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京大到城南的高速路口, 要經過一片很長的梧桐樹林。

早秋時節,碩大的梧桐葉已經有些泛黃,遮天蔽日的林葉間透出一點小小的光斑來。

耿書明和劉岩剛剛還聊得歡, 薑知宜的話一問出口, 兩個人卻齊齊地沉默下來, 眼睛巴巴看著江燃的後腦勺, 顯然是不知這話該不該說。

最後還是耿書明膽子大,悶悶地吐槽:“就那幾首唄,什麽《那年夏天寧靜的海》、《晴天》、《星晴》……”

全是他同薑知宜一起聽過的歌。

薑知宜微微一愣,聽耿書明繼續吐槽:“從我認識他那會兒就開始聽,到現在還在聽, 也不知道怎麽就聽不夠。”

他抓了抓自己的後腦勺, 沒說的是, 他第一次察覺到江燃心裏有人,就是因為他一直在反反複複循環這幾首歌。

他還記得,江燃剛來的時候,特別沉默, 半天擠不出一句話來。

都是年輕氣盛的少年人,剛從四麵八方的地方來到這裏,野性未馴。

那會兒好多人都看不慣他。

瘦得麻杆兒似的,皮膚又那麽白, 像小姑娘。

於是幾個人就故意為難他。

洗澡的時候偷偷把他衣服拿走,在他進門之前,在門上架盆水。

狼狽是真狼狽,但他發起脾氣來也是真的嚇人。

也不管三七二十一, 逮誰打誰。

他打架是那種不要命似的打法, 沒有技巧, 全是感情。

誇張點講,像煞星轉世,寧肯自損八百,也要傷別人一千。

那次他們所有人都挨了處分,寫了檢討,又繞著訓練場跑了二十幾圈。

好多人都受不住,倒下了,就他一個人始終保持著不緊不慢地速度堅持著。

烈日炎炎,他的衣服被浸得濕透,但臉上半點也沒露怯。

從那之後,耿書明就開始成了他的小跟班。

男孩子都慕強,他就覺得江燃很厲害,屁顛屁顛去找他,卻見他一個人坐在訓練場上在哼歌。

嘴裏咬了根狗尾巴草,夕陽下他整個人看起來有股落拓又悲傷的寂寥感。

耿書明沒讀過多少書,寂寥這倆字還是絞盡了腦汁才想起來的。

他走過去,聽見他在唱什麽:

“從前從前,有個人愛你很久

但偏偏,風漸漸

把距離吹得好遠”

好酸。

酸透了。

他不禁打了個哆嗦,盤腿坐到江燃旁邊,想了一會兒,終於找到一個話題,他問:“在想女朋友啊?”

江燃輕飄飄瞥他一眼,沒應聲,估計是覺得他煩,直接站起身走了。

耿書明瞧著他的背影,瞧了很久。

他記憶力一直不太好,但不知道為什麽,那天江燃在夕陽下哼歌的模樣,卻始終在他腦海裏揮之不去。

少年的歌聲清寂,寥落,裏麵好像藏了綿長的愛意與綿長的思念。

情緒太濃,讓人很難忘記。

耿書明換了個姿勢坐著,大概是想到了久遠的記憶,喉嚨裏不由得也跟著哼起那段熟悉的旋律來。

薑知宜有些僵硬地坐在座位上,沒想到會聽到這樣的答案。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摳了下自己的背包,包麵上很快印出一片月牙形在的痕跡來。

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她隻好摸出手機來緩解自己的尷尬,沒想到卻正好收到了付盈發來的微信。

【付盈師姐】:對了,我剛剛忽然想起來,你這個鄰居,我之前好像見過他。

【付盈師姐】:就你喝醉那晚,我把你送進屋裏之後,又下樓扔了趟垃圾,那會兒該有淩晨一點了吧,我走到樓道口,就看到一個人正坐在對麵的花圃邊抽煙。

【付盈師姐】:我當時還嚇一跳,要不是他的臉長得實在太正氣了,我就差點以為是什麽奇奇怪怪的人了。

【付盈師姐】:然後我第二天不是要出差嗎?趕早班機,我淩晨五點出門的時候,看到他還坐在那裏。旁邊堆了一堆煙頭,我當時還在心裏想了一下:好好一個帥哥,怎麽就墮落了呢?

【付盈師姐】:哎,我也記不清,也可能是我認錯人了。

她的消息一條一條往外蹦,薑知宜低著眼,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回複。

好在付盈很快就轉移了話題,問:你們現在到哪裏啦?

薑知宜回:還沒出京市。

【付盈師姐】:行,你們路上小心。

薑知宜回了句“好呀”,就收起了手機。

快九點時,他們終於到達第一個服務站。

那時薑知宜已經靠在座位上睡著了,醒來時,車窗外是全然陌生的世界。

耿書明和劉岩一起去裏麵吃飯了,江燃將座椅放低,正仰躺在旁邊玩手機。

瞧見薑知宜醒來,他將座椅調正,問:“醒了?”

薑知宜“嗯”了聲。

車廂裏隻有他們兩個人,氣氛有些凝滯,薑知宜拉住車門把手說:“我去衛生間。”

等耿書明和劉岩回來時,就見江燃一個人正雙腿交疊著倚在車門邊抽煙。

服務區人很多,到處都是嘈雜且令人心生不耐的對話聲。

半明半暗的燈光照在江燃身上,好像將他與整個世界剝離開了。

耿書明走過去,問:“七月老師呢?”

