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天氣好, 朦朧的一抹月光照在屋簷角上。

江燃被徐青枝叫停了腳步,他抬起手,隨意地抓了下後腦勺, 臉上的神情看不出端倪, 很乖地同徐青枝打招呼:“徐阿姨。”

徐青枝點點頭, 斟酌片刻說:“今天有幾個人來雲巷打聽你。”

她點到即止, 話講得委婉,江燃微微一愣,片刻後啞聲道:“我知道了。”

頓了頓,又轉頭看向徐青枝。

路燈將少年的影子拉得很長,他臉上神情寥落, 看起來有幾分寂寞, 徐青枝歎了聲氣, 須臾聽他認真道:“您放心。”

大家都是聰明人,話不用講得那麽明白,徐青枝瞧著他少年老成的模樣,終究還是沒忍住紅了眼眶。

她說:“這件事是阿姨對不住你。”

江燃說:“您不用自責, 任何一個父母都會像您一樣選擇的。”

徐青枝默了默,走上前去,像平日裏摸薑知宜那樣,朝江燃伸出一隻手來。

少年似是愣了片刻, 會過意來,彎下腰,任徐青枝將手掌落上去。

徐青枝很輕柔地拍了拍他的頭頂:“也希望你平平安安的。”

江燃瞥開眼,喉嚨有些發緊:“嗯。”

徐青枝又歎了聲氣, 沒再說什麽, 就轉身回去了。

-

過了大約一個星期左右, 薑知宜的轉學手續就辦了下來,而江燃和沈時安等人,則是轉入了本地的一所私立高中去。

自從那天晚上之後,她和江燃就沒有再見過麵了。

而他們兩所學校離得遠,在一東一西兩個方向。

平日裏早讀課七點十分就開始了,晚自習要上到十點五十,再回到家,往往都十一點往後了。

就更加沒有機會見麵了。

空閑的時候,薑知宜還是會去往江公館送綠豆湯,但是不知是不是江燃故意躲她,每次她去的時候,江燃都不在家。

隻有江爺爺偶爾會抱怨,說江燃最近不知在幹什麽,經常都不著家。

今年入梅早,五月中就開始連綿不絕地下起雨來。

周六的下午,薑知宜坐在糖水鋪裏,邊幫徐青枝看店,邊拿了一遝英語試卷在寫。

淅淅瀝瀝的雨水敲打在屋簷上,她寫到發悶,走到門口站了一會兒,看到沈時安和陸鳴打打鬧鬧從巷口走進來。

她偏頭看了一眼,沒看到江燃的蹤影。

她抿起唇,想了一會兒,還是沒忍住,給江燃發了條微信。

【吱吱吱】:你想喝綠豆湯嗎?

江燃那邊回得很快:不用。

薑知宜將消息往上翻,兩人上一次對話,還是離開七中那天,他給她發微信說她有幾本書落他那裏了。

她當時在和媽媽說話,沒有看到他的消息。

然後他就給她送了過來,在門口聽到了徐青枝那段語重心長的肺腑之言。

薑知宜歎了聲氣。

其實能夠明顯感受到他回消息的冷淡,雖然以前他發微信時,說話也很簡潔,常常也隻是幾個字幾個字地往外蹦。

但那種微妙的疏離,她就是能感覺得到。

薑知宜托住腮,想了想,還是想要和他好好溝通一下。

【吱吱吱】:你在幹什麽?

【燃】:睡覺。

薑知宜捏了捏手機,轉頭看了徐青枝一眼:“媽媽,我出去一下。”

徐青枝點了點頭,薑知宜撐起一把雨傘就往外走。

雖然大家住在同一個巷弄裏,但是從薑知宜家走到江公館,還是有一段距離的。

腳下的青石板已經被歲月打磨得很光滑,經年的雨水又在上麵鑿出坑坑窪窪的痕跡。

薑知宜盡量避開水窪,走到江公館門口的時候,江爺爺正要出門跟人下棋,見到薑知宜,好像也並沒有多意外,隻是指指樓上:“江燃在上麵睡覺,最近脾氣大得很,要是說了難聽的話,你別搭理他。”

薑知宜乖巧地“嗯”了聲,收傘走進去。

這還是她第一次進江燃的房間。

以前每次過來,都是在樓下客廳裏短暫地待一會兒就走了,即便她同江燃最相熟的那一陣子,也沒有進過他的房間。

薑知宜深吸了口氣,沿著樓梯往上走,在江燃門前停下來,輕輕敲了兩下門。

裏麵傳來少年略顯倦懶的聲音:“誰?”

薑知宜說:“我。”

空氣似乎靜了兩秒,房間裏傳來一陣不疾不緩的腳步聲。

江燃拉開門,身上隻套了件很寬鬆的黑T,和一件淺駝色的工裝短褲。

他立在門口,居高臨下地看著薑知宜:“有什麽事嗎?”

