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的一個多星期, 薑知宜都沒有再收到江燃的任何消息。

她打過去的電話、發過去的信息,全部都石沉大海。

而她原本寫得無比順利的新書,也就此停滯了下來。

好在影視方那邊定下的最終截稿期還有一段時間, 因此可以允許她放肆地徜徉在自己的擔憂與悲傷之中。

徐青枝看她每日魂不守舍的模樣, 起初擔心得店都開不下去, 隻好聯係程青青和許諾, 倘若無事的話,可以多來陪陪她。

可來陪她,也隻是兩個人一起發呆。

薑知宜好像陷入了一種奇怪的情緒裏,不說話的時候,她臉上什麽表情也沒有, 整個人好像沒有了一點生氣。

但一旦你同她講話, 她臉上就能立馬調出一個笑容來。

兩眼彎起, 梨渦輕陷,仿若不知人事的爛漫少女。

甚至,心血**的時候,她還會去徐青枝店裏幫忙, 偶爾有附近的鄰居,大概也看到了江燃的新聞,三三兩兩的人提起他,歎兩聲氣, 說沒想到他當年消失,竟然是去當兵了。

轉而又開始討論,他最後說的那句話,究竟是什麽。

他隻露出了口型, 沒有聲音。

沒有人知道, 他在麵對鏡頭的最後一刻, 說的那句話到底是什麽。

薑知宜後來也去網絡上找到了那段視頻,但她每次都看不完,看到一半,心髒就疼得受不了了,像被人放在了絞架上,連呼吸都在疼。

於是她索性就將視頻拉到了最後半分鍾。

來來回回反反複複地研究。

看不懂。

看起來不像是中文的發音,可也不是英文的發音。

這段時間,她大部分的時候,都是住在江燃的房子裏的。

房子依舊保持著他走時的模樣,她日日都去打掃,有時,還能從一些角落裏,不經意翻出一些他小時候的照片,以及那時他被老師逼迫寫的日記。

薑知宜看到好玩的,會拍下來,發到他的微信裏。

可始終也沒有回應。

自從那日之後,他好像突然間人間蒸發了,這個世界上處處都是他,可又處處沒有他。

一直到一月中旬,薑知宜才收到一個從遠方送來的包裹。

包裹裏的東西很豐富,有江燃的戰衣、他念軍校時學校裏發的勳章,還有他慣用的一塊手表,以及一個不知道裝了什麽東西的小木箱。

包裹是耿書明送來的,他的眼眶紅得不像話,將一封信遞給薑知宜,臉轉過去,不敢看她,隻說:“每個人出發前,都給自己的親友寫了信,隊長隻寫了這一封,指明要給你。”

說好聽點,是信,其實就是遺書。

那天的天氣很好,是冬日裏難得的暖陽,青白的日光虛虛從天頂照下來,整個世界仿若都被攏進了這一片溫暖的天地中。

薑知宜驀地一怔,大腦仿佛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耳朵也失聰了。

不然,為什麽短短幾個字,她卻聽不懂?

她眨了眨眼,遲遲不肯接。

耿書明的手在半空中僵了一會兒,另隻手抹了把眼淚,把信放到桌子上,他說:“當時救出人質,情況危急,隊長為了掩護其他人離開,自己沒跑掉……”

大概是不忍描述,他講得簡單。

薑知宜的嘴唇動了動,扶著旁邊一張桌麵坐下來,她張了張嘴,好久都沒能發出聲音來。

淚腺已經完全不受她控製,她咬住唇,隻是搖頭,半晌才從喉腔裏擠出幾個字。

“我不信的。”她說。

嗓音嘶啞難耐。

她說:“江燃他、他那麽厲害,他和我說,沒幾個人比他厲害……他明明那麽好……”

“怎麽會這樣啊!”

她捂住臉,好像已經失去了語言組織的能力,呢喃半晌,最後也隻能問出一句——怎麽會這樣啊?

為什麽會這樣呢?

他這一生,什麽壞事都沒有做過,原本該有坦**的仕途和光明的人生,可是,怎麽會這樣啊?

