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月穀,同穀外仿佛是兩個世界。穀外冰雪晶瑩,寒風凜冽,穀中卻溫暖如春。數人合抱的巨大的樹木,遮天蔽日,巨大的樹根扭曲盤結著鑽進地下去。

如蛇的藤蔓和半人高的雜草密密匝匝,泉水潺潺,叮咚之聲就在耳邊,卻看不見那流淌的水源。沿著一條小路緩緩行來,不時有驚跳的野兔山雞飛快地鑽進草叢中去。這穀中草叢過於嚴密,反而無法生長大型的野獸,整個避月穀綠意盎然,仿佛人間天堂。

吳天德還是第一次踏進避月穀來,看著眼前不俗的景色,立於一株古樹下,仰望蒼蒼華蓋,綠油油的難見青天,想起當初居於此穀、久不問世事的風清揚,吳天德神思有些飄忽起來。

他原本隻懂得一身神妙的內功,便如一條被鐵索緊緊縛住的蛟龍,空有無窮的力量,卻始終不能淋漓盡致地發揮,是風清揚使他進入一個全新的武學境界,那情景猶如蒼茫大海中的無舵之舟終於有了定向。也正因為風清揚,他也同時接過了許多的責任和義務,打破了隱居山林的願望,結束了平靜的生活。

吳天德癡癡地出神半晌,叢不棄低聲道:“師弟,前邊不遠有一個小湖,我們將師叔就葬在湖邊高處。風師叔平素最喜在湖邊垂釣,怡然自得常常一坐就是一天”。

成不憂忽地怒道:“屁的怡然自得一坐一天!掌門師弟,你不知師叔他為什麽退出江湖麽?當年師叔闖**江湖,行俠仗義,聲威一時無兩,若不是中了氣宗奸計,師叔自覺無顏麵對劍宗諸位同門,又怎麽會飲恨退出江湖?你當他發下終生不再用劍的誓言,從此退出武林住在這荒無人煙的地方很開心麽?風師叔年輕時最好熱鬧的,你不知師叔死前,唇邊含笑極是高興,我想他一定是歡喜這麽多年來終於能痛痛快快地和人比一次劍。英雄正當躍馬江湖、快意恩仇時卻不得不隱居山林,有什麽好自得的?都是氣宗那些卑鄙無恥的小人害得他!“

吳天德一歎,心中默想著成不憂方才說過的話。再往前行,繞過一片樹林,眼前景色一變,出現一個小湖。湖並不深,那水清澈見底,微微泛著漣漪,可以看見一條條銀白色的肥魚在水底追逐嬉戲著。

小湖的周圍生長著許多枝條嫋嫋的垂柳,柳下黑黑的泥土中鑽出許多紅色的氣根,臨水的柳樹根部已被小魚小蝦掏空了一半。封不平指著那排垂柳道:“從那裏上去不遠,有一處緩坡,風師叔就葬在那裏”。

吳天德默默地點了點頭,沿著那排柳樹登上坡去,隻見草地上已被封不平等人清理出一塊平地,一座孤零零的墳塋矗在那兒。吳天德走到墳前,叢不棄遞過一隻酒囊,吳天德接在手中將囊中美酒灑在那坯黃土前,一時酒香四溢。

吳天德一撩袍襟跪在地上,趙不凡幾人也依次跪在墳前。吳天德凝重地磕了三個頭,望著那墳塋輕聲道:“師父,弟子吳天德來看您老人家了”。他默默地向墳塋禱告一番,回頭問道:“怎麽沒有給師父立碑?”

封不平道:“我們幾人商議,你是本派掌門,又是風師叔親傳弟子,所以想等你來”。吳天德點了點頭,站起身來,走到近旁一棵筆直的樟樹前,忽然橫掌一削,那臂粗的樟樹喀喇喇倒了下來,吳天德豎掌如刀,接連劈去,但見木屑橫飛,他的掌緣竟比鋼刀還要鋒利,頃刻間已削出一塊平平整整的木板,吳天德走到墳前,想道:“碑上刻些什麽字呢,是刻上恩師風清揚之靈位、華山劍宗風清揚之靈位、還是劍聖風清揚之靈位呢?”

