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帕坦回酒店的車上很安靜,大家的臉色都不好看,車廂裏一陣沉默。坐在我斜前方的那姐時不時地看我一眼,目光中成分複雜。

到了酒店,拉辛招呼大家在前廳集合一下。

“是這樣的,大家在我們旅行社訂的行程,現在就結束了。按照正常的計劃,接下來大家可以去奇特旺的皇家森林公園,或者去博卡拉看雪山,還有藍吡尼,那裏是釋迦牟尼的出生地。想要徒步的話,就可以去ABC大本營環線,這些地方,是比較有名的地方。大家可以委托我們旅行社,來訂接下來的行程,我也可以接著作為導遊,帶領大家遊覽,不過……”

說到這兒,拉辛抬頭看了看王燦:“大家出來旅行,要開心,開心比什麽都重要。尼泊爾的旅行社很多,大家可以多選擇。”

拉辛說完這段話,雙手合十,微微鞠躬:“那麽就這樣了。我希望尼泊爾,能給大家留下好的回憶,幸福的回憶。”

拉辛的結束語一說完,王燦就臭著臉回房間了。其他人原地商量了一會兒,我本來想接著請拉辛做我的導遊,卻被大姐團搶先了一步,那姐拽著拉辛說:“小夥子,剛剛我們誤會你了,對不起。你挺實在的,我們還是跟著你走。”

最後的結果是,攝影團自己走,大姐團和李熱血第二天跟著拉辛出發去博卡拉,沒人管王燦去哪兒,要是加德滿都的哪個菩薩開眼,就地把他收了最好。雜誌社給我在博卡拉訂了酒店,我第二天早點兒起,去找個旅行社訂個車就可以了。

我們這個臨時旅行團,就此一拍兩散。

拉辛走出酒店前,我正在看門外牆上的旅行信息。拉辛走過來,看到我,靦腆地一笑。

“一路小心,程小姐。”

我點點頭。

拉辛想了想,拿出一張名片遞給我:“程小姐,你把我的電話留著吧。有什麽事的話,要給我打電話。”

我鄭重地把拉辛的名片收好,拉辛不好意思地笑笑,曬得黝黑的小臉,襯得牙齒流光溢彩地白。

拉辛轉身離開,我接著看牆上的景點介紹,但注意力卻怎麽都不能集中。扭頭,看著拉辛步子很快地穿過小巷,走到路口,站了幾秒,然後張開雙臂擋住車流。

夕陽下的小身影,有點兒像鷹,閃了那麽一下,然後被卷進人潮裏,不見了。

回房間收拾好行李,我出門打了輛車,到了遊客聚集地泰米爾區。就像旅行書上說的,其實泰米爾區不大,但得提前留出兩個小時迷路的時間。小路橫七豎八,根本分不出東南西北。路兩邊全是店鋪,店老板都站在門口,見到遊客就大喊:嘿!進來看看!中國人?我最愛中國人!

喊聲此起彼伏,有的不光喊,還要伸手拉一把摸一下;音響大聲放著民族歌曲,路上飄著陰魂不散的印度香,摩托車橫衝直撞。在泰米爾轉了不到一個小時,我腦仁兒就像安了馬達一樣,馬力強勁地轉了起來。現在往我腦袋裏扔點兒玉米豆

,我都能從耳朵眼兒裏爆出爆米花來。

在一家飯店裏解決了晚餐,喝了兩杯酒,終於不那麽煩躁了。結賬出門,精神一放鬆,四周的景色也看著順眼起來。想到明天就可以一個人輕裝上路,不禁心情大好,決定打輛車,去看看加都的夜景。

在路邊站了一會兒,一輛出租車開了過來,在我身邊停下,我湊過去,用英語對開車的大爺說:“帶著我在城裏逛一圈,多少錢?”

大爺把手放在耳邊搖了搖,表示聽不懂英語。

我擺擺手,示意那就算了,但司機大爺偏偏不走,身體探出車窗外,用尼泊爾語跟我說著什麽,我隻好用中文告訴他:“您說什麽?我聽不懂。”就這麽雞同鴨講地你來我往,我倆居然聊得氣氛很熱鬧。

和大爺聊得正歡,刺溜一聲,一輛摩托車停了下來,一中年大哥跨下車,看向出租車旁的我,用英語問:“去哪兒啊?我送你去啊。”

旅行書上說過,尼泊爾除了出租車載客外,摩托車也是隨叫隨停的,而且比出租車便宜。於是我告別了大爺,走向了大哥,一屁股就坐在了摩托車後座上。大哥也是個爽快人,載上我就開跑,一路加速地離開了泰米爾。

頂著呼呼的風聲,大哥問我:“你想去哪兒啊?”

