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深, 海麵上星與月一起在波濤裏搖曳。

昏沉的光影裏,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注視著她,黑沉沉的眼眸似要將天地間的一切都籠進去。

薑知宜張了張嘴, 耳畔喧嚷的人聲好似忽地一下都遠去了, 她的世界變得寂靜無比。

有一個瞬間, 她忽然想起有一年她跟同學一起去動物園玩, 在白雪覆蓋的園子一角,偶然看見一隻獨自在雪地裏起舞的鶴。

整個世界吵鬧無比,隻有它那一隅是靜的。

就像此刻的她。

她緊咬住自己的下唇,想說什麽,不遠處忽然有人呼救, 薑知宜下意識轉頭看過去。

江燃已經起身, 闊步走過去, 走到一半,突然回頭,深深看了薑知宜一眼。

那一眼包含著無限的情緒,薑知宜心裏咯噔一下, 等反應過來追去時,江燃已經跳進海裏。

旁邊有人在哭,還有一些人在擔憂地議論:

“哦喲,也不知道救不救得上來。”

“怎麽會突然落水?”

“救人的小夥子可千萬不能有事。”

薑知宜緊緊抓住甲板上的扶欄, 海麵上的浪一層推著一層湧過來,夜裏的大海是一望無際的黑,像是一隻張著血盆大口的怪獸,擁有著能夠吞噬掉一切的能量。

跳下去的兩個身影全都被洶湧的海水蓋在了下麵。

薑知宜快要將自己的下唇咬出血來, 她的大腦已經完全沒有辦法思考了, 耳朵裏好像有一千節火車從隧道裏駛過去, 轟隆隆地響,她什麽聲音都聽不見了。

聲音也發不出來。

嗓子被堵住了,又或者短暫地失去了發聲的能力,她張了張嘴,嚐試了好久,才啞著嗓音喚了一聲:“江燃。”

然後又是一聲:“江燃!”

“江燃!”

又一聲,又一聲。

在車裏睡覺的那兩人也被叫醒了,忍著眩暈大抵想走過來,但實在站不起來,隻好又倒回去。

不知道那邊發生了什麽,隻能聽到七月老師好像在叫隊長。

薑知宜忍著眼淚,對著海麵毫無章法地威脅:“江燃,你如果再消失一次,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再見你了。”

她的嗓子細,最後一個字講出來時,甚至有些破音。

然後海麵上突然有個人被推了上來,兩邊的人連忙伸手去接,薑知宜定定地注視著海麵,眼睛半點也不敢眨。

那個落海的人被撈了上來,江燃也在黑沉沉的水麵上露出了一顆腦袋。

頭發全被浸濕了,九月的夜,溫度好低,海水好涼,也不知他冷不冷。

薑知宜眨了眨眼,眼淚忽地撲簌簌往下掉。

這一哭,像是打開了什麽情緒的開關,她捂住嘴巴,彎下腰,胸腔裏各種情緒在裏麵衝撞,她終於徹底忍不住了。

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兩邊的人都在救人,無暇顧及這邊有一個在獨自落淚的女孩子。

直到救人的大英雄帶了一身濕漉漉的水重新上船,也沒有接兩邊的人遞來的幹毛巾,目光在人群裏定向一點,然後大步走過去。

濃烈的海水的氣息侵襲了薑知宜身畔的空氣,還帶著一陣海水的涼。

薑知宜低著頭,整個腦袋都埋在自己的膝蓋裏。

江燃半跪在她麵前,這才想起回頭去找毛巾,把自己的手擦幹淨了,前身的水也擦幹淨了,才伸手去碰她。

手指順著她臉頰邊的縫隙伸進去,食指和拇指卡住她的下巴,強迫著將她的臉抬起來。

女孩哭得厲害,眼睛紅得要命,鼻尖也是紅的,嘴巴無意識地往外鼓著,很可憐的樣子。

江燃心髒那塊塌陷下去的部分,又往下塌陷下去一些,整顆心軟成一片。

他的目光定定地注視著她,心裏無聲地歎了好多聲氣,才傾身過去,很輕柔很輕柔地擦掉她眼角的淚,聲音很低很沉。

“哭什麽?”他低聲笑。

薑知宜嘴很硬:“沒哭。”

聲音卻是軟的,還帶著無法抑製的哭腔,聽起來一點說服力都沒有。

江燃就說:“擔心我啊?”

大抵是想讓她放心,他說這話時,刻意抬高了一點嗓音,吊兒郎當的樣子。

薑知宜眼睛瞥向旁邊沒說話。

江燃又說:“海水好涼。”

“抱抱我好不好,吱吱?”

聲音好溫柔,哄騙似的。

這人慣會這樣裝可憐,薑知宜抬目看了他一眼,鼻腔又湧上一陣又一陣的酸意。

她咬了咬唇,推開他停留在她下頜上的手,起身就想走。

才剛要站起來,身子卻被他猛然往後一撈。

她整個人都跌進他的懷抱裏。

江燃兩隻手都纏上來,在她身後箍著她,薑知宜的下巴落到江燃的肩窩裏,溫熱的呼吸拂上他的耳垂。

他的耳朵很快就紅了,身上濕漉漉的水跡蔓延到薑知宜身上。

後背被風吹的地方是冷的,前身與她相貼的部分,卻暈開一陣陣暖。

江燃微微偏過頭,嘴唇無意識擦過薑知宜的耳朵尖,於是,女孩的耳朵也紅了。

整個身子僵得要命,動也不敢動。

船兒在水麵上輕輕地晃動。

水麵上的月亮都被**碎了。

江燃說:“我從小在海邊長大,水性那麽好,不會有事的對不對?”