沉吟半晌,吳天德忽地手掌一合,將那木板抓碎丟到一邊。封不平奇道:“師弟,你這是何意?”。吳天德搖頭道:“師父隻用十年江湖歲月,留下一生不盡傳奇,一塊木碑,又能寫出些什麽?有碑無碑,又有何妨?”封不平等人盡皆默然。

吳天德沉思片刻,道:“諸位師兄,劍宗開山立派之時,我想將師父尊為本派開山祖師,供奉於劍氣衝宵堂”。封不平等人互視一眼,微微點了點頭,趙不凡說道:“師叔劍法通神,是我華山劍宗有史以來劍法第一人,我等願意奉風師叔為本派開山祖師”。

吳天德聽到劍法通神、華山劍宗第一人的話,忽地想起在澗泉崖下,風清揚見他將劍意融入刀法中時,曾說過他一生以劍為傲,卻也不過是承襲前人學問,不要說有所創新超越,便是窮數十年功夫,也不過才不到了無招境界,遠遠不及昔年劍魔獨孤求敗的無劍至高境界,所以殷殷希望他能自出機杼,將獨孤九劍融會貫通,創出屬於華山派的獨門絕學來。

此時想來,師父的音容笑貌還如在眼前,他清郎的聲音似還在耳邊回響:“大智可以若愚,大巧可以若拙,武功之巔,各有不同的問道路徑,殊途而同歸。你的刀法雖然尚嫌稚嫩,若是潛心研究,說不定獨辟蹊徑,創出一門名傳千古的天德九刀出來,將來成就一代宗師也不是不可能””。

獨孤九劍,何止九劍!天得一刀,豈隻一刀!

想起與師父的對話,吳天德忽地豪氣大生,振衣而起道:“諸位師兄,我想獨自去看看師父寓居之地,幾位師兄請先回去吧”。封不平等人知他思念師父,於是為他指明道路,先行返回朝陽峰,吳天德獨自一人走向那座木屋。

那座簡陋的小木屋,冷冷清清,一沒了人住,便被花草樹木所占據。爬牆虎已悄悄爬過來纏住了房門,兩朵淡紫色的牽牛花孤獨地開在門楣上方,一隻蜘蛛在屋簷下忙忙碌碌地織著網。

吳天德在門口站了半晌,忽地想起封不平曾說東方不敗遠在十餘丈外淩空一步而至,猶如縮地千裏的話來,他回頭望望十餘丈外那處地方,暗忖以自已的輕功,在十餘丈外一掠而至似也勉強辦到,但中途終須換氣借力,可萬萬做不到東方不敗那般輕鬆自然,至於速度快慢,現在更不可知。

東方不敗與師父比劍後自房內退出來時,曾經幻化出九道人影兒,顯然是他也受了傷,真氣無法再如剛下轎時一般運用自如,那九道人影兒的輕功顯然不如他下轎一掠的迅速。自已現在身上無傷,能否一閃之間,幻化出九道人影?

吳天德想到此處,掌心忽然沁出汗來。遲疑良久,才推開房門,房中非常簡陋,倚牆一榻一桌一椅,廳中空空如野,那挨著後窗的桌上覆著一角青布,布上已落了淺淺一層灰塵,吳天德走過去將那青布掀起,黑白錯落,卻是一盤沒有下完的圍棋。

吳天德在椅上坐下,想像一位老人獨居穀中,每日去湖中釣上幾尾鮮魚,小酌幾杯水酒,閑來無事自擺一盤棋局,那種生活想來十分愜意,但又何嚐是風清揚心中所願?他應當是一位蓋世英雄,而不是一位逸世的隱士。

吳天德歎息一聲,站起身上環目四顧,剛要退出房去,忽地看見地上淺淺的灰塵下似有幾個足印,他心中一動,走過去蹲在地上,仔細看去,那淺淺的足印是印在地板上的,雖然足跡甚淺,卻也清晰可辨。

師父平時自然不會在房中練劍,這腳印當然是那日與東方不敗比武留下的,隻不過這腳印是風清揚的還是東方不敗的呢?他仔細觀察,發現那足印一共隻有五個,逞一個不規則的圓形,腳尖向外,迎向四方。

吳天德暗想:“聽封師兄所言,當時是東方不敗主攻,後來師父才反守為改,而且以東方不敗來去如電的身法,趨進趨退如同鬼魅,也不可能定於一地,難道這五個足印是師父迎敵之時不經意留下的?可是獨孤九劍雖名為九劍,其實劍招繁複、每一招有三百六十種變化,種種變化再臨敵機變,重新組合,恐怕千招萬招都不止,使起來怎麽可能隻在地上留下這麽幾個足印?”

吳天德好奇心起,將自已雙腳站在一雙腳印之上,雙目微闔,默想有一道奇快的身影在身子周圍不斷進攻,自已以指代劍施展獨孤九劍迎去,腦中默想對方可能使出的種種招數,皆以最不可思議的速度向自已襲來,挺劍接了不過十招,腳下一亂,已踏出了地上五枚腳印的範圍。

吳天德停下手來,心中不免沮喪,難道我的功夫比起師父竟然差了如此之遠?那日師父與東方不敗在房中應該鬥了不下五百招,地上不過才五個腳印,我竟連十招都不敵麽?

