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平麵另一端漸漸升起一輪朝日, 朝霞層層疊疊在天際線上鋪開,小小的圓圓的太陽像是一顆淺色的蛋黃,令人想起印象派畫家筆下的日出。

溫柔的光線照到薑知宜的臉上, 她的睫毛不受控製地震顫了下, 久遠的回憶再一次侵襲她的大腦。

記得幾年前, 他們來梅島夏令營, 那晚她出來給程青青買藥,曾與江燃一起被困在這裏。

所以他才會說“保護吱吱”。

薑知宜抿了抿唇,彎腰走進去。

船裏倒是不像外麵那麽髒,估計附近的小孩子經常會在這裏玩耍。

陽光透過四周殘舊的木板的罅隙,透進來一些碎金般的光, 在他們的臉上、身上, 灑下一層層斑駁的光影。

薑知宜探身去摸了一下他的額頭, 隨即又將她剛剛買的體溫表遞給他。

是很老式的那種汞銀的體溫計,江燃伸手接過,因為發了一夜的燒,這會兒渾身都泛著酸痛, 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

剛剛來到這裏,都是硬撐著走過來的。

體溫表剛拿到手裏,就不小心掉落到船艙裏。

他頓了頓,似是有些無措地抬目看了一眼薑知宜, 男人全無先前遊刃有餘的勁兒了,簡單得有點可愛。

薑知宜半蹲下去,想了想,說:“我們直接去醫院吧。”

她拿出手機, 先是給民宿老板打了通電話, 讓他幫忙照顧一下耿書明和劉岩, 緊接著又給耿書明去了通電話,跟他講江燃現在燒得厲害,她先帶他去醫院吊水,如果他和劉岩有什麽問題,可以給她打電話。

耿書明第一次暈船,還暈了那麽久,下船之後,感覺五髒六腑都移了位,進入民宿就開始昏天黑地地睡。

迷迷糊糊接起電話,起初還沒反應過來薑知宜都說了些什麽,等反應過來後,薑知宜已經掛了電話。

他有些茫然地拿著手機坐在**發了會兒呆,劉岩顯然也被他講電話的聲音吵醒了,揉著眼睛問:“怎麽了?”

耿書明問:“隊長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嬌弱了?”

劉岩:“?”

耿書明說:“我記得之前有一次,我們幫著去處理一個跨國販/毒案件,你記得嗎?那次隊長兩天就吃了幾塊麵包,身上又是槍傷又是刀傷的,還在河裏泡了好幾個小時,當時也沒見虛弱成這樣啊?更別說我們在黎國風裏來雨裏去的那兩年了。”

“我剛剛聽七月老師說,他燒得腦子都有點糊塗了,站都站不穩……”

他趴在**,猶自嘟囔,劉岩想了一會兒說:“可能是心病和身病疊一起了,所以一下子撐不住了。”

他睡了一會兒,提了點精神,難得聰明一回。

耿書明愣了愣,回想了一下隊長和七月老師在一起時,那股別扭又尷尬的氛圍,咂了下嘴,陡然又想起他們在西城的時候,偶爾會遇見一些在路上探討佛經的僧人。

有一回他就聽見他們在講什麽人生八苦——

“所謂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恚苦,恩愛別苦,所求不得苦,略五盛陰苦。”

也不知道他們隊長和七月老師,究竟屬於這哪一味苦?

……

江燃這一次直接燒到了快四十度,給他量體溫的醫生瞧見他的狀態,都沒給好臉色了,冷哼著罵:“現在的年輕人,一點都不愛惜自己的身體!”

江燃大概是太難受了,抿著唇坐在椅子上,沒說話。

薑知宜也不知道說什麽,於是也隻安安靜靜坐在旁邊聽醫生的數落。

醫生罵了會兒,大概是覺得這兩個悶葫蘆罵著沒意思,漸漸也不吭聲了。

讓薑知宜扶著他進屋裏躺下,這才出去給他調配輸液要用的鹽水。

一共吊了三瓶水,將近五個小時才吊完。

薑知宜一開始還強撐著不敢睡,但由於她自己也幾乎一夜沒睡,坐了一會兒,就有點撐不住了,趴在他的床沿上,沉沉進入了夢鄉。

夢裏好像又回到了2011年的那個夏天的船艙裏,雨停之後,江燃背著她去找診所。

天還未明,黑夜沉沉地籠著大地。

有些早起的漁民已經開始為出海做準備。

還有一些小孩和老人,趁潮汐湧上來之前,拿著水桶三五作伴去近灘趕海,準備撿一些被浪推上來的海貨拿去賣。

他們兩人穿行在這些人之間,薑知宜整個下巴都搭在江燃的頸窩裏,手臂鬆鬆散散攏著他的脖子。

沒一會兒,身體就滑了下去。

江燃托著她的腿將她往上顛了顛,冷著嗓子囑咐:“摟緊點。”