江燃下頜點了點服務區的方向。

耿書明站到了江燃的旁邊,也給自己點了根煙,老神在在地問:“隊長,說實話,你喜歡七月老師嗎?”

江燃側目睨向他,沒說話。

耿書明說:“我感覺自從遇到七月老師之後,你就變慫了。”

他說:“當時我們我們還在西城訓練的時候,政委問誰想去黎國,你第一個就舉手了。後來在黎國,兩年的時間裏,排了幾千顆雷,哪一次不是遊走在生死一線。那麽多次在藍線安樁,被鄰國的哨兵盯著,拿槍炮指著,你眉頭有皺過一下嗎?”

他搓了搓自己的臉,說:“我沒談過戀愛,我不懂你們這些談戀愛的人都在想什麽,我就知道你這六年來每天都枕著七月老師的照片入睡,還有你那個土的掉渣mp3裏的錄音——”

他說到這裏,被江燃一個冷淡的眼神瞪回。

頓了一下才又說:“我反正沒有這麽掛念一個人過。所以我其實不太理解,你既然這麽掛念她,這會兒終於見上了,你怎麽就不能主動點兒?”

他們這種人,說起來風光,自己內心對自己所做之事也是懷著驕傲與赤忱的熱情的,但另一方麵,其實自個兒也清楚,英雄從來就不是能夠輕輕易易當得的。

他那天說汽車炸彈,說江燃的傷,並不是什麽噱頭。

他們年僅24歲的隊長,是真的做到了出生入死,命懸一線,才會在短短的幾年裏,坐到如今的位置。

他們這種人,每日風雨裏來,刀槍裏去的,遇見喜歡的人不容易。

所以,不管是作為下屬,還是作為朋友,他都真心地希望江燃能夠獲得幸福。

秋夜有月,涼風無邊。

江燃手邊的煙已經快要燃盡,蔓延上來的一點火光不小心趟到了他的指腹。

他微微擰起眉,彎腰將煙撚滅,隔著一段距離投進另一邊的垃圾桶裏。

“耿書明。”他忽然叫了聲他的名字,輕側過頭,眼睛裏帶起一點略顯自嘲地笑,手指伸進褲兜裏,又重新給自己掏出一支煙,點上。

繚繞的煙霧攏住了他的麵容。

他抬起頭,望著遠處的一點月色發呆,半晌,才又繼續說道:“我六歲的時候,父親去世了,七歲的時候,母親去世,十七歲,爺爺去世。”

“後來入伍,跟我關係最好的徐明盛,也在執行任務的時候,從山崖上掉下去,至今都沒辦法找到屍骨。”

他的語氣很淡,字字平靜。

耿書明聽得不是滋味,砸吧了一下嘴,故作玩笑:“隊長,咱可不帶迷信的,要挨處分。”

他的語氣滑稽,江燃不由得勾了下嘴角,腦海裏浮現出的,卻是當年同他走近之後,無端被老師叫辦公室,被同學非議,被副校長在深更半夜破口大罵的薑知宜。

飄在水裏的荷燈很美,杳杳海麵上一點微弱燈火,明亮,溫暖,令人神往,但是承受不起人們太過於深重的期待。

遇見喜歡的人的時候,人會變得膽小、迷信、風聲鶴唳。

他不想再一次打亂她的世界。

但是——

耿書明頓了一會兒,有點明白他的意思,但更多的是無法理解。

倒是一直站在另一邊一直未出聲的劉岩開了口,他說:“但是隊長,這些都是你自己想的,七月老師呢,她想要什麽?”

他們倆今天是打定了主意要好好開解一下他們的小領導,做好了苦口婆心好好勸解的準備,誰知話音剛落,就聽到江燃在旁邊輕飄飄地點了下頭。

“是啊。”他忽然說。

——飄在水裏的荷燈很美,杳杳海麵上一點微弱燈火,明亮,溫暖,令人神往,但是承受不起人們太過於深重的期待。

但是啊,他從不期待。

他從來不是往河燈上投放期待的那個人。

海浪翻上來,浪花滾過來,荷燈承受不住的一切,他都可以替她承受。

劉岩一愣,還未再多說什麽,就見江燃慢悠悠走過去拉開了後座的車門。

拉到一半,又抬頭叮囑他們:“後麵半程劉岩來開,我睡會兒。”

想了想,又交待:“耿書明,你坐副駕駛。”

說完,就一頭鑽進了車廂裏。

隻留下兩個下屬愣愣地對望。

“隊長什麽意思啊?”

“你問我我問誰?”

江燃閉目仰靠在椅背上,手指無意識地在皮質椅麵上輕輕敲擊著。

什麽害怕,什麽為她好,不過都是他給自己找的冠冕堂皇的理由罷了。

好讓人知道,並不是我非要靠近她,我也掙紮過,努力過,我實在沒辦法——好像隻有這樣,才能更加符合世人所界定的深情標準,令他看起來不會顯得那麽卑劣。

當然,掙紮是真的,猶豫也是真的。

但在掙紮與猶豫的同時,他自己心裏也十分清楚,他不可能真的放開薑知宜。

六年前放不開,六年後就更加不可能放開。

他這一生風雨飄零,薑知宜是他唯一的故鄉。

就算死,她也隻能跟他一起。

作者有話說:

此章節下所有2分評論24小時內有紅包領~

謝謝【可樂】寶貝的地雷~周末快樂呀!

昨天斷更,今天早點更,爭取明天加更(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