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章聞香識酒(中)

蕭睿放下手中的酒盞,側頭看了一眼,順便也活動了一下略顯僵硬的身子。酒肆大廳的西北角,一個裹襆頭、穿青色圓領袍衫、麵色清朗的老邁男子趺坐在那裏,正端著一盞酒神色不善地望著他這邊。

蕭睿心中冷笑,但麵上卻還是淡淡地,隻是匆匆一瞥便收回眼神,自顧喝著自己的酒。不想,那老者卻起身一步步向他走來,略一拱手,目光炯炯,“老夫孟昶,倒想請教小哥,這玉壺春的火候差在何處?”

“孟昶?!”

“孟玉壺?”

周遭的酒客稀稀拉拉地訝然呼起,楊華也震驚地轉身打量著老者。

孟昶便是這洛陽玉壺春酒坊的老板,據說這玉壺春便是由他所釀。但此人名氣雖大卻行事非常怪異,平日裏深居簡出隻是躲在坊中釀酒,從不與外人交往。他所釀之酒,由他的堂侄孟旭經營,不知這番如何到了楊華家的酒肆中當了一個默默的酒客。

如果不是他自承身份,想必沒有人會將這個神色略有些冷漠文士裝扮的老者與“孟玉壺”這個大名鼎鼎的名字聯係在一起。

聽著眾人的驚訝和竊竊私語,蕭睿自然醒悟過來,這竟然是洛陽玉壺春的釀酒者。他好奇地打量著孟昶,心道一個釀酒的工匠怎生這等裝束,不像是一個酒工倒像是一個多年落第的年老秀才。

楊華趕緊過來深施一禮,“孟先生駕臨小店,小店蓬蓽生輝了——這草包純屬胡言亂語,先生莫要當真才是。”

“就是,就是。”幾個酒客也附應著。

論身份,楊華之父楊玄璬曾做過官,而楊華自己也是官學士子,孟昶不過是一個市井酒工,按理他不該如此為禮。但孟昶行事怪異,所出玉壺春數量稀少,隻限量供應給少數幾家酒肆和幾家商行,而楊家這家酒肆正是依靠專營玉壺春才有了豐厚的利潤,孟昶就相當於楊家的財神爺,得罪不得。恰見孟昶一幅文人打扮,楊華便順勢呼了一聲先生。

但孟昶還真是一個怪人,麵對楊華的行禮毫無所動,甚至連看都沒看他一眼,隻是冷冷地盯著蕭睿:“小哥,老夫窮十年之功,集數十酒方之精華,才成就這玉壺春……凡飲者無不稱道,像小哥這般嗤之以鼻者老夫還真未曾聽說過。”

孟昶的自信和傲然之色溢於言表,蕭睿不禁嘴角一曬。緩緩端著酒盞站起身來,淡淡道,“孟先生,這酒色淡綠但有渾濁,且懸浮絲狀物,香氣散而不凝,說明發酵時間尚短,如果完全發酵所出,酒液色澤會純綠無雜,香氣會凝乳如絲,故而某說火候略有不足。”

孟昶神色一驚,深深地打量著眼前這個清秀俊朗的少年人,緩緩道,“聽小哥口氣,似是對釀酒有所涉獵……”

品酒乃是職業,蕭睿此刻渾然忘卻了這是穿越後的大唐了,目光深深投射在盞中微微打著漩渦的酒液中,繼續品道,“嚴格說起來,玉壺春隻是中品之酒也。如果某沒有猜錯的話,孟先生這玉壺春乃是麥酒而非慣用的粟米而成,所用酒曲必是炒製的白曲,而發酵時間當在春夏8日左右,秋冬12日左右,比尋常釀酒發酵略短。”

孟昶倒背在身後的雙手陡然一顫,眼中神光突顯,驚聲道,“你到底是什麽人?你如何知道老夫的獨家秘方!”

