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聲音小, 分不清是在問她,還是在自言自語。

窗外突然打起雷來,一道閃電越過緊閉的窗簾投進來一道明亮又刺眼的光。

薑知宜抬起頭, 問他:“……什麽?”

江燃側過頭。

薑知宜問:“你剛剛, 說什麽?雷聲太大了, 沒聽清。”

江燃凝目注視她片刻, 分不清她是真的沒聽清,還是不願意聽清。

還想說什麽,門突然被人從外麵敲響,江燃去開門,耿書明和劉岩一前一後站在門口。

明顯是剛起床, 衣服皺巴巴的, 下眼瞼都腫了, 聞見屋裏的氣味,耿書明立馬晃到了桌前,笑眯眯道:“給我準備的嗎?”

江燃按了按眉心,勾了把椅子坐下, 似有些不耐地掀了掀眼皮,淡聲:“撐死你。”

耿書明說:“睡得累死了。”

劉岩也不客氣,直接拆了另一盒泡麵,兩人肩並肩坐一起, 吸溜吸溜吃起來。

吃一半,劉岩才恍然想起什麽,問:“你們吃了嗎?”

“吃了的。”

“沒。”

前一句的薑知宜說的,後一句是江燃說的。

薑知宜本意是不希望他們兩個吃得有負擔, 江燃的話一說出口, 她莫名覺得有點尷尬, 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就見江燃慢悠悠從椅子裏抬起了臉,似笑非笑地問:“什麽時候背著我偷吃的?”

薑知宜就鼓著嘴說不出話來了。

下午幾人坐在一起打了會兒牌,從旅館老板娘那兒買的撲克牌,兩人一組,由於薑知宜沒玩過撲克牌,於是很自然地就被耿書明和劉岩推給了江燃。

理由是,江燃是他們幾人裏玩牌最強的,自然要分一個最菜的隊友給他。

牌是江燃買的,上來後,他隨手將牌丟在桌上,讓耿書明發牌,然後朝薑知宜勾了勾手指。

房間裏椅子不夠,他們直接將兩張床拉在了一起,準備坐**玩。

薑知宜原本已經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好了,見狀,從**跪起來,朝江燃的方向挪動了一點位置。

剛靠近他,嘴巴裏突然被塞進一塊巧克力來。

很劣質的那種巧克力,帶著一股很濃重的工業糖精的味道,剛吃到嘴裏就化開了。

薑知宜愣了愣,就見江燃又抬起了手,手裏躺了好幾枚圓圓的錫箔紙包裝著的巧克力。

錫箔紙上印著五顏六色的圖案,小小圓圓的物體在他的掌心裏,透出幾分可愛又可憐的氣質。

薑知宜上一次吃這種巧克力,還是在小學的時候。

那會兒雲巷小賣部的阿姨進了好多這種巧克力,放在一個很大的透明糖罐裏,一元錢能買十顆。

江燃說:“你不吃飯,就隻有這個了。”

耿書明看到他倆這邊的動靜,湊頭過來想搶,被江燃一個眼神睨回去。

劉岩在一旁問:“哪兒來的?”

“搶的。”江燃哼笑一聲。

耿書明說:“你該不會從老板的兒子那兒搶的吧?”

他記得今早上來的時候,看到老板娘的兒子正坐櫃台上吃零食。

“嗯。”江燃回得毫不心虛。

“……”耿書明,“花了多少錢?”

“二十。”

“……靠!”

薑知宜將巧克力攏進自己的掌心,舌尖的甜意仿佛順著自己的感官一起流淌到了她的血管深處,她的心髒一時間撲通撲通跳得好快。

以至於,下午打牌,她整個人都一直處於那種仿佛漂浮在雲朵上一樣的感覺裏。

記得是誰說過,年少時期喜歡過的人,不管何時再見到他,都依然會忍不住心跳怦怦。

她現在就有這種感覺。

在第不知道輸了第幾把之後,耿書明和劉岩得意的小尾巴都快翹到了天上,語氣歡快地揶揄江燃:“隊長今天這牌技不行啊!”