我在風聲裏喊:“帶我去看看你們這座城市裏,最美的地方!”

大哥空出左手,在半空中比出一個OK的手勢。

大哥不斷加速,我趁著酒意看路邊的風景,試著讓自己對四周的景色生出一些愛意。車越飆越快,經過了舊皇宮,經過了國王大道,經過一片廟,經過了一片野地……哎?大哥是要帶我去哪兒啊?

反應過來的時候,我確定我已經離開市區很遠了,周圍已經沒有像樣的房子,路越來越顛,眼看就要出城了,而大哥還在默默地加速。

“你要帶我去哪兒啊?”我在大哥背後大喊。

大哥在高速中,再次空出左手,伸過來拍了拍我的大腿:“我帶你去好地方。放心,好地方!”

在一片荒涼、路燈都沒有的土路上,司機大哥的這句“好地方”聽得我後背一涼。酒也醒了,心跳加快,手心裏一層一層地出汗。

“我不去了!你送我回去吧!”我在司機耳邊大喊。

司機搖搖頭:“No,no,no 馬上就到了,馬上!”

我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開始製訂緊急時間處理方案,其實方案就一個:跳車。

但如果我跳了車,縱使腿沒斷頭沒爛,也得接受一個可能性,就是在這荒涼的地界裏,我一邊奪路狂奔,大哥一邊悠悠地開著摩托,不離不棄地跟著我,沒準兒還會說:“跑步姿勢不太對啊,妹妹。”

腦袋裏翻江倒海的時候,大哥一個急轉彎,車停了。

我呆滯地跳下車,大哥笑眯眯地說:“到了。”

打量四周,什麽都沒有:沒有房子,沒有人,連野狗都沒有

。但樂觀的是,倒有盞路燈半死不活地亮著。

“那個……”我把手伸進包裏,摸來摸去,但包裏除了手機,一個立拍得相機,半瓶水和錢包之外,沒有任何值得拿出來防身的東西,“您帶我來這兒是想……”

大哥伸手一指,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戳著一個塔,灰不拉嘰的塔身,乍一看像個煙囪。

“這是這座城市裏,我覺得最美的地方。我帶你來看。”大哥看著那個塔,很認真地說。

我一下子沒反應過來,隻能呆呆地看著那座在我眼中毫無存在感的水塔。

“這個塔,叫dalala塔,白天看的話,就更美了。你可以爬上去,看得很遠很遠;你也可以不爬上去,就在下麵玩。我小的時候,就在下麵玩,天天玩……”

大哥一邊說一邊掏褲兜,拿出了一個鼓鼓囊囊的錢夾,打開,拿出一小張塑封過的照片。

“你看,這是我,這是dalala,我小的時候,這裏很美,現在也美。dalala,最美的dalala……”

我看著大哥遞給我的那張黑白照片,其實根本看不出來哪個是他,也看不出塔和塔四周的景觀有什麽變化。隻是一群小孩兒站在塔前的空地上,沒心沒肺地笑著。

大哥抒情完畢,轉過頭來看我:“美嗎?很美吧?”

我拚命點頭:“美。”

“那你怎麽不拍照?”

我趕緊掏出手機,對著那破塔拍了幾張。大哥滿意地點點頭:“好了,那我們……”

我跑到車旁,等著大哥載我回去。

但大哥接著說的是:“……我們去唱卡拉OK吧?”

我雙膝一軟,差點兒跪在大哥麵前,頂著大哥真誠的目光,我努力冷靜了一下,然後結結巴巴地說:“大哥,我願意給你雙倍的車錢,你現在,立刻,送我回去,好嗎?”

大哥的眼睛變得更真誠了,再次比出OK的手勢:“沒問題。”

上了車,大哥準備出發前,我又看了一眼那座“最美的”dalala塔,灰頭土臉如它,大概想不到會在一個男人心裏的地位,這麽偉大。

我拍了拍大哥的肩膀,示意他下車,然後從包裏拿出了立拍得。

“我給你拍張照片吧。和塔一起。”

大哥感動得一臉柔情似水,其實照片拍出來後,因為四周太黑,隻拍到了焦黃的路燈下,大哥笑得齜牙咧嘴的臉,他身後的塔幾乎不可見。

但大哥小心翼翼地捏著照片,把它和那張小時候的留影放在了一起。

“謝謝。”

“別客氣。”

大哥放好照片,斜靠在車邊,感動地看著我,眼睛一眯,開口說:“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

“還是跟我去唱卡拉OK吧?我請你。”

我把相機放回包裏,重新回到防禦狀態,一個字一個字地通知他:“送我回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