“哦。”薑知宜手臂在他身前收緊了些,手指不小心劃過他的喉結,小貓爪子劃過似的,少年的身子很明顯地僵了一下,淡聲:“別**。”

他這話說的有歧義,薑知宜的臉一下子就紅了,想反駁,但身上實在沒力氣,她覺得自己全身的精力好像都被抽幹了,多說一句話都覺得好辛苦。

她將腦袋又往他頸窩裏埋了埋,無意識地蹭了一下他的脖子,然後軟聲問:“江燃,唱首歌聽好不好?”

“不好。”江燃的語氣凶巴巴的,“要求還挺多。”

但半分鍾後就問:“想聽什麽?”

薑知宜的眼睛彎起來:“想不到。”

“想不到就不唱了。”

“那你隨便唱,你想唱什麽?”

最後薑知宜也不記得那天江燃究竟唱了什麽歌,因為說完那句話後,她就倒在他身上昏睡了過去。

……

江燃這一覺睡得沉,醒來時,已經是下午的光景,薑知宜趴在他的床沿上睡得正香。

手腕上的針已經取掉了,醫生說看他倆睡得熟,就沒有叫醒他們。

江燃頷首道謝,取了自己的手機,回複了一些工作相關的消息,就又將手機丟在了旁邊,靜靜看薑知宜的睡顏。

她這樣睡應該不太舒服,等會兒醒胳膊肯定要麻了。

江燃皺了皺眉,想了想,還是叫醒了她。

薑知宜迷迷蒙蒙睜開眼,入眼的便是一張在她夢境裏出現過無數次的臉。

她有些恍惚地眨了眨眼,江燃說:“回民宿再睡,嗯?”

薑知宜又愣了愣,反應過來,很遲鈍地“哦”了聲。

江燃下床,付錢,又拿了一些藥。

醫生囑咐他明天要繼續再吊一次水,江燃點了點頭,回身,薑知宜還正坐在病床前發呆。

下午的太陽很熱,明亮亮一片從外麵照進來,將她整個人攏進一片透明色的光亮裏,令她的麵容看起來有些失真。

江燃緩步走回去,朝她伸出一隻手來,問:“還好嗎?”

“嗯。”薑知宜卻沒有接他遞過來的手,而是獨自撐著床沿站起身。

江燃愣了兩秒,拇指與中指在半空中摩挲了下,才問:“餓嗎?”

“有點。”

在醫生的推薦下,他們去附近一間小店裏喝了一些海鮮粥,又外帶了兩份給耿書明和劉岩,才沿著海岸線走回去。

因為第二天還要繼續吊水,因此他們就沒有立馬回漁裏,決定再在這裏住一晚。

晚上,耿書明和劉岩終於休息過來了,非嚷嚷著要出去玩。

這邊比之七年前,是真的繁華了很多,晚上海邊有很多明顯專為遊客設置的活動。

海灘上擺了那種露天的pub,旁邊就是燒烤攤,再遠一點,還有人搭了帳篷,大概是打算在這裏露營。

耿書明和劉岩沒怎麽去過海邊,這會兒看什麽都覺得新奇,兩人撒開了丫子在那邊玩。

江燃和薑知宜則是坐在pub邊休息。

巨大的一把遮陽傘,裏麵擺了好幾張小木桌,老板的櫃台是一間帶著滾輪的可移動的小木屋。

薑知宜扒著窗口買了四顆椰子,抱著椰子往回走時,看見有兩個女生坐在了她先前的位置上,正笑著同江燃說話。

月亮已經從海平麵另一端升起來,頭頂的遮陽傘的內側掛了好多盞小夜燈,夜燈的光線不算明亮,暖色的光照著男人的臉。

高鼻深目,薄唇,因為生病,膚色透出一股病色的蒼白。

即便是坐在那裏,也依然能看出個子很高,他的坐姿雜糅著正經與懶散截然不同的兩種氣質。

整個人透出一股令人著迷的落拓感。

薑知宜抿了抿唇,想了想,沒有去那一桌,而是轉身走向了另一桌。

江燃的餘光瞥見她,立馬從椅子上站起來,低頭,對著剛才一直在打聽他的聯係方式的女孩子認真道:“不好意思,怕我喜歡的人不高興,聯係方式就算了,祝你們今晚玩得開心。”

說完,便抬步徑直往薑知宜的方向走。

女孩們順著他離開的方向望過去,頗有些遺憾地說:“好可惜,怎麽就有女朋友了?”

