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慢,今天的事情還沒有完!”弓天影大喝一聲。

“你還想怎樣?”連青顏厲聲道。

“連青顏,你說太行南寨夜襲徐州分舵,殺死了關老爺,此事從頭到尾都是你一人所說,是真是假,當真讓人好生懷疑!”弓天影冷笑著說。

“啊?”關中劍派的眾人聽到這句話,紛紛不由自主地拔出手中佩劍,四麵八方指住巍然佇立的連青顏。

“各位不用著急,如今江湖捕頭鄭東霆就在這裏,讓他看一看屍體就知分曉。”弓天影說到這裏,冷冷地瞥了鄭東霆一眼,“鄭捕頭,有勞了。”

鄭東霆和祖悲秋此刻仍然無法從震驚中緩過神來,他們萬萬想不到一路以來處處對他們加以照顧,屢次解救他們逃出絕境的月俠連青顏竟然是連累他們亡命江湖的始作俑者。這些日子來他對他們的悉心關懷如今就仿佛浸了毒藥的湯水一點點撕扯著他們的五髒六腑。

恍恍惚惚之間,四名關中子弟已經將關思羽的棺材抬到了他們的麵前,兩名孔武有力的關中刑堂掌刑官赤手一抓棺木,一把將已經上釘的棺頂掀開,露出棺木中怒目獰眉,齜牙咧嘴的關思羽屍體。

兩名越女宮劍客一左一右來到祖悲秋和鄭東霆身後,伸手用力一推,將二人推到了棺木之前。

鄭東霆和祖悲秋一同探頭朝棺木中看了一眼,隻見關思羽的胸前有著一道觸目驚心的血洞,傷口開闊,乃是長刀所為。

“這是刀傷,看刃口尺寸,酷似葉斷魂的九轉回魂刀,但是……”鄭東霆說到這裏,不由自主閉上了嘴唇,猶豫了一下。

“九轉回魂刀一十九路,一十八路乃是砍削劈斬的招式,隻有一路乃是穿刺招式,但走的是下三路。這道傷口徑取中宮,用九轉回魂刀使出來太過笨拙,乃是送死的招式,但是如果是天山劍法,這當胸一招,簡潔明快,化腐朽為神奇,卻是上乘劍法。”祖悲秋仔細看了看傷口的位置,老老實實地說道。

“凶手用的是劍,但是事後卻用九轉回魂刀在同一地方又捅了一刀。”鄭東霆說到這裏,忍不住看了連青顏一眼。

“嘖嘖嘖,”弓天影臉上露出一陣掩飾不住的得意之色,悠然自得地輕輕一晃腦袋,“想不到葉斷魂也是個勤修苦練的高手,不但刀法高明,私底下苦練的劍法,卻也著實不錯啊。”

此話一出,越女宮天女殿首座慕容妍連連冷笑,一雙眼睛冰寒刺骨,隻是盯住連青顏。

聚義廳中無數道沉重的目光一瞬間壓在了連青顏清瘦的身上。鄭東霆和祖悲秋此刻就算再愚魯,也猜到了個中的真相,目光再也離不開連青顏的臉龐。祖悲秋從小到大,生於益州,長於益州,沒經曆過江湖上的大風大浪,對於眼前撲朔迷離的情景隻得一句:江湖風波太險惡,找到秋彤回祖園,對於其他的東西渾渾噩噩,反倒沒什麽太大的不安。而鄭東霆看著連青顏一個人孤零零地承受著眾人目光中的懷疑,仇視,輕蔑和憤怒,想到他將要麵臨的慘重後果,心中卻有一種無法解釋的心痛感覺,就仿佛自己一個親人正在受著旁人的欺負。平常高山仰止,令人敬重的天山月俠,此刻看起來就如一個彷徨無依的孤兒,麵對著眾叛親離。

一片靜寂之中,連青顏淡金色的清瘦臉頰上露出一絲苦澀自嘲的笑容,他傲然昂起頭,冷冷看了弓天影一眼,接著朝鄭祖二人投來一絲敬佩的神色,仰天一笑:“連青顏阿連青顏,你自命機智無雙,卻終是小看了天下英雄。鄭兄,祖兄,你們目光如電,斷案如神,青顏當真好生欽佩。”

