在西市,看到楊班頭處理屍體。”

“哦,郎君說的是牛二被殺一案?”

“正是。”

“目前還沒有什麽線索。

牛二是本地一個潑皮,平日遊手好閑,不務正業,也惹了不少人。我估計,他是被人仇殺。但是到目前為止,幾個嫌疑人都沒有證據證明他們是凶手,所以這案情也沒有什麽進展。

郎君,認得牛二嗎?”

“倒是不認得,隻不過想起此事,有些好奇。”

“嗯,凶手很高明,出手也非常狠辣,一刀斃命。

關鍵是,那天晚上下雨,所以很多線索都沒掩蓋。我現在也隻能大海裏撈針,慢慢尋找線索。”

“一刀斃命?這是個高手啊。”

“郎君,此話怎講?”

狄仁傑哈哈一笑,道:“這兩日我翻閱卷宗的時候,於偶然間看到了牛二被殺一案的記錄。此人孔武有力,精通角抵,身手不弱。當天晚上,據他的同伴說,他並未吃太多酒,也就是說,他離開酒肆的時候,是處於清醒的狀態,對不對?”

“正是。”

“如此情況下,被人一刀斃命。

那凶手的身手,一定比他高明許多。而且他身上財物並未丟失,也就說明,凶手不是圖財害命。不是圖財害命,且凶手是個高手……不妨從他過往恩怨著手,查一查,說不定會有線索。也許,他曾得罪了什麽人,才使得凶手對他下如此毒手。”

“嗯。郎君言之有理。”

兩人正交談,蘇大為匆匆趕來。

“阿彌,怎麽是你來了?”

“江帥另有公幹,衙門裏也沒有其他人,所以讓我前來配合楊班頭。”

“另有公幹?”

楊班頭嘴角一撇,露出嘲諷之色。

江摩訶是什麽人?他楊義之最清楚不過。

白馬巷報案之前,楊義之還看到江摩訶幾個人躲在小屋裏耍錢。估計啊,正在興頭上,所以派個瓜慫過來應付了事。不過這樣也好,他不會去拆穿江摩訶,免得日後不好見麵。派個瓜慫來,也省的礙事。他可不想有不良人來搶他風頭。

“你,在這裏,陪著郎君轉轉,我還要去查案。”

“卑職明白。”

楊義之又向狄仁傑告了聲罪,匆匆離去。

見楊義之走遠,狄仁傑道:“阿彌,接下來怎麽做?”

“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魏帥留下來的線索,隻有白馬巷這個地名。若是不良人直接闖進來搜查,很可能會激怒住在這裏的官員。所以我想要一個名頭,可以光明正大過來。一來可以避免打草驚蛇,二來能避免這邊官員的不滿。我們這些人,可是惹不起他們。”

狄仁傑微微一笑,露出讚賞之色。

“既然如此,那咱們走吧。”

蘇大為和狄仁傑兩人一前一後,裝作沒事人一樣,挨家挨戶的勘查。

“這家是馬參軍的家,丟了一盒首飾。”

“這家,是大理寺張司直的住處。他今日在大理寺當值,所以本人並不在這裏。”

“這家姓孫,是本地人氏。”

“這一家……咦,這一家是做什麽的?”

狄仁傑走在前麵,蘇大為跟在他身後,挨個介紹白馬巷的住戶。

此前,趙家鋪子的掌櫃給了蘇大為一個詳細的名單,白馬巷的住戶都在那名單上。

可是,當他們走到白馬巷巷底的一戶人家門前時,蘇大為突然停下了腳步。

“怎麽了?”

“趙掌櫃給我的地圖上,沒有標記這戶人家啊。”

“會不會是他忘了?”

“我不知道,可能是吧。”

狄仁傑想了想,轉身朝路邊的一個武侯招了招手。

那武侯一愣,忙快步走上前來,躬身道:“郎君有何吩咐?”

“這戶人家,你認識嗎?”

武侯看了一眼那緊閉的大門,想了想道:“這戶人家姓白,好像是高句麗人,主要是經營藥材。他一年之中有大半年時間是在外麵進貨,家裏隻有一個老奴,也是高句麗人。

不過他又聾又啞,平日裏也很少出門,估計還不知道這裏發生了竊案吧。”

狄仁傑眉心一蹙,扭頭看向蘇大為。

高句麗人?又聾又啞?

蘇大為沉吟片刻,朝狄仁傑,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