僅僅這稍加品嚐,就能判斷出釀酒的原料以及所用酒曲,甚至還推算出了發酵時間,這叫孟昶如何能不驚。他對獨創的玉壺春配方視若拱璧,釀酒原本為自娛自樂而非商業買賣,故而他的酒坊中夥計甚少,很多事都是他親力親為,所以才產量甚少。如果不是為了供養一大家子人的生計,他是決計不會將玉壺春出售的。配方絕無泄露之可能,可此少年人如何得知——難道?

孟昶的眼神越來越狂熱,越來越震驚。他是天生愛酒研酒的另類之人,雖滿腹才華卻無意求取功名,將一生的時間都耗費在了置酒品酒上。他一生浸**酒道,但他能品出酒質的優劣,卻絕對不可能品出酒的原料和配方來。

從孟昶的眼神中蕭睿讀到了一些“同好”的東西,不由對他產生了一些好感。一時興動,他微微上前一步,伏在孟昶耳邊小聲道,“孟先生如若將酒方稍加改動,酒質會更趨向上品。將下料之麥分成三等份,先將頭一份煮成粥,加幹曲後入甕封泥發酵。十日後,開甕投入第二份煮好之麥粥……依次將三份粥依次充分發酵共計月餘,火候大抵就足了。”

於蕭睿而言,中華數千年酒文化流傳下來的酒經典籍無數,其中有眾多釀酒古方都深深鐫刻在他的腦海深處,如今心念一動,載於元末無名氏所著的《靈子酒經》中的一個跟玉壺春釀法類似的一個方子就冒了出來,張嘴說出,他又微微有些後悔。

孟昶神色變幻著,沉吟著,突然道,“玉壺春之特性在於清香,入口留香,如若發酵過長,會讓這香氣過於濃鬱世俗,不妥,不妥!”

蕭睿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孟先生,誰雲這發酵越充分香氣便越濃鬱?謬也,大謬也。從清香到濃香再到凝香,這酒香也是隨著發酵充分而逐步提純滴,由淡轉濃再至清矣……”

孟昶聞言麵色漸漸漲紅起來。他霍然一把抓住蕭睿的手,深深地凝望著他,接著又鬆開手畢恭畢敬地躬身一禮,“某陷入了古法的窠臼,老弟一言讓某頓開茅塞,受教了!”

……

……

如果說之前的“品酒”尚可以說是信口胡謅,但後來蕭睿對於玉壺春的準確判斷,再加上那個絕妙之極的方子,以及酒香提純之說,孟昶已經斷定眼前這個漂亮的年輕人是“同道之人”。須知,那些專業的“術語”不是一個外行看看酒經典籍就能搞懂的。

他並不知道蕭睿不堪的聲名,當然就算是知道也不在乎。他浸**酒道數十年一向被人視為另類,如今遇到一個“同道”,驚奇之餘也有些欣喜。拉著蕭睿的手,將他“拽”到自己的案幾處,兩人重置酒肴對酌而論,相談甚歡。而其實蕭睿的感覺,也跟他差不多,穿越到大唐,能遇到一個同好酒品酒的古人,心裏也有一絲絲興奮。

舉盞相對暢飲間,孟昶望向蕭睿的眼光愈加的狂熱:一個不到弱冠之年的小子,居然對酒道浸**如此之深,言談舉止間各種釀酒之法和品酒之道如數家珍信手拈來,聽在他這個對酒道求知欲極強的人耳中,簡直就是如同天籟。

兩人因為酒而熟絡起來,竟然開始借著酒意稱兄道弟,這讓旁觀的眾酒客呆若木雞。楊華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想不通也沒法想通,孟玉壺這個清高孤傲的洛陽名人何以會與蕭睿這個草包浪**子這般傾心相交。

兩人交談的聲音越來越大,蕭睿指手畫腳神態張狂,而孟昶居然做鄭重的聆聽狀,讓楊華等人大跌眼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