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知宜跟在江燃後麵走出門。

同學們應該都去參加篝火晚會了,走廊裏很安靜。

暴雨驟歇,空氣裏還氤氳著濕漉漉的水汽。

這個季節的南方城市好像永遠也嗅不到幹燥的空氣。

江燃換了件新衣服,應該是在街邊的小店裏隨便買的——黑色襯衫,上麵印著大片的格桑花。

和昨晚那幾個人穿得很像。

但是好奇怪,明明是差不多的衣服,但穿到他身上,卻完全沒了那股流裏流氣的勁兒,反而透著股莫名的矜貴。

薑知宜抿起唇,不明白為什麽明明是江燃主動來找她,可她出了門後,卻隻望見他略顯不耐的背影。

她身上的藥性還沒過,這會兒身子軟綿綿的,根本跟不上他的步伐,發出的聲音也是軟軟糯糯的。

“江燃。”她喚他,“你慢一點。”

被叫到名字的少年像是有些煩躁地”嘖“了聲,終於停下腳步。

江燃轉過身,半個身子側過來,半張臉被遮擋在陰影裏,神情看起來有點兒冷淡。

他後悔了。

原本正在熱熱鬧鬧地參加篝火晚會,不知怎麽就聽到她那個同桌說她身體不舒服,今晚不過來了。

隻是發燒而已,鹽水也吊過了,藥也吃了。

和她一樣淋了一晚上雨的他,明明吃了一片安乃近又睡了一覺,就直接退燒了。

怎麽這病到她那裏就變得這麽麻煩了?

他有些煩躁地扯了下嘴角,聽沈時安在旁邊八卦:“欸欸,昨晚這麽激烈?”

他故意講一些引人誤會的話,江燃冷冷瞥他一眼,懶得搭理。

陸鳴又在另一側問:“一枝花都生病了,你不去看看?”

昨晚得知薑知宜不見了之後,這人沒命似地就往雨裏衝。

從民宿去藥店的中間,要經過一片很大的海域,加上又下了那麽大的雨,潮水漲上來,饒是老水手都不敢貿然行動。

他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究竟是哪裏來的勇氣?

陸鳴和沈時安的第一反應就是攔。

可攔不住。

這人眼睛死死盯著他們,像捕獵時的鷹,語氣也硬得發狠。

“今晚你們要是敢攔我,以後就不要做朋友了。”

他的態度平靜,可越平靜,你越明白他是認真的。

沈時安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鬆了手,低罵一句:“你他.媽就是個瘋子。”

而陸鳴饒是先前再遲鈍,經過這麽一遭,也慢慢反應過來了。

他們燃哥對一枝花的在意,好像有點超出他的想象。

他和沈時安幾乎一夜都沒敢合眼,打江燃的電話也打不通,直到天快亮了這人才回來。

衣服已經爛透了,身上都是水,上麵還浸著鹽漬與沙粒。

走近了,能聞到海水也掩蓋不住的血腥味。

他從來沒見過江燃這麽狼狽的模樣。

臉蒼白,嘴唇也是蒼白的,撩開衣服一看,背上橫七豎八都是傷口。

有棍子打出來的、拳頭打出來的,也有刀尖劃的。

傷口不算深,但觸目驚心得很。

沈時安一萬句髒話在喉嚨裏壓著,眼眶也忍不住有點紅,嘴上卻還是不饒人:“我還以為我要去海裏撈你呢。”

江燃低下眉,竟然還笑了笑:“這不,給你省點麻煩。”

話說完,倒頭就睡。

睡了整一天,到晚上才終於醒過來,也不準人給他叫醫生,說那麽點小傷找醫生還不夠矯情。

這人從來就不拿自己的身體當一回事。

陸鳴心裏也有氣,他們從小跟江燃一起長大,這麽多年,可從沒在誰手底下吃過虧,更別提把自己搞得這麽狼狽。

十幾歲的年紀,正是最驕傲的時候。

長空破浪,一往無前,帥比一切都重要。

故而他此時問這個話,多多少少帶了點冷嘲熱諷的味道。

本以為江燃會像以往那樣懟回來,卻未想少年隻是身子後仰,抬頭望向一望無際的靜謐的黑色夜空。

“不去了。”半晌他說。

沈時安譏諷:“你懂什麽,咱們燃哥喜歡做無名英雄。”

“無名英雄”幾個字不知怎麽戳到了江燃的神經,他的神情驀然一冷,沈時安也知自己說錯話了,有些後悔地停頓了片刻,終於收了那股陰陽怪氣的勁兒,語氣認真了些。

“說實話,我最近有點看不懂你了。”

江燃笑了笑,沒接話。

沈時安說:“你那麽喜歡一枝花,到底為什麽又對人那麽冷淡,換個正常人,這會兒還不立馬奔過去邀功,讓人感激涕零以身相許?”

