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整個年關, 薑知宜都過得渾渾噩噩。

她整日整日地待在江燃的屋子裏,窗簾都緊緊拉上,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發呆。

不發呆的時候, 她就去看江燃的那些信。

“2012年9月7日, 今天一整天都在站軍姿、跑步, 訓練的內容好無聊, 每天都在重複一樣的事情,懷疑在這邊待完兩年我會不會瘋……薑知宜,你去大學報到了吧,你現在是不是也在軍訓?”

“2013年7月13日,薑知宜, 有時間你一定要來西城看看, 這裏的天空特別低, 雲的影子能投到旁邊的山石上,晚上,星星和螢火蟲一樣多……我看到那些星星的時候,就知道你一定會喜歡。”

“2014年3月26日, 林城的桃花開了,聽說每年的這個季節,林城的桃花都會大片大片的開,像是一片粉色的雲, 可惜我在部隊裏,沒辦法出去看,如果以後有機會,我帶你來看。”

“2015年1月30日, 第一次打通你的電話, 薑知宜, 我聽到你的聲音了。”

“2016年5月20日,看演唱會,唱歌的人說,帶手機了嗎,請打電話給你喜歡的人。我隻想到你。”

“2017年8月10日,在黎國已經一年多,還是沒有辦法適應這裏的生活。晚上睡覺時,想到幸好不是你來,不然你那麽弱的體質,肯定又要天天生病了。每到這種時候又會想,幸好你沒跟我在一起。”

“2018年5月2日,薑知宜,你會不會也有這樣的時刻,明明周圍很熱鬧,但就是會突然想起某個人,然後就會覺得特別特別孤單。薑知宜,我想你了。”

……

他平日裏話很少,信卻寫得很瑣碎,大抵因為他每日的生活兩點一線,並沒有什麽太多值得寫的,便絞盡腦汁想寫一點新的東西給她,令她不要覺得那麽無趣。

有時薑知宜看完信,夜裏做夢就會夢到他。

有一回,她夢到他出去執行任務,全身是血地回來,她當時嚇壞了,大哭,然後他就走過來擁住她,手指很輕柔地撫摸她的頭發。

然後薑知宜哭著哭著,眼前的人突然變得透明,像水蒸氣一樣慢慢消失了。

那日醒來,薑知宜的枕頭幾乎要濕透,轉眼看到徐青枝在旁邊,她才知道自己發燒了。

全身上下火燎一樣痛。

徐青枝的眼眶也整日整日地泛紅,卻不敢哭,總怕觸及她的傷心事。

在薑知宜看不見的地方,她才轉過頭偷偷抹掉眼角的眼淚,勸薑知宜想開一點。她說生老病死都是人生常事,百年之後總會重逢。

薑知宜就覺得一百年也太久了,江燃一個人會不會孤單?

他這一生,好像從未得到過太多的陪伴,大部分的時候,都是孤零零一個人走過,倘若真的有黃泉路,他會孤單嗎?

如果能早一點去陪他就好了。

但是,“黃泉路”幾個字湧入她的腦海時,她的心髒就驀然被刺痛,轉過臉,在心裏悄悄將這句話摒棄了。

她的江燃還好好活著,“黃泉路”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一月下旬的時候,許諾終於徹底閑下來了,問薑知宜要不要一起出去旅行散散心。

薑知宜想了想,說:“我們去西城好不好?”

從漁裏到西城,要火車轉飛機再轉火車。

一直輾轉了十幾個小時才到地方。

到那裏之後,薑知宜就精疲力竭了,躲在民宿裏睡到天昏地暗。

他們住在西城的老居民區,街角緊鄰著大昭寺,傍晚薑知宜醒來,從民宿的窗戶裏往下看,能看到長長一排前來朝拜的人。

老人,小孩,男人,女人。

跪成一長串。

西城熾烈的日光越過屋簷角照過來,照到他們的身上,仿佛所有的願望都能被神明聽到。

薑知宜心中一動,跑出去,走了好長好長的路,終於跪到人群的末尾。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時江燃被人尋仇時,她在大海邊,用掉了自己三個生日願望,為他祈願,後來他果真平平安安回來了。

這次她比上次還要虔誠,數千米的長度,一步一跪,心無旁騖。

等許諾找到她時,她的額頭上已經磕出血,手肘、腿肘上也是血。

她轉過頭,咽下一腔淚意,想了想,卻沒去叫她,而是在她的旁邊,也跪了下去。

到西城的第四天,薑知宜聯係了耿書明,他帶著她們去到了江燃的宿舍裏。

他住的是一間單人間,裏麵打理得很幹淨,房間的裝飾仍保持著他走時的狀態。

耿書明將她們送到地方,又在門口站了會兒,就離開了。

沒幾分鍾,許諾也離開了。

隻留下薑知宜一個人在裏麵。

其實也沒什麽好看,除了部隊發的一些生活用具以外,他的私人用品很少。

薑知宜在他的書架上,終於看到了那兩盒他曾經提過的卡帶,卡帶看起來好舊好舊了,薑知宜將它放進收音機裏,戴上耳機,就如同這麽多年江燃的每一日一樣,在他的**睡了一下午。

