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城後,我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了最近的一家酒店,鑽進各自的房間,倒頭睡去,睡了個昏天暗地。

傍晚睡醒後,我們開始吃在尼泊爾的最後一頓晚飯。那姐借用酒店的廚房,用自己帶來的調料,給我們做了一頓酸辣粉。雖然那粉是當地的米粉,很多作料也都不全,但卻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一碗酸辣粉,吃完以後,連流出的汗,都帶著催人淚下的香。不光我這麽覺得,李熱血也好,王燦也好,也都吃出了目眩神迷的狀態。

吃飽後,我們開始為自己慶功,慶祝每個人都全須全尾兒地從暴亂現場衝了過來。我們沿著街道邊的小酒館,開始一家接一家地喝酒,不知不覺間,每個人都喝大了。

記憶模糊前,我隻記得李熱血開始給男朋友打電話,有時大喊,有時大笑,有時開始說賭氣的話,但那邊的電話一直都沒掛。所以我想,她男朋友,其實還是喜歡她的,喜歡到可以聽這麽久的醉話。

我還記得王燦摟著拉辛喝交杯酒,邊喝邊摟著人家說:“兄弟,你跟我一起回中國吧,我給你找漂亮媳婦兒。”

我也記得那姐在姐妹團的慫恿下,開始大聲朗誦她少女時代寫的詩。坦白說,那些詩確實有些像順口溜,但我在那姐的霸氣籠罩下,隻負責用力鼓掌,絕對不敢告訴她真相。

我們的酒越喝越多,我們說話越來越大聲。我還記得王燦坐在我麵前,問我,你到底為什麽叫羽蒙?你罵我的時候,說你名字的意思我不懂。

我幹掉一杯酒,告訴他:羽蒙,就是能飛,飛不遠的意思;就是要摔得渾身是傷,卻沒理由抱怨的意思;就是心裏揣著一個大夢想,但卻不好意思告訴別人,甚至自己都不好意思想起。

後來,我們幾乎是被酒吧的老板轟走的。走到寂靜的街道上,我們接著放肆地大聲唱歌,四處亂跑,拚了命地說著煽情的話。也許在別人眼裏,這就是一群遊客跑到沒人認識的地方,不管不顧地撒酒瘋,但我在心裏對自己說:就這麽現出原形吧,哪怕隻有一小會兒,趁天亮之前。

離開酒吧時,我抬頭看了看,這一晚的月亮很圓,月光很亮,把酒吧的招牌映得清晰可見。我才發現,我們隨便走進來的這家酒吧,名字叫“Once Upon Time”——很久以前。

第二天上午,我們都被王燦喪心病狂的鑿門聲給吵醒了。我從**爬起來,腦袋像被灌了石膏那麽沉。打開門後,王燦活蹦亂跳地說:“快!趕緊收拾一下,出發了!”

“出發?去哪兒啊?回加德滿都的飛機不是下午的麽?”

“不是去機場!我請客,帶你們去一個地方,”王燦神秘地擠擠眼,“主要是圓你一個願望。”

“我的願望就是再睡一會兒。”

王燦把我推進房間裏:“快點兒洗臉刷牙,我錢都交了,十五分鍾後,樓下集合!”

忍著惡心和頭疼,我勉強把自己套進了衣服裏。臨出門前拿手機,發現手機裏有一條未讀短信,是主編發來的。

“等不了你,先發小陳的稿子了。”

我心裏一涼,立刻上網,開始查我們那期雜誌的電子版。果然,這期的稿件,是小陳寫的,寫的是北京新開的一家西班牙餐廳。稿子寫得很用力,能顯出時髦感的成語和單詞,她幾乎全都用上了。但我想,看這份專欄的讀者,可能看不出我和她之間的區別或是差距。我必須承認的是,她寫得

不差,未來甚至會比我好。小陳就像當初的我,剛開始做這份專欄時,那麽熱情,那麽振奮,那麽相信自己在做的事兒,就是我手寫我心。

主編終於做到了,做到了保護自己的安全感。其實這麽久以來,每次催稿的時候,雖然都沒什麽好臉色看,但她願意催我,就證明這件事她必須靠我去完成,承認自己需要一個人。我想這會一點點地摧毀她的安全感,現在,她終於安全了。

宿醉未醒,心情鬱悶的我下樓,被王燦轟到了一輛敞篷吉普車上,開始一路顛簸地往山上開。我臉色想必很慘,但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兒去,李熱血一直欲吐不能,大姐團也全都士氣低迷,那姐表示她從結婚典禮以後,就沒再這麽不要命地喝過酒。拉辛一開始倒表現得很正常,隻是扶著欄杆沉默地坐著,貌似鎮定地目視前方。但過了不久,他突然沉著地對我們說了一句:“對不起。”然後扭頭,“哇”的一聲,吐了。

這輛車就這麽載著我們這群半報廢的人,一路衝到了山頂的懸崖邊。一下車,懸崖上迎出來幾個教練,地上攤滿了五顏六色的滑翔傘。

“咱們……這是……要幹嗎?”我代表大家問王燦。

王燦指指身後:“滑翔啊!像小鳥一樣飛啊!”

大家看看腳下深不見底的山穀,全體臉色煞白了片刻,那姐率先說:“不行不行,我玩不了這個。小王,謝謝你啊,但我不行,我還拖家帶口呢,出點兒事怎麽辦啊?”

李熱血往前走了兩步,看看山下,又看看天,從表情來看,我覺得她更想吐了。

王燦盯著我看,我也搖搖頭:“我沒做好這個準備……其實我有點兒恐高,我也挺怕死的……”

“你怎麽這樣啊!”王燦打斷我,“昨天不是你說的,你想飛,可是沒條件飛麽!這都給你安排好了,你怎麽又了呢!啊?程、羽、蒙?”