“少看點偶像劇。”江燃顧左右而言他。

沈時安說:“你跟我說說,你到底怎麽想的?”

海邊人很多,除了和他們一起來參加夏令營的,還有一些其他地方過來的遊客。

夏日的雨去得快,暴雨過後,海島立時被洗刷一淨,沒有人知道昨晚曾發生過什麽。

遠處有幾個人正在放許願燈,很老氣的樣式,玫紅色的蓮花燈,翠綠的葉,一點小小的燭火被籠在蓮花中間,飄飄搖搖往大海深處遊去。

江燃站起了身,須臾答:“沒想什麽。”

燭火明亮、溫暖、令人神往,但它承受不了人們那樣重的心願與愛恨,無法帶領他們走到大海深處去,反而會讓自己走向覆滅的結局。

他什麽也沒想。

他隻是不想薑知宜的燭火被熄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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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燃倚牆而立,一隻手揣在褲兜裏,手指在裏麵的煙盒上輕撚兩下,壓下心頭那點想要抽煙的欲望。

他側過頭,看著正慢慢走向他的薑知宜。

她出來得匆忙,身上隻穿了一件白色的棉布裙,腳上是民宿統一的一次性拖鞋。

她個子本就小,此時更是顯得整個人又小了幾分,搖搖晃晃仿佛下一秒就會跌倒。

他有些麻木地看著她的動作。

腦子裏還沒想明白,自己明明說了不會過來,不再關心她,卻為什麽總是不由自主地去靠近她。

他將後腦勺抵在牆上,嘴角慢慢扯出一個自嘲的弧度,難聽的話已經滾到嘴邊了,卻聽薑知宜在距離他不遠的地方,細聲細氣地喚他:“江燃,你的傷,怎麽樣了?”

語聲好軟,帶著殷切的關心,大抵是想到了昨晚他身上那股濃重的血腥味,薑知宜的話才剛問出口,喉間就又哽咽起來。

連帶著眼睫上也凝結了淺淺的潮氣,她眨著眼,好像下一秒眼淚就能掉下來。

“什麽傷?”江燃眼裏暈開一個無所謂的笑,冷淡地看著她。

“這裏。”薑知宜已經走到他的跟前,循著昨晚的記憶探身摸過去,手才觸到他腰間的軟肉,走廊那一頭突然傳來一陣細細碎碎的說話聲。

薑知宜動作一頓,轉頭看過去,還沒反應過來,手腕就忽然被人握住。

江燃攥著她的手,另一隻手壓下身後的門把手,帶著薑知宜進了屋。

門被關上,屋裏沒有開燈。

細弱的光線沿著門梁上方的三片方形玻璃窗傾瀉進來。

薑知宜摒住呼吸,借著光線看出來,這是一間堆放雜物的房間。

其實房間不算小,但裏麵的東西實在太多,隻有門口那一小片地方能站人,她和江燃必須要緊緊挨在一起才可以。

她的燒半退不退,身上還是很熱。

江燃身上卻很涼,上麵有著從篝火晚會那裏帶來的海水的氣息。

被他碰到,她身上立時浮起一片細細密密的雞皮疙瘩,身上如同被無數根針尖紮到那般,泛著酸酸軟軟的疼。

江燃應該也發現了,盡量讓自己的身子往後癢,想距離她遠一點。

薑知宜卻突然扯住了他胸前的衣襟。

她仰頭看著他,黑暗裏她的眼睛更加明亮了,令江燃想起方才在海邊看到的那一點燭火。

她輕輕喘著氣,大抵是怕被外麵的人發現,聲音壓得好低,說話間帶出一點氣音。

她說:“江燃,你……疼不疼啊?”

又是這句話。

昨晚天太黑了,又下著那麽大的雨,她神思混沌,根本沒有那麽多思考的餘地,也沒想過他的傷到底有多重。

剛剛進門前,她緊張之際,手指不經意間撫過他的後背。

傷痕嶙峋。

即便沒有親眼看見,也能想象得到那種觸目驚心。

甚至,她的手指碰上去時,還有溫溫熱熱的**滲出來。

難怪他今天穿黑衣。

她眼眶裏那點淚好像終於要兜不住,啪嗒啪嗒往下砸。

門外那幾個人腳步聲漸近,幾乎就在他們門口說著話。

江燃低頭看著她。

屋裏空間太小,他為了避開與她觸碰,後背就不可避免地抵在了門上,傷口與木板相觸。

其實是疼的。

他的目光從她眼角那片紅暈上移開,神情淡了些,須臾,不知想到什麽,忽然又笑,話裏帶著譏誚:“怎麽,打算以身相許?”

這人好像演壞人上癮,若是以前,薑知宜可能還會被他唬退,但現在她已經完全不怕他了。

“江燃,你好奇怪。”她說,“你幫了我那麽多次,卻總希望我討厭你。”

作者有話說:

謝謝【愛意留給桑延】的營養液,親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