“情場得意,牌場失意是不是?”

他們開玩笑開慣了,嘴上向來沒個把門的,薑知宜一開始還會有點不自在,現在已經可以做到將他們的話當作空氣了。

江燃轉頭看了看外麵的天色,雨已經漸漸有停歇的趨勢,他摸出手機看了眼天氣預報,今晚應該都不會再下了。

他說:“我問過老板娘了,對麵就是梅島,我們今晚可以先坐輪渡去梅島,然後再從梅島回漁裏。”

聽到“梅島”兩個字時,薑知宜的動作明顯頓了頓,久遠的記憶陡然湧進她的大腦,她不由得抬頭看了看江燃,後者正在低頭認真洗牌。

他的動作很快,洗牌的時候,因為用力,手背上的青筋很明顯地往外凸,手掌很寬大,很性感。

劉岩說:“那我們再打完最後一把,就可以出發了。”

耿書明說:“算一算你們輸了幾把哈,懲罰別忘了。”

他們也沒設置什麽過分的懲罰,就是彈額頭,薑知宜閉上眼,很乖巧地捋起自己額前的碎發。

等了一會兒,卻久未等到耿書明和劉岩行動。

她睜開眼,就看到這幾人正七歪八倒地坐在一邊,正一人抱著手機不知道在幹嘛。

群裏。

【燃】:上次是誰說想要我那兩個限量樂高?

【耿書明】:。

【劉岩】:!!

劉岩很快反應過來,看著薑知宜,為難道:“我覺得,我下手不知輕重,彈七月老師額頭這件事,還是交給耿書明來做比較好!”

耿書明頗為鄙視地瞧了他一眼,然後突然很誇張地“嗷”了一嗓子:“我手麻了,抬不起來。”

薑知宜:“……”

他們兩個演技太差,語氣誇張又僵硬,薑知宜撓了撓自己的鼻尖,被他們浮誇的語氣逗得眼裏不由得浮起一絲笑意來。

轉頭,卻不小心與江燃的視線對上,他臉上顯然也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樣。

薑知宜臉上的笑容僵了僵,又下意識地朝他扯了下嘴角,然後就聽江燃淡聲道:

“我來吧。”

薑知宜舒了口氣,其實她很怕痛,原本聽說是由耿書明和劉岩來懲罰的時候,她還有點擔心他們兩個下手太重。

舒完氣後,又忍不住想:自己對江燃,是不是也太信任了?

正思忖間,就見江燃朝她勾了勾手,懶洋洋道:“靠過來點兒。”

“哦。”薑知宜乖乖地傾身過去,聽見兩邊的笑聲,才反應過來,哪有自己巴巴湊過去讓別人懲罰自己的呀?!

她的臉不由得熱了熱,有些緊張地看了江燃一眼,小聲道:“你……慢點。”

話音落,就聽到男人一聲輕笑:“放心。”

他抬起手,捏住她的下巴,薑知宜被迫仰起頭,睫毛顫動得很厲害。

溫軟的呼吸有一下沒一下地拂在江燃的手臂上,像是被羽毛掃過一般,帶起一陣癢。

耿書明在旁邊不停囑咐:“注意注意,下手太輕了可不太好哈,畢竟這是懲罰!”

話音落時,“吧嗒”一聲,他已經彈出去一指。

薑知宜下意識閉上眼,還沒反應過來,額頭上緊接著就落下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

薑知宜小聲地吸了口氣,終於等第十下彈完,她的眼眶裏已經結了好厚一層淚膜。

眼睛剛剛張開,那些盈在眼眶裏的眼淚,就絲毫不給她麵子的順著臉頰掉下來。

鼻頭也紅了,額間也是一片紅,看起來可憐極了。

其實他用的力氣並不算大,隻是她的耐痛力實在太差了,額頭上還是火辣辣的疼。

加上,大抵是因為她對江燃實在太信任,又或者,其中同時夾雜了一些別的她說不清的原因,這會兒便有細細的委屈在她的胸腔裏鼓脹、激**。

薑知宜鼓了鼓腮幫子,有些羞恥地擦了擦眼淚,掀著濕漉漉的睫毛去看江燃,泛紅的眼眶莫名令人讀出了幾分嗔怪的意味。

江燃的心髒忽而就塌陷下去一塊,他垂目看著她,聲音裏帶著幾分不自知的寵溺。

“讓你彈回來好不好?”