另一個女生的目光落在薑知宜明顯刻意與江燃拉開距離的動作上,低喃:“不是女朋友吧?”

“欸?”

女生下巴朝薑知宜與江燃的方向指了指:“看起來,應該還沒追到。”

另一個女生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方才獨自坐在這裏時,臉上神情始終寡淡的男人,好似突然間變了個人。

可憐巴巴伸手要去幫他喜歡的那個人拿椰子,卻被他喜歡的人躲開,於是耷拉著腦袋像個大型犬,那股凶勁兒被嚴嚴實實藏起來了,隻留下一截軟乎乎的小肉墊。

但看向女孩的眼神裏還是在笑,眼睛裏星星點點盈著光,比海那一邊的明月還要明亮。

女生不由得輕輕歎了聲氣:“這個世界好奇妙哦,你拚盡力氣想要得到的東西,給別人別人卻不想要。”

另一個女生笑著喝了一口啤酒,不知想到了什麽,忽而站起身,拉著小夥伴慢悠悠走過去。

薑知宜開了一顆椰子,正在小口喝椰汁。

江燃坐在她的對麵,點了兩瓶度數很低的黑啤,也在有一下沒一下地小酌。

海灘上人聲喧嚷,pub老板大抵為了製造氣氛,在旁邊搭了一個小舞台,駐唱歌手坐在高腳凳上,正低著頭認真唱歌。

胡夏的《那些年》。

都是客人點的歌,什麽風格的都有,但大部分還是比較舒緩的。

薑知宜托著下巴認真聽歌,腦海裏想到的卻是,高三那年,有幾次他們壓力太大了,在周末一起去KTV裏唱歌。

為了時間能夠久一點,他們通常都是包的夜場,十二點開始,淩晨六點結束。

有時薑知宜唱得夠了,就偷偷跑出來透氣。

KTV大廳裏擺了幾台電腦,供客人休閑用,薑知宜就打開網頁去逛論壇。

偶爾句號君也會在深夜給她發消息來,她看到好玩的帖子就順手轉發給了他,兩人正在討論帖子裏的內容,冷不丁脖子上貼上一隻好涼的手。

她一個激靈轉過頭去,就見江燃懶散地站在她身後,要笑不笑地問:“偷偷藏這兒幹什麽呢?”

薑知宜莫名心虛,下意識轉過頭去關上她和句號君聊天的界麵,緊接著就見江燃又拉了個高腳凳坐到了她旁邊,沉著嗓子問:“談男朋友了?”

“在跟男朋友聊天?”

他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丟過來,完全不給她反應的空間,薑知宜下意識地否認:“不是呀。”

“不是男朋友。”她又強調。

江燃就哼笑一聲:“你丟下我們大家偷偷跑出來和這個人聊天,還說不是男朋友?”

薑知宜說不過他,隻好說:“那你就沒有關係很好的女生了嗎?”

“有啊。”江燃接得很快,他說完,打開自己的Q.Q,調出自己的聯係人列表。

他Q.Q裏就加了不到二十個人,大部分都是他籃球隊的同學,被分在同一個分組裏。

在那個分組下麵,孤零零躺著一個單獨的分組,名字叫“蘋果”。

蠻土的。

“蘋果”的裏麵隻有一個人,薑知宜一眼就認出自己的頭像。

江燃的態度分不出是得意還是在酸,又若不經意地瞥了眼薑知宜的聊天框,語氣涼颼颼地說:“我不像某些人,喜歡瞎搞一些男女關係。”

他越說越離譜,薑知宜聽不下去了,伸手去推他,江燃沒坐穩,竟然真的被她從椅子上推了下去。

男生不知發什麽瘋,也開始伸手去扯她。

最後兩人都鬧得精疲力盡,坐在人來人往的前廳相視大笑,從包間裏出來找他們的沈時安見狀,還以為他倆中邪了。

……

舞台上一首歌已經唱完,薑知宜從回憶裏回過神來,看到方才同江燃搭訕的那兩個女生又走了過來,停在她和江燃的中間。

年輕的女孩子,穿吊帶和短褲,頭發編成了好幾股辮子,九月中旬微冷的天氣似乎並不能對她們造成任何影響。

走在前麵的女孩抬起手,做出一個打電話的姿勢,意味深長地看了眼薑知宜,旋即又轉頭去看江燃,神情曖昧。

“帥哥,別忘了,晚上打電話哦。”

作者有話說:

“所謂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恚苦,恩愛別苦,所求不得苦,略五盛陰苦。”摘自《中阿含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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