我一愣,心裏有那麽一點感動,但這種感動又帶著一種解釋不清的無力感:“王燦……我說的那個飛,不是真的就得飛出去,那……那是種形容……”

我邊解釋,邊看著王燦的表情從困惑變成失落,在他的臉色徹底變成委屈之前,我心一橫,牙一咬:“算了!不就是滑翔麽,又不是跳崖,飛!錢別白花!”

最後,隻有我,王燦和李熱血決定滑翔,其他人表示可以坐在原地幫我們拍照。我和王燦反複地問李熱血:“你確定不會飛著飛著吐了吧?”李熱血眼神呆滯,但動作堅定地點頭:“不會的。放心吧。”

因為是第一次玩,所以我們三個人身後,都站著一個教練指導我們的動作。本來心裏就有點兒打哆嗦了,教練的幾句話又加劇了緊張的氣氛,教練說:“一會兒起飛時,一定要身體筆直地跳出懸崖,不要因為害怕而把身體縮起來,一定要身體筆直。不然的話,你一蜷縮身體,傘就撐不起來,我們就會掛在那裏,很危險。”

我聽完更害怕了,誰知道到時候一條件反射,我會不會腿一軟,身體就縮起來呢?就算背著滑翔傘,可這也是跳崖啊。

背著傘站到懸崖邊時,我的腿開始抖,精神高度緊張,緊張到眼前的景物看起來都有點兒模糊了。我隻盼著這個過程趕快過去,閉著眼不管不顧地衝出去,趕緊飛,飛完了才能腳踏實地地把心揣回肚子裏。抱著這個念頭,從背上傘的那一刻起,我就開始像複讀機一樣不停地問教練:“什麽時候往前衝?什麽時候往前衝?我現

在就衝吧別耽誤時間了!”

教練麵對我神經質的催促,從耐心地讓我稍等,到麵帶神秘的微笑不再回答。在我自己都問得有點兒神誌不清的時候,教練突然湊到我耳邊,很慢、很認真地說:

“不管你有多著急,或者你有多害怕,我們現在都不能往前衝,衝出去也沒用,飛不起來的。現在的我們隻需要靜靜地,等風來。”

我愣了一下,在愣著的幾秒鍾裏,感覺身體裏有什麽東西瞬間被撞開了,那些積鬱了很久的東西。

“等風來?”

教練點點頭:“如果想飛起來的話,隻有勇氣往前衝,是不夠的。我們得停下來,什麽都不要想,讓自己清空,隻是等風來。”

隻是等風來。

我知道教練是在告訴我滑翔傘的入門知識,但這“等風來”三個字,卻毫無征兆地讓我眼眶一熱。

我突然不害怕了,我突然反應過來了,這麽久以來,其實我一直是背著全部身家在路上衝刺的狀態。我以為隻要自己跑得夠快,就總能飛起來,就像現在。

一路橫衝直撞看不到起飛點,但又逼自己相信確實有那麽一個地方存在。我一路跑一路扔,扔掉所有我覺得用不上的東西,比如自尊比如信仰比如毫無用處的自我比如多此一舉的倔強,我告訴自己要輕裝簡行要孤注一擲,必須舍下些什麽才能安全起飛才能成全夢想。但我扔掉的這些東西,卻一直像條重情義的狗一樣緊緊追在我身後。我逼自己別回頭,逼自己別在乎,逼自己不去想我拋棄了這麽多可為什麽別人還是對我這麽冷落這麽漠然這麽你存在不存在都兩可。但其實我心裏比誰都明白,沒人逼我扔掉些什麽,是我自己逼我這麽做。我那麽需要別人看得起我,是因為我看不起自己了。說著不想說的話,做著不想做的事,已經氣喘籲籲但還是逼自己加速再加速,無非是因為前路太遠,我怕我鬆懈一秒鍾就會被罰出賽道外,害怕自己腳步一停就前功盡棄再也沒有能力飛起來,可是在筋疲力盡氣力用完兩眼發黑的時候,我為什麽從來沒想過要告訴自己:

等等,先等風來。

四周一片寂靜,時間像是靜止了一樣。

教練指著我對麵山坡上的樹林:“看著它們,看著它們樹葉的擺動,那就是風。”

當樹葉擺動的幅度越來越大時,當樹葉發出悅耳的摩擦聲時,教練在我耳邊輕輕地說:“風來了,飛吧。”

我點點頭,深呼吸,身體筆直地迎著風衝了出去。我身後,王燦和李熱血也大喊著衝了下來。

當我們飛上天空後,風托著我們,隨著氣流,緩慢地上下盤旋,真的就像鳥一樣。

飛到最高的地方,風變得很大,是實實在在地撞在身上,從耳邊呼嘯著掠過。我看著腳下的河流、農田和山穀,想象著自己置身其中,會是一個多微小的黑點,肉眼可不可見。我張開雙臂,想象著自己能把風抱個滿懷。

不遠處,王燦在空中大喊著問我:“開心嗎?”

我衝他豎起大拇指,不知道臉上的笑他能不能看到。

“程羽蒙!你的願望實現了,以後,就做回程天爽吧!”王燦飛到我正前方,轉身,笑得齜牙咧嘴地看著我,這樣對我說。

在呼嘯的風聲中,我輕輕地點了點頭。

我作為程羽蒙,在尼泊爾發生的故事,到此為止。

但程天爽的故事,還未完待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