薑知宜懵懂地看著他。

江燃指了指自己的額頭:“輪到我了。”

他們之前說好,一共三十個懲罰,江燃二十個,薑知宜十個。

劉岩在旁邊抗議:“七月老師我們不好意思彈,隊長你就——”

話還沒說完,嘴巴就被耿書明眼疾手快地捂住,他恨鐵不成鋼地拽著他往門外走:“我和劉岩先回去收拾一下行李。”

說完,就開門走了出去。

劉岩有些茫然地問:“你幹什麽?”

耿書明有些無語地翻了個白眼:“你是豬吧!”

“……”

屋裏,薑知宜的手已經伸了出去。

要是正常情況,她肯定不會這樣貿然去彈他的,隻是這會兒她額頭實在太痛了,心裏委屈擠著委屈,各種情緒膨脹著,一時間根本顧不了那麽多。

就隻想報仇。

他給她痛了,她就一定要還回去才行。

江燃安靜地閉上眼。

黑暗裏,空氣裏送來薑知宜身上特有的很清淡的芒果與玫瑰花混雜在一起的氣息。

不知是什麽香水,似濃非濃,似淡非淡,氣息十分特別。

又有點像雨後的花園,大雪過後的鬆林,時而清冷,時而濃鬱。

她探身過去,手指學著他剛才的動作,很輕很輕地捏住他的下巴。

她的指腹很熱,很軟,指尖還帶著一點巧克力與錫箔紙混雜在一起的氣味。

她的身子彎下去,呼吸噴灑在他的頭頂。

剛才還信誓旦旦要用力去彈他,但這會兒真的靠近了,她的目光落在他纖長的睫毛與輪廓分明的臉龐上,手指卻無論如何也落不下去了。

心裏好像住進了一個會跳圓舞曲的小人。

踢踢踏踏,踢踢踏踏,攪得她整顆心都亂起來。

於是,最後就隻是象征性地在他額間輕輕點了下,如同暴雨來臨之前,悄然降落在尖尖的荷葉上的蜻蜓。

一觸即離。

江燃驀然睜開眼,薑知宜的手還沒來得及收回,兩人距離好近,一個抬頭,一個低目。

窗外的雨好像已經徹底停了,但天還陰著,窗戶關上了,空氣裏的密度不斷被壓縮,薑知宜覺得自己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她手忙腳亂地收回自己的手,往後退開自己的身體,又有些欲蓋彌彰地撓了撓自己的鼻子,說:“他們都不在,我們是不是可以……”

“是不是可以耍賴,不彈了?”

一句話要分兩次才講清,聲音好軟,嗓音發著顫。

江燃懶散地掀了掀眼皮,似乎是笑了下,懶聲問:“那你不是虧了?”

薑知宜捏了捏耳垂:“那不然,你先欠著。”

說完,又感覺好像不太對,想改口,卻又不知道怎麽改。

江燃卻已經點了頭,他站起身,去拿自己的背包,低下眼,唇角往上勾了勾,嗓音很低聽不出情緒。

“嗯。”他說。

“反正,也不差再欠你這一點了。”

-

天黑的時候,天氣竟然詭異地晴了起來。

這邊遠離城市,少了浮華的人間燈火,星星便顯得格外的明亮與繁密。

薑知宜坐在車廂裏,透過窗戶看著遠方天邊的夜空。

他們將整輛車都開到了輪渡上,巨大的輪船漂浮在深夜的海麵上,海浪一波一波地搖**。

劉岩和耿書明都不是海邊長大的孩子,很快就受不住躺下了。

薑知宜回頭看了他們一眼,小聲問:“我可以出去看星星嗎?”