卻還是在安撫她。

薑知宜的眼淚順著她的臉頰,滴落到他的脖子裏。

眼淚比海水還鹹。

江燃又開始歎氣,手掌在她後背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著,好半晌,才聽到薑知宜小聲說:“你又不是神仙。”

——你又不是神仙,你是人,凡胎肉.體,會痛,會怕,會有危險,誰能保證萬無一失?

她話沒講完,但江燃卻聽懂了。

他有些無奈地笑:“我是軍人,救人是我的義務。”

他抬了這麽大的帽子出來,薑知宜完全不知該如何接,就不說話了。

江燃又開口:“心疼我。”

他用的是陳述句,很篤定。

薑知宜說:“沒有。”

江燃又自顧自地說:“早就想這麽抱你了。”

嗓音輕軟綿長,似是喟歎。

於是,薑知宜好不容易忍住眼淚的眼眶,又忍不住悄悄濕潤起來。

她小口地吸了口氣,喚他:“江燃。”

她說:“我不同意你喜歡我的。”

江燃頓了頓,說:“那也行,你不恨我就行。”

薑知宜說:“挺恨的,說實話。”

不知是不是因為剛才哭得太狠了,薑知宜的情緒一時間有些崩亂,她現在坦誠得有些可愛。

江燃的手輕輕摩挲了下她的耳垂,男人指腹很粗糙,帶起身上一陣陣顫栗。

他說:“恨我也行,你不要不理我就可以。”

這次薑知宜不說話了。

不知過了多久,薑知宜的情緒終於平複下來,再抬頭時,卻發現江燃竟然抱著她睡著了。

她的額頭碰到他的下巴,男人似是吃痛地皺了皺眉,薑知宜下意識抬手去摸了摸他的下巴。

好燙。

薑知宜愣了愣,手指又順著他的臉頰上去,碰了碰他的額頭。

果然是發燒了。

估計這兩天一直在折騰,他的身子本就有點撐不住,這一次入海,直接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薑知宜從他懷裏退開一點,捏了捏他的鼻子,喚他:“江燃。”

沒叫醒。

她又說:“江燃,你發燒了。”

還是沒醒。

薑知宜想了想,想讓他去車裏換身衣服再睡,但她一個人又抬不動他。

她站起身,準備去叫耿書明和劉岩來幫忙。

誰知,剛剛站起來,手卻突然被他拉住。

他眼睛還閉著,但手上的力氣好大,薑知宜直接被他捏得眼睛泛起了淚花。

她低頭去看他,男人半靠在甲板上,眉頭緊蹙,很難受的樣子,嘴巴一張一合,不知在說什麽。

她傾身過去,小心地扶起他,然後聽到他嗓音低啞地喚:“吱吱。”

他說:“薑知宜,你是不是不打算要我了。”

薑知宜愣了愣,低頭看過去,他仍睡著,顯然是在說夢話。

她輕輕歎了聲氣,想說什麽,但終究又不知道該說什麽,隻好摸出手機,給耿書明打了一通電話。

他們到梅島時,天還沒有亮。

船上沒有藥,他們隨身也沒有帶藥出來,江燃休息了一會兒,現在終於稍微好一點點。

他們幾個人,耿書明和劉岩暈車暈得厲害,這會兒已經精疲力竭,江燃更是燒得厲害,到頭來,竟然隻有薑知宜一個健康的人。

她帶著他們就近找了間民宿先住下來,薑知宜同民宿老板打聽了一下,準備先出去給他們買點藥,或者直接問診所的醫生能不能過來幫忙看看。

天空即將要破曉,天色還是昏昏沉沉的鈷藍色。

薑知宜順著手機裏的導航走路。

這些年,梅島也漸漸被開發成了更大的旅遊區,各種設施什麽的,都比幾年前好很多了。

薑知宜走了大約二十分鍾,就找到了一間診所,簡單將幾人的情況同醫生講過一遍,醫生說先給他們分別開些藥,先吃一下,如果還不好,再來診所吊水。

薑知宜點了點頭,提著藥,開始往回走。

走一半,卻突然看見旁邊的淺灣上停了一艘破敗不堪的烏篷船。

來時光線太暗了,她竟然沒有發現。

她的心裏突然湧起一陣奇異的感覺,緩步走過去。

殘破的木塊與積著灰的皮質門簾裏,忽而抬起一張臉。

男人燒得實在太厲害了,神思顯然已經不太清晰,臉色蒼白裏透出一點淺色的紅,嘴唇上浮起一層幹皮,眼睫上不斷地氤出水來。

喉嚨已經啞得不像話。

看見她,他輕輕偏了一下頭,反應有些遲鈍。

薑知宜喉嚨裏好像卡了一團好大的棉花,聲音發澀地問:“你在這裏幹什麽?”

江燃眨了眨眼,想了一會兒,然後輕輕一笑:“保護吱吱。”

作者有話說:

是誰又在哭?

原來是我自己。

謝謝【罄言】【FwaitW 】的營養液,嗚嗚嗚準備去看點綜藝緩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