聽到他的話,鄭東霆心頭一沉,冷汗從額角滾滾而下,知道大事不好。祖悲秋卻受寵若驚,欣喜異常,連忙拱手:“哪裏,哪裏,連大俠過獎了,嗬嗬,嗬嗬。”言罷他用胳膊肘一碰鄭東霆,提醒道:“師兄,嗬嗬,誇我們呢。”

“閉嘴!白癡。”鄭東霆狠狠一拍他的腦殼子,抿著嘴罵道。

此時連青顏已經轉過頭去,將臉正對著麵露得色的弓天影,沉聲道:“弓天影,我一直低估了你。沒想到你竟然猜了出來。”

“這麽說,你承認了?”弓天影慘白的臉上湧起一絲激動的紅暈,雙眼不由自主地眯成了一絲細線。

連青顏臉上的肌肉微微一跳,傲然一笑:“不錯,是我殺的他,但是我決不後悔刺到他胸前這一劍。”

“連青顏,我和你拚了!”汪穀昌長老聽到這裏那裏還有懷疑,頓時一舞長劍,就要上前和連青顏廝殺。就在這時,弓天影突然一抬手,在汪穀昌身前一擋,阻住他的去路,沉聲道:“汪長老不用激動,連青顏連犯大案,罪孽深重,如今殺了他豈非便宜了他,不如將他押入殺威堂。他日七派公審,讓他死得其所。”

“正該如此!”汪穀昌深以為然地一點頭,抬手一揮,關中刑堂數十個掌刑官立刻蜂擁而上,宛如數十隻穿花蝴蝶在連青顏擺開了陣勢。

“天網何在!”汪穀昌大喝一聲。隨著他的吼聲,四五麵烏黑色的天網在掌刑官陣中鋪天蓋地而來,紛紛罩向身在陣心的連青顏。就在這一刹那,連青顏的白衣身影猛地一閃,從關中劍陣中脫穎而出,一溜青紫色的飛虹從他腰畔湧起,經天而過,一瞬間將包裹而來的五麵天網斬成滿天黑蛾一般翻飛的碎片,淩亂四散,而連青顏的身影猶如一隻穿雲而出的天鵝,眼看就要呼嘯而去。

“哪裏走!”早就蓄勢待發的弓天影突然暴喝一聲,一直扶著劍柄的手突然一翻,載譽江湖的衝霄快劍終於在眾人眼前亮相。一時之間,整個大廳中都充滿了尖銳刺耳的劍嘯聲,離得稍近的關中和越女宮弟子忍不住彎下腰捂住耳朵,不約而同張大嘴,拚盡全力才能緩解這嘯聲所產生的壓力。但是相比於此刻弓天影手中燦爛如星的劍光,這氣勢如虹的劍嘯聲隻能淪為點綴。拿著出鞘的瞬間,每人能看清弓天影到底刺出了幾劍,隻能看到滿空光華刺目的劍痕織成了漫天光網,閃得人滿眼發花,頭昏目眩。相對於弓天影淩厲無匹的快劍,連青顏的劍卻有如流螢飛絮,晚霞將墜前那最後一抹紫紅色的火燒雲,沒有椎入囊中的鋒銳畢現,隻有綿密如錦的雍容華美。光照百步的雪白電華和流光溢彩的紫寶蓮燈淩空撞在一起,碎成一天青藍色的火花,響成一片密如爆豆的金鐵相擊聲。到最後一聲脆響,一盞火星在空中爆開,令眾人眼中青光一閃,連青顏的身影已經撞破廳頂飄然而去,而弓天影則殺氣盡銷,收劍入鞘,落回地上,雪白的衣襟上濺上了一溜血痕。

“弓少俠……”直到此時才反應過來的汪穀昌連忙走到他的身邊。

“無妨,他跑不遠。”弓天影看了看襟上血滴印,冷冷一笑。

在越女宮暫時在徐州落腳的客棧中,鄭東霆和祖悲秋在幾名越女宮劍客的押解下老老實實地在慕容顏麵前垂首侍立。

“鄭東霆,祖悲秋是嗎?”剛剛在徐州分舵擺足了威風的越女宮長老此刻仿佛剛剛認識他們一樣懶洋洋地問道。

鄭東霆和祖悲秋互望了一眼,同時拱手作揖道:“正是我們。”