她好久沒有睡過好覺,這一覺睡得格外沉,格外安心。

夢裏有西城的星空、林城的桃花,還有笑魘如花朝她伸手的少年。

夢裏的江燃是十七歲的模樣,笑容明朗而熾熱。

如果一覺醒來,能回到十七歲就好了。

從西城回去沒幾天,整個漁裏就進入了新一年的慶典裏。

除夕夜好熱鬧,有夜間遊船的人,有鞭炮、煙花,到處都是喜氣洋洋講吉利話的人。

薑知宜躲在房間裏,望著窗外一簇一簇綻開的煙火,突然不知道該怎麽麵對這個世間的繁華了。

不過,好在,人悲傷的時候,靈感有時會格外的充沛。

中間有大半個月的時間,她都悶在屋子裏寫東西。

新書停滯的那一部分,如流水一般順暢起來了。

隻是順暢的同時,也好耗費心神,有好多次,徐青枝進來叫她去吃飯,就看到她正伏案大哭。

每每她問起,她就說是為故事裏的人的命運在哭。

古詩裏寫:“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

-妻子不知丈夫已戰死,還在夢裏想念他。

故事裏每一個鐵骨錚錚的軍人,在她的世界裏全都變成了江燃。

他們又是誰的春閨夢裏人,又有誰正在為他們的離去痛苦不已?

那段時間,她的眼睛幾乎日日都是腫的。

最後,徐青枝終於看不下去了,怕她再這樣下去,會為眼睛造成不可逆的傷害,隻好收走了她的電腦,讓她暫時不要寫了。

元宵節之前,七中的班主任再一次聯係了薑知宜,說年前同她約好的,讓她回學校裏做個演講,問她最近有沒有時間。

薑知宜想了想,將時間定在了2月14日,情人節的這一天。

這天天氣格外涼,薑知宜又從櫃子裏翻出了自己的羊絨大衣,難得化了個淡妝,穿上高跟鞋,頭發高高地綁起來。

徐青枝看她氣色好,臨出門的時候,還跟她說晚上給她做她最愛吃的炸糖糕。

薑知宜站在門口一片白晃晃的天光下,回頭時,發現徐青枝鬢角的頭發,不知什麽時候竟有些花白。

她的鼻尖一酸,哽咽應了聲:“好。”

徐青枝便歡喜得連連點頭,又問:“還有別的想吃的嗎?”

薑知宜沉吟了片刻,偏頭,說:“再做一份水煮魚和一盤山藥木耳吧。”

山藥木耳是徐青枝喜歡的菜,水煮魚是江燃喜歡的。

徐青枝微微愣了愣,連連點頭。

薑知宜又停頓了片刻,便出門了。

演講的時間是晚上,偌大的禮堂裏坐了幾百號人,全是高三的學子。

薑知宜念完自己提前寫好的演講稿後,想了想,又說:“高考固然是我們的人生裏很重要的一件事,但並不是決定性的一件事,高考考得好當然很好,但假若真的沒有考好,也並不是一件多麽了不得的事。”

她說:“隻要你自己不放棄你自己,這個世界就一定不會放棄你,不管走向哪一個方向,隻要你願意,你就一定會擁有一個豐盛的人生。”

“我認識一個人——”她的聲音微微哽咽,“他當年因為種種原因,並沒有能夠參加高考,但是他後來去了部隊,立了功,念了軍校,他守護了好多好多人的幸福安定的生活。”

“他在我心裏,是一個很偉大的人。”

“我很欽佩他。”

-

演講結束後,她沒有立馬回家,而是去校長辦公室裏看了眼那箱曾被她埋進土裏,而今又重新見了天日的許願條。

她坐在辦公室裏,在校長和她說話的時候,一張一張展開。

十幾歲的少年少女的心願好簡單,來來去去不過是希望學業有成,希望喜歡的人也能夠喜歡自己。

薑知宜看到好幾處,不由得笑著搖了搖頭,突然打開一張,很熟悉的字跡。

那日她正在廣播室裏做節目,江燃突然闖進來,故意搗亂似地也寫過一張字條。

-《小小》,送給薑知宜同學。

“我在找那個故事裏的人,你是不能缺少的部分。”

“你在樹下小小的打盹,小小的我傻傻等。”