他的態度實在太冷淡了,薑知宜愣了一下,原本吊著的一顆心不停往下墜。

她有些無措地眨了眨眼,不知是因為太意外了,又或者別的原因,下眼瞼泛起一片紅來。

她咬了咬唇,轉身就走。

女孩很瘦,好小的一隻,纖薄的一片肩膀很快消失在樓梯的拐角處。

江燃看著她的背影,伸出兩指攏住眉心,半晌,嘴裏終究還是忍不住罵了句髒話。

他抬起腳步,追出去。

薑知宜實在太生氣了,連傘都忘記拿,整個人都紮進雨水裏。

才走到門口,手腕就驀地被江燃拉住,他幾乎可以說是粗暴地將她往房子裏拉。

但雨實在太大了,衣服還是濕了,臉上細細密密散開一片水珠。

冰涼的雨水讓她的臉色看起來愈發白,唇愈發紅,臉上的神情愈發冷清。

扁著嘴,委屈極了的模樣,一直在小口地吸著氣,像是怕眼淚落下來。

江燃站在一旁看著她,輕嘖了聲,手插進褲兜裏似是想要找煙,沒找到,又走進屋裏,翻箱倒櫃摸出一盒煙和一隻打火機來。

慢悠悠靠著門框站著,點燃。

不知是誰什麽時候買的,劣質煙的焦油味兒很重,他的眉頭蹙起來,聲音裏夾了點笑問薑知宜:“嫌自己體質太好啊?”

薑知宜抿著唇沒理他。

江燃自討沒趣,目光邁向門外,也沒再說話。

春寒料峭的時節,衣服被打濕還是有點冷的,江燃的眼神又從門外收了回來,餘光瞥了瞥薑知宜。

走過去,撈過一條很大的浴巾來,丟給她。

薑知宜連腦袋都被蓋住,剛要伸手拿開,一隻打手突兀地隔著浴巾按在了她的頭頂,阻攔住了她的動作。

浴巾裏的空間變得狹窄而昏沉,鼻息間有春雨的氣息,也有他慣常使用的那款洗衣液或者洗衣粉的氣息。

他的身子也靠了過來,高大的身影將薑知宜攏在門框與他的身體之間。

他的手掌往下移了一點,按在她肩膀的兩側。

薑知宜在黑暗裏沒出聲。

頭半仰著,雖然看不見他,但依舊保持著看向他的姿勢。

江燃說:“快要高考了,回去吧,薑知宜。”

他這話說得不明不白,像是要拉開兩人之間的關係,將他們從前的約定都作廢。

但他又沒有明說,薑知宜不知道他究竟是什麽意思。

她眨了眨眼,問他:“你那天都聽到了,是嗎?”

江燃沒應聲。

薑知宜默然片刻,想說那隻是我媽媽的想法,並不是我的,你不用管她怎麽說——

可一句話在她喉間輾轉半天,她又不知該如何開口了。

爸爸早就不在,從小到大,一直是她和媽媽相依為命。

她能夠完全不顧媽媽的心意做事嗎?

她閉了閉眼,深深吸了一口氣。

過了好久,還是江燃先開了口。

他的手開始動起來,隔著浴巾去揉搓薑知宜的頭發,像是要把她頭發上的雨水全瀝幹。

薑知宜很乖地站著,任他動作。

半晌,江燃說:“我答應你,我會好好學文化課,會好好參加高考,你不用擔心我,好好準備你自己的考試,不要來找我了。”

他的語氣溫柔,手裏的動作也很溫柔,但話裏的意思卻分明要和她斷絕來往。

薑知宜咬緊下唇,努力不讓自己的眼淚掉下來。

“你想好了嗎,江燃?”她問。

她的性格一向溫軟,好像誰都能過來踩上一腳,她自己也不在意,大多時候都是好脾氣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此過去了。

江燃曾笑她軟弱,教她如何強硬地反擊回去,可她每次都是嘴上應得好,事到臨頭還是溫溫柔柔地將人放走。

江燃一共見過兩次薑知宜很強硬的模樣。

一次是那天晚上班主任用看似軟綿綿的話語對他表示輕視時,一向怯懦的少女忽地擋在他麵前,做了很多叛逆至極的學生也不敢做的事。

直接跟老師嗆聲,並宣告自己將要轉學。

另一次就是現在。

雖然她的聲線顫得厲害,尾音裏明顯壓著哽咽,但她的語氣那樣堅決,好像隻要他一點頭,她就能立馬消失在她的世界裏。

他看不見她的表情,但他猜測她應該要哭了。

她的淚腺一向發達,一點小事情也能令她眼眶發酸。

江燃瞥開眼,鼻尖也不由得酸了酸。

他手上的動作已經僵了很久了,半舉的胳膊也跟著五髒六腑一起泛起酸疼來。

十七八歲的少年,飛揚,叛逆,肆意生長,好像天不怕地不怕的。

但很久以後回想,就會知道,那時的所有嘶叫與呐喊,不過是麵對不可控的人生的一種虛張聲勢罷了。

他們還不具備真正的與命運抗爭的能力。

他的手無意識地垂落下來,按在自己腹部的傷口上。

剛剛淋了雨,又拉扯得過於劇烈,傷口已經重新裂開了。

手指碰上去,有溫溫熱熱的**沾上來。

他輕輕歎了口氣,瞬息的念頭裏,竟然有點慶幸自己今天穿的是黑色衣服。

黑色可以容納好多東西。

惡意、髒汙、血跡。

見不得光的一切。

他垂下眼,好半晌,才低低“嗯”了聲。

低沉的嗓音混雜在淅淅瀝瀝的雨聲裏,卻仍是聽得很真切。

作者有話說:

謝謝【可樂】的地雷,謝謝【AK】【愛意留給桑延】的營養液~

跟我默念這是甜文,不會很虐噠!也不會虐很久~

一切都是為了更好更從容堅定的相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