“是你們把我天女殿四弟子從**賊鮑夜行手中救出來的?”慕容妍慢條斯理從身邊弓天影的手中接過他剛剛斟好的**茶,放在嘴邊細心品茗著茶葉的清香。

“正是!”鄭東霆和祖悲秋齊聲道。

“哼,若非你們整死了鮑夜行,我們越女宮人不日就可以用移魂大法從他腦中得知他隱藏四位師姐的地址,又怎會讓你們搶到這番功勞?”弓天影冷然道。

鄭東霆再次和祖悲秋對望了一眼,不得不同時道:“在下惶恐。”

“天影,瞧他們兩個還算老實本分,你也不可太過苛責他們。”慕容妍淡然道。

“是。”弓天影從懷中取出兩粒丹藥,“這是我越女宮采黟山靈芝,何首烏等諸般靈藥製成的天一丹,吃一顆可抵凡人苦練五年的內功修為。看在你們救出四位師姐有功,這是慕容長老賞給你們的。”

“如果今後我聽到你們在江湖上吹噓今日之事,自命為越女宮的恩人,我會立刻派人將你們割去舌頭,廢去武功,變為廢人,你們明白嗎?”慕容妍臉色一冷,森然道。

“嘿!”弓天影忍不住冷笑一聲,一抖手,將手中的兩枚丹藥分別丟到了祖悲秋和鄭東霆麵前的地上。將禮送的物品丟在地上,逼人低頭去撿,這在當時是對江湖人最大的羞辱。鄭東霆看在眼裏,忍不住心頭怒火,獰眉道:“弓天影,你這是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哼,對待江湖敗類牧天侯的傳人,這麽做已是客氣。”弓天影的臉上露出一絲妖媚的冷笑,看上去令人毛骨悚然。

“你……”鄭東霆雙目通紅地踏前一步,眼看就要情緒失控。

就在這時,祖悲秋已經從地上直起身,將一顆丹藥偷偷塞到他的手中:“師兄,別激動,這是你的……”

鄭東霆接過祖悲秋遞過來的丹藥,用力攥在手中,滿是憤恨地看著弓天影:“後會有期。”說罷一拉祖悲秋,兩個人一起走出了客棧的大門。

“哼!一個屁也不是的江湖鼠輩,好大的臭脾氣。”弓天影望著兩人的背影,鄙夷地說。

徐州分舵月俠連青顏陰謀破裂,負罪潛逃的消息在當夜就已經被風媒傳得滿城風雨。第一個放出消息來的是一直認為洛家血案背後有深層次消息的花信子張遊。這條消息令他頓時成為大唐風媒中的第一明星,也開始了以徐州為中心的歡慶熱潮。

自從連青顏將太行山寨屠滅洛家的假消息放出來之後,聚集在徐州的緝凶盟盟眾們都知道和太行山的火並迫在眉睫。這些閑散慣了的江湖子弟對於這種事關生死存亡的大戰哪裏有心理準備,隻不過是趕鴨子上架,隨風舉旗。如今聽說洛家案子原來是子烏虛有,而關老爺也並非太行山寨所殺,北伐的計劃當然不用再進行,他們又可以呆在關內紙醉金迷,逍遙度日,所有人都興高采烈。

最近緝凶盟先是對付中原雙凶,後是對付太行山寨,忙得所有人團團轉。剛開始的時候,多年無大事的江湖中人對此還覺得新鮮刺激,但是經過這許多時日,人人都累得厭煩了,如今案子水落石出,不管誰對誰錯,所有人都可以出去喝喝花酒,睡個美覺,簡直和放大假一樣,怎能不令人興奮。

當鄭東霆和祖悲秋走到徐州街道上之時,滿街都是喜笑顏開的七大派弟子。他們在花樓酒肆歡呼暢飲,大聲談論著連青顏和洛家的陰謀,談論著糊塗受冤的中原雙凶,談論著將在今年洛陽花會之時舉行的十二年一度論劍大會,談論著當今武林哪一個少年英雄可以成為這一屆的論劍公子,再也沒有人去擔心太行山寨,更沒有人理會洛家想要北伐的初衷。

“喂,你們看,那不就是鄭東霆和祖悲秋那兩個倒黴蛋嗎?”路旁的酒肆之中突然傳出一群關中、浣花弟子的嬉笑聲。

“來啊,鄭東霆,我們請你喝一杯,抱歉把你押入了殺威堂,差點把你亂棍打死,哈哈哈哈!”

“祖悲秋,聽說你在殺威堂休了洛秋彤?休得好,洛家真沒有什麽好帶攜,差點累死你這個東床快婿!”