他明明還沒有享受過多少人間的喜樂與歡欣。

耿書明看著她,眼眶也酸脹得難受。

心裏好像有一萬句髒話要罵,可罵誰,怎麽罵?他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事情剛發生的時候,所有人都是不願相信的。

他們在之前說好的接頭點等了整整一周,可始終都沒等到江燃來跟他們匯合。

後來他們也派人去營救過,可依舊沒能找到他的身影,隻在炮火的殘灰裏,看到他一塊表帶都被炸掉了一半的手表。

那枚手表設計很精巧,翻開上麵一層蓋子,底下還有一個光禿禿的小凹槽。

凹槽裏被他放了一張照片。

是十七歲的薑知宜。

照片看起來像是他從學校宣傳欄裏隨手摳下來的,背後還有一些殘留的老膠。

荒山野嶺,隻見東西不見人,對方也沒發出抓到人質的信號。

這種情況,要麽就是他在打鬥過程裏不小心掉到山下了,要麽就是直接被炮火炸得連屍骨都不剩。

耿書明不願相信後麵一種結果,也不知道哪一種結果可以相信。

他壓根兒就不想相信這件事情。

他狠狠罵了一句髒話,東西留下,就轉身走了。

原本不該這麽快走的,上級交待了任務,要好好安撫家屬,但他怕再麵對薑知宜,撐不住的是他自己。

一直等耿書明離開好久,薑知宜才從長久的怔愣與大哭中回過神來。

她哭得腦仁發疼,不知今夕何夕。

天已將晚,黃昏昏沉的光線籠過來。

她跪坐在地板上,揉了揉發脹的眼睛,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地上的箱子。

箱子上了鎖,是密碼鎖。

薑知宜抹了抹眼淚,試探性輸入他的生日。

不對。

她想了想,又輸入自己的生日。

還是不對。

她頓了片刻,福至心靈地,輸入“6.27”——是很多年前,他們兩個第一次見麵的日子。

這次終於輸對,密碼箱打開,裏麵的東西毫無保留地呈現在她的麵前。

她按住自己的心口,看著裏麵的東西,眼淚忍不住又要往下掉。

是信。

好多好多信。

從2012年6月他離開至今,數千個日夜,每一個輾轉反側無眠的夜晚,他都在給她寫信。

信的內容很豐富,卻也很瑣碎,全是他的日常生活。

有時寫得很長,有時寫得很短。

信封的樣式,和桌麵上那個,是一模一樣的——薑知宜終於肯將目光落到桌麵那枚信封上。

她忍住洶湧而出的眼淚,手指顫得厲害,試了好幾次,才終於將那封信拿起來。

信封上隻有簡單的四個字——致薑知宜。

他的字很潦草,薑知宜記得自己以前就總是嫌棄他這一點,千方百計地勸他練字,但少年都當耳旁風,說他潦草得很帥。

年輕的男孩子有股莫名其妙的張狂勁兒。

但他這封信的字寫得好工整,一筆一劃,像小學生剛學寫字時的字體。

不太漂亮,甚至還有點兒幼稚,薑知宜心裏嗤笑,喉腔裏卻不由得又湧上一陣更加劇烈的淚意。

他這封信寫得也不長,短短幾行字,薑知宜甚至都能夠想象得到他寫這些信時的表情。

“薑知宜,這是我最後一次給你寫信。”

他寫:

山高水長,人生路遠,如果你能看到這封信,應該就代表我不會回來了。我以前總盼你記得我,喜歡我一輩子,最好我死的時候也跟我一起死才好。

現在我還是盼你記得我,但也可以不那麽喜歡我,我喜歡你就夠了,我這一生,回顧往事,好像大半的時間——三分之二的時間,都在用來愛你,我全心全意愛你就夠了,我很開心,我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也在愛你。

所以,我允許你不要那麽喜歡我。

薑知宜,我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寫你喜歡的書,看很多精彩的風景,活得豐盛又漂亮——你的人生本該是這樣子的。

薑知宜。

如果以後都不能再見,希望你一生平安。

2018.10.3.

江燃留。

-那年我發燒,你背我去醫院,給我唱的那首歌叫什麽?

-《想你就寫信》。

-騙人。你從來沒給我寫過信。

-寫過的。

原來,他真的寫過的。

薑知宜的手指無意識地掐著自己的手臂,手臂上已經橫七豎八留下了好多道指痕。

她捂住自己的胸口,好像突然失氧般,捏著信,很用力很用力地吸了好幾口氣,才讓自己能夠恢複正常的呼吸。

但眼淚終究還是止不住了,她輕輕彎下腰,仿似再也承受不住這樣的悲傷,整個人以一種十分奇異的姿勢彎倒下去。

心口在疼,腦仁在疼,胃也在疼。

全身上下,她好像找不到一處舒服的地方了。

窗外北風蕭瑟,對麵的阿姨仍舊在唱歌。

浮雲散,明月照人來。

團圓美滿今朝醉。

浮雲散,明月照人來。

月亮也不公平,照拂了那麽多遠歸的人。

卻不肯給她一個圓滿。

作者有話說:

謝謝【可樂】【歲歲咚】的地雷~

謝謝【貓貓】【bluey0809】【愛意留給桑延】【裴寂寶貝媽媽愛你】【別動banana】【FwaitW】的營養液~

下一章就要完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