他卻不知風清揚劍上造詣固然在他之上,但當日比劍之時,麵對東方不敗神乎其神的快捷身法連想的時間都沒有,隻是一劍劍刺出去,你來我往,鬥的不亦樂乎,現在他一邊默想對方攻擊的方向,一麵舉劍招架,心中還牽掛著地上腳步落往何方,一心三用,劍法已大是遲滯,如何還能使得如行雲流水?

吳天德心中回想封不平說過的話:劍嘯破空之聲比強弓硬弩還要急促,但那聲音又極為短促,一聲甫出,立即又一聲銳嘯傳來,好似剛剛擊出一招,立即變招再刺,那銳嘯之聲忽左忽右,忽隱忽現,劍風破空的方位變換,快逾流星閃電,好似有三五個絕頂高手同時出劍一般。

想到這裏,他好似看到一個白影兒一閃即沒,自虛空中突然乍現,從不同方位向自已襲來,吳天德長嘯一聲,拔刀出鞘,不再理會地上腳印,展開獨孤九劍,前指後挑,左刺右削,以最快的速度反擊起來。

他腦中的幻象速度越來越快,最後已不見人影,隻覺得好象自四麵八方有千百枝利箭同時襲來,吳天德施展的已不再隻是‘破劍式’,‘破槍式’、‘破掌式’、‘破箭式’,想到什麽招式可以破了這一擊,想也不想便使出來迎上去,小木屋中殷殷風雷之聲驟起。

如果封不平等人在這裏,就會驚駭地發現,此時情景一如那日所見,罡氣破空如在眼前,那種沉雷般劍嘯帶起的壓力令人耳鼓轟鳴,除了沒有那日木屋外陽光光線都似已扭曲的異象,其他一如當日。

吳天德已不知自已手中使的是刀、是劍還是槍、是棍,便連槍棍中許多掃、砸、崩、捋的招式都使了出來,待到後來他忽地一聲大喝,刀如遊龍,攔腰一轉,又複高高舉起,天得一刀破釜沉舟,以有我無敵的狂悍氣勢霍然劈出,隻聽轟然一聲,將那木屋自頭頂而至屋前地上,齊刷刷地劈了開來,一縷陽光自房屋裂隙中射了進來,正照在吳天德眼睛上,吳天德本來滿頭大汗,執刀在手已若瘋狂,被陽光這一刺才猶如自夢中醒來。

他似已將全身氣力都已用盡,這一清醒立感腿上酸軟,單膝跪在地上,呼呼地喘著粗氣,過了半晌,吳天德氣息稍勻,正欲站起時,忽地瞥見自已方才竭盡全力、同心中幻想的無敵高手一番硬搏,地上竟也印下一串腳印,而且似乎錯而不亂。

他連忙移開身子,隻見地上一排嶄新的腳印,與風清揚留下的大體相同,也是腳尖向外,略逞環形,不過這腳印卻有九個,跨度卻比風清揚的大了一些,腳痕也比他的又輕了一些。

吳天德想了一想,已漸漸明白當時情形,以他和風清揚的功力,聚力於腳底,縱是岩石也可踏得粉碎,之所以在地上隻留下淺淺的腳印,全因對手身法實在太快,為迎擊閃避對方攻擊,自已腳下也不斷飛速移動,根本不及將腳下之力沉透下去。

又因東方不敗如鬼如魅,身法忽前忽後,如同自四麵八方同時襲來,所以與他對戰的人,也根本無法離開原地太遠,一攻一守大多居於原地,有如陣地攻防,四麵包圍之下,隻能局部移動,無法大麵積迂回。自已腳印比師父多了四個,那是因為自已精通回聲穀的‘陰魂不散’身法,方才不經意見使了出來,身法變幻加快,所以腳下愈輕,也漸漸脫離對方的攻擊範圍。

以此時情形看來,師父輕功身法不如自已,被東方不敗的攻擊限於一地,仍以獨孤九劍支撐了那麽久,自已方才能比師父踏出更多的腳印,範圍也更大,但的時間卻不如他,最後被迫使出天得一刀來,那一刀氣勢凜厲,有敵無我,已是決死之擊,東方不敗若是不能被自已迫於絕境,仍能避開不接這一刀,那自已此刻還有命在麽?

吳天德想到此處,心中凜然:看來自已應該盡快將九劍融會貫通,與自已以拙破巧的天得一刀化為一體,方有可能與東方不敗一戰。東方不敗身法奇快,自已若真的與他對上時,必須一出手就施展‘陰魂不散’身法與他遊鬥,以快製快,若是被他圍於一地,任他以鬼魅般的攻擊速度進攻,就算將獨孤九劍練到師父那種出神入化的境界也難免一敗。

他眯起眼睛,望著那自木壁上破室而入的一縷光線,暗想:看來東方不敗的武功,比自已預料的還要高明。任我行此去南方,一兩個月內必定北返,我一定要在這段時間內潛心習武,將內外武功修至一個更高的境界,這樣在對付東方不敗時把握才會大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