“來,中原雙凶,陪我們兄弟喝一杯,告訴我當初連青顏是怎麽把你們救出歙州的。”

“吵死了!”鄭東霆一把抓起身邊用手捂著耳朵的祖悲秋,一個縱身從徐州的鬧市中穿越而出,幾十個起落來到了徐州南部的戲馬台。

戲馬台的林木中冉冉升起一輪皎潔的明月,徐州城裏驚天動地的喧囂聲此刻仿佛被這一片水銀色的光芒洗去。鄭東霆坐在高聳入雲的樹上,背靠著身後的樹幹,一隻腳蜷在胸前,一隻腳悠閑地掛在樹枝之下,入神地看著天邊的月色。在他身邊,祖悲秋緊張地四肢緊抱著樹幹,膽戰心驚地看著十幾丈之外的地麵。

“師弟,別看下麵,越看越慌。看天看月亮,看一會兒你就習慣了。”鄭東霆看也不看身邊的師弟一眼,淡淡地說。

“師……師兄,自從戳破連青顏的陰謀之後,你就變得格外煩躁,為什麽?”祖悲秋抱緊麵前的樹幹,顫聲問道。

“師弟,你這一生有沒有崇拜過一個人,希望將來有一天像他一樣。”鄭東霆問道。

“呃,我崇拜家嚴,不過我沒想過將來和他一樣。”祖悲秋道。

“我崇拜顧天涯,我當初想要入江湖就想成為像顧天涯那樣的大俠。在我行走江湖數年之後,我知道了我們大唐有了月俠。他雖然比我年歲小,但是卻已經有了那樣了不起的一番藝業。十五歲領悟劍道,出道八年威震大江南北,獨挑點蒼群賊,月下獨會高昌狼盜,一戰而定天山西路。清影踏月來,霜刃橫江去,人生不平事,自此不複還。霜刃清影弄月劍,神俠自來出天山。他的存在就好像是老天爺給我的安慰一樣。因為他做到了我一直想做但是卻不能做的事。在我心裏,他就仿佛是另一個我。他給了我希望,讓我覺得將來總有一天,總會有一天,我也可以成為像他一樣的俠客。”鄭東霆喃喃地說。

祖悲秋微微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我從沒想過我會和他的真人見麵,更沒想到他會和我稱兄道弟。人人都把我當成行屍走肉,江湖鼠輩,隻有他把我當成一位平起平坐的朋友。這樣的人……在一夜之間……”鄭東霆說到這裏,眼裏紅光一閃,言語一陣沙啞,接下來的話竟然說不下去。

“師兄,我覺得這事總是有些蹊蹺。連大俠雖然承認殺死了關思羽老爺,但是那把九轉回魂刀是從哪裏來的?”祖悲秋茫然問道。

“嗯?”鄭東霆微微一怔,猛然驚道,“對啊,若是連大俠殺死了關老爺,又是誰殺死了九轉回魂刀葉斷魂?以關思羽的武功,怎麽可能頂著連大俠的天山劍法還有餘力殺死葉斷魂。更何況連大俠這一切的所作所為都是要和太行山寨為敵,又怎麽可能和葉斷魂聯手對敵。”

“除非是連大俠一個人同時殺死了關老爺和葉斷魂。”祖悲秋閉目分析道。

“你是說關老爺和葉斷魂聯手要殺連大俠?關老爺投入了太行山寨?”鄭東霆被自己得出的結論嚇得渾身一激靈。

“這我可沒說,我想這隻是可能性之一。具體到底是怎麽樣的,隻能到案發現場去看看才知。”祖悲秋低聲道。

“如果關老爺真的投入了太行山寨,那麽連大俠就真的是冤枉的。”鄭東霆說到這裏,從樹枝上站起身。

“但是畢竟是他設計的整個洛家滅門的假象,害得我們被人千裏追殺,你決定原諒他嗎?”祖悲秋小心翼翼地問道。

“呸,不是你這個傻子順嘴承認殺人,我們哪會惹上這麽大的麻煩。我能原諒你,為什麽不能原諒他。”鄭東霆說到這裏,渾身一陣輕鬆,頓時感到精神百倍,“我們這就去徐州分舵再次打探一番,走!”說罷他聳身一縱,從樹枝上飛身而下。在他身邊,祖悲秋因為他所引起的震動而被甩下了樹枝,頭朝下慘叫著跌向地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