外麵人很多,到處都是窸窸窣窣的說話聲。

薑知宜找了片人少的地方,坐下來,粘膩的海風撩起她的頭發,她有些不舒服地用皮筋在腦後紮了個低馬尾。

轉頭,卻看見江燃不知什麽時候也跟著她一起出來了。

薑知宜抱著自己的膝蓋,百無聊賴,索性拿出手機戴著耳機聽了會兒歌。

大概是這樣的環境太具有煽動情緒的能力了,薑知宜被濕漉漉的海風一吹,莫名覺得自己整顆心好像都跟著一起潮濕了起來。

她轉過頭,側臉抵在自己的膝蓋上,忽然說:“京市沒有海,天氣好幹,剛去的時候,我覺得特別不適應,感覺嗓子每天都在冒火,一天喝八百杯水都不夠。”

她的聲音很輕,很軟,娓娓道來,像是在講述很久遠的往事。

江燃似是沒想到她會突然說起這些,愣了愣,很久才低嗯一聲,以示自己在聽。

薑知宜又說:“結果,隻在那裏呆了一年,我就習慣了。第二年的時候,生病的次數就減少了。”

“那年年底,我回漁裏過年,突然感覺不習慣了。漁裏的冬天好冷啊,很潮,也沒有暖氣,感覺整個世界就沒有溫暖的地方。”

她輕輕笑了笑:“然後我突然發現,好多我以為永遠也不會習慣的東西,好像很輕易就習慣了,很多我以為永遠也不會忘記的感受,在時光的長河裏,也會慢慢被減淡。”

“越來越淡,越來越淡,一直到徹底遺忘。”

“一開始我很害怕這種感覺,我每天都在回憶,把我不想忘記的那些事情翻來覆去的品味,細細描摹,很怕自己有一天真的記不清了。”

“但是後來我又發現,其實不記得也挺好的。”

她好像在說天氣,又好像不是。

江燃的身子從她開口那一刻開始,就開始僵硬,好半晌都忘記動。

肩膀呈一種很扭曲的姿勢彎曲著,後脖頸已經隱隱泛起疼來。

直到薑知宜問:“你呢,江燃,突然想起來,我好像一直還沒問你,你這幾年過得怎麽樣?”

她的語氣盡量的輕盈,隨意。

江燃突然被她這種輕盈的語氣刺傷了。

他張了張嘴,喉嚨裏像是陡然卡進一根魚骨,頑固地堵在那裏,咽不下去,也拔不掉,於是話說不出來,連呼吸都開始疼起來。

他無意識地咬了下自己的後槽牙,聲音在夜色裏泛著啞。

“不知道。”半晌,他終於開口,聲音裏竟似含了笑,“我不知道我這幾年過得怎麽樣。”

未曾認真活著的人生,談不上過得好不好,不過就是在度日罷了。

薑知宜眨了下眼,好像聽懂了他話裏的意思,又好像沒有聽懂。

夜間的海風漸漸涼起來,甲板上的人比方才少了一些,不遠處有個人在哼一首很古老的舊歌,薑知宜記得,很小的時候,她經常聽徐青枝唱這首歌。

那人唱得輕緩,溫柔,好像能容納進天地間一切的悲喜與哀愁。

薑知宜咬了咬唇,好不容易給自己做好的心理建設——

既然已經無法避開與他相處,與其別別扭扭,不如就坦**大方地與他相處,就像每一對普通的舊朋友那樣。

可以談論天氣、新聞,也可以談論過去、未來,與夢想。

——此時卻驀然又有塌陷的趨勢。

她若無其事地撇過臉,眼眶微微泛起紅,想說什麽,突然又聽江燃說:“不過,忘記也好。”

他仰起頭,目光落在天際更古不變的星空上,片刻後,又從星空轉到女孩被海風輕吻著的麵龐上。

他在濃重的夜色裏與她對視,低沉的嗓音裏好似壓了幾分哽咽。

“薑知宜。”他說,“既然你已經忘記了,那你——”

“可以讓我再重新喜歡你一次嗎?”

作者有話說:

嗚嗚嗚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