熟悉的歌詞湧入腦海。

她笑著笑著,眼角卻沁出了淚花。

回去的路上,薑知宜沒有坐車,而是慢慢踱步走回了家。

路過學校門口的便利店時,她拐進去,買了一罐啤酒,打開來慢慢喝著。

七中老校區距離雲巷有些遠,記得以前有幾次假期時,她跟江燃一起回家,每次走到這裏時,他總會買兩瓶酒。

一罐普通的啤酒,他自己喝;一罐菠蘿啤,給薑知宜喝。

有時薑知宜好奇他酒的味道,就問他好不好喝,他總會多問老板要一根吸管,插進去。

麥芽發酵的味道,很苦,並沒有想象中那麽美味。

這麽多年,世事變遷,但這些酒的味道卻好像一直都沒有什麽改變。

她酒量不好,度數很低的啤酒,她還是喝得有些眩暈。

行至巷口時,徐青枝突然給她發了微信,問她快到家沒有。

她站在路燈下,慢慢給她回了微信。

再抬頭時,一片冰冰涼涼的固體忽而落在她的眼皮上,然後很快又化為一灘冷水,浸濕了她的眼睫。

她愣了愣,轉頭看過去,才發現竟然下雪了。

溫暖了一整個冬季的漁裏,在這個夜晚,猝不及防地下起雪來。

鵝毛一樣的雪片,在路燈的照耀下,好似沾了浮光的羽毛,有一種如夢似幻的美。

在房裏享受溫柔暖氣的人們大抵也發現了這件事,寂靜的長巷裏漸漸響起男人女人的對話聲、小孩子的歡呼聲,有人推開門,從門裏走出來,看到在這裏發呆的薑知宜,問她是不是剛從外麵回來,怎麽杵在這裏。

她搖了搖頭,隻說雪太美啦,一時看呆了。

門裏的人便笑,說:“漁裏上一次下雪,還是12年的時候喲。”

薑知宜抿住唇,想到什麽,眼淚忽然就落下來。

她吸了吸鼻子,怕被人看出端倪問東問西,隻好低下頭,試圖將淚意咽下去。

頭剛低下去,突然聽見旁邊的人突然提高了聲音“咦”了聲,嗓音抬得很高,甚至有些變調了,好似發生了什麽令人驚奇不已的事情。

薑知宜下意識抬起頭,順著他的目光轉頭看過去,然後整個人驀地怔愣在原地。

漫天飄飛的雪花裏,男人一身黑色衣衫,撐著一柄黑色的雨傘,正從長巷深處,慢慢地朝她走來。

他換了簡單的棉質衣衫,頭發長長了好多,步子走得慢,一下一下,好似踩在她的心上。

薑知宜全身都僵住,雪落在身上也感受不到了,耳畔的人在說也聽不見了。

天地間所有的東西,刹那間,好像全都失了聲、失了色,全無存在感了。

茫茫天地間隻剩下他一個人。

她的眼睛睜得好大,瞳孔裏結了好厚好厚的一層淚膜,卻不敢眨眼,不敢讓眼淚掉下來。

總怕一眨眼之後,男人就會從她的眼前消失。

就像她這些天裏,做過的那麽多次夢境一樣。

她摒住呼吸,與他長久地對望著,很長一段時間,兩個人一句話都沒有說。

有一個瞬間,薑知宜忽然想起來,很多年前,有一次過年,他們一起去海邊。

倒計時的時候,他們一起許願,所有人的願望都講了出來,隻有江燃的沒有。

後來她問江燃許了什麽願望,江燃始終不肯講。

很久以後,她在他給她寫的那些信裏,看到了他的願望。

他這一生,珍愛之事很少,珍愛之人更少。

這些年,生日、過年,各種大大小小的慶祝事宜裏,可以許願的機會好多。

但白雲蒼狗,浮雲朝露,他的心願卻從未改變過。

-那天你接受采訪的時候,麵對鏡頭,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麽?

-是黎語。

-是什麽意思?

-是我愛你。

-是可以一直一直愛薑知宜。

-

(正文完)

作者有話說:

敲下最後一個字的時候,外麵突然下起了暴雨。

這個故事開始的時候好像就是在下雨,雨水貫穿了一整個故事。

重逢後的甜蜜劇情會放在番外來寫,計劃周四開始更新番外。

最後,依舊依舊很感謝每一個陪我走到這裏的你們,此章節下的2分評論48小時內都有紅包。

預收文《我會在夏日去見你》,感興趣的小夥伴可以支持一下~

文案:

很多年後,喬姝已經成為國際知名模特,各種攝影邀約應接不暇,人人都說她是上天賜予人間的繆斯,隨便一拍就是大片。

但喬姝卻唯獨懷念2005年的那些黃昏,夏日日光將天台的水泥地板曬得滾燙,少年穿著背心和牛仔褲,手臂上的肌肉蓬勃而充滿生命力。

他耳後夾著煙,笑得痞氣:“哎,以後我紅了,帶你飛好唔好?”

他手裏的相機也好舊,甚至稱不上專業,人人都能上手的數碼相機,在他手裏卻宛如被靈感之神施與了魔法。

這話他一天要說八百次,喬姝耳朵已經聽出繭,卻還是睜大了眼睛,認真點了點頭。

少年勾起唇角,按下快門。

“哢嚓”——

畫麵定格。

那是她最壞也最好的十八歲。

-

再次鞠躬感謝大家,我們番外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