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瑾風心滿意足的將空碗遞予侍女時,蘇輕語突然張口,將羹汁又吐了出來,濃濃的,還纏上了幾絲血,然後,眼前一黑,又陷入無邊的黑暗中。

半夜,下起了雨,泛著白光的雨線,像纏綿的情絲,糾結在一起,濃得化不開。

空氣中,飄零著那一縷一縷的蒼露,輕柔像霧,卻比霧更清澈。

雨滴清清泠泠的聲音,從天幕降下,輕盈的敲落一地的珠音,空靈而明澈。

到了半夜,蘇輕語忽然開始發寒,體冷如冰,卻不斷地冒著虛汗,厚厚的絨被,蓋了一床又一床,她那擰成了一團的眉頭,卻始終沒有解開。

禦醫們照樣束手無策,夜瑾風又氣又急,不停地寢宮中來回鍍步。

隻有雨的聲音,聽得依舊很清晰,其餘的什麽,都變成了一片模模糊糊的虛無。

雨還在下,心裏有一片黑暗的寒冷,很冷,冷得連心都快凍結了。

蘇輕語感覺有一個暖暖的軀體,溫柔地抱住了她,貼著那個軀體,融融的暖意,一點一點地從肌膚滲入,滲到血跡裏,滲到骨頭裏……

蘇輕語恍恍然地睜開眼,眨了眨,看見夜瑾風充滿關切的臉龐,正貼近著。

夜瑾風的指尖,輕輕撫過懷中削瘦憔悴的身軀,小心翼翼地,像是在觸摸一片易碎的水晶,還是那如絲的細膩,那如冰的清冷,記憶中的纏綿,一點一滴地浮現。

心動了,又碎了。

蘇輕語無力的閉上眼,沉沉的睡了過去……

朦朧間,耳畔縈繞著一個很柔和的聲音,“小姐,小姐……”

恍若夢中,甜甜軟軟的嗓音,柔和得讓她想起,那個美麗的春末,她和母親在花園中午茶,盛開的雪白的茉莉、嫩黃的鬱金香、粉紫的蝴蝶蘭,火紅的玫瑰。

還有那,極為少見的綠色的繡球花。

母親盛滿溫柔的眼眸,嘴角含著幸福的微笑,看著向她們走來的父親。

這麽很遙遠的記憶,遙遠得,她幾乎都快要忘卻了,如今,卻以這樣的方式,回到了她的眼前,對了,這一定是夢吧!

蘇輕語慢慢睜開了眼,看著眼前的哭泣的少女,嘴角泛起一絲若有若無的淺笑。

鳳飛用手使勁捂住嘴,但嗚咽的聲音,還是漏了出來,淚水不停地落。

蘇輕眨了眨眼,一如初見般的微笑,語氣溫柔又平靜,“鳳飛,好久不見了。”

鳳飛忍不住抓著蘇輕語的衣袖,哽咽得不能言語,“小姐,你……你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慘白的容顏,憔悴似雪中的一枝枯梅、似風中一瓣殘葉,宛如燭已成灰。

蘇輕語心中有淡淡的擔憂,以及淡淡的惘然,她微微的輕歎,“你不應該來的……我已經無所謂了……鳳飛,你還好麽?”

鳳飛用悲傷的眼神,怔怔的看著蘇輕語,用手捂住了她的嘴,惶惶然的搖頭,“小姐,不要死,我不想你死!”

蘇輕語眼眸中沒了焦距,隻是平靜的冷笑,輕輕地道:“我並沒有想死!我隻是,討厭自己的這個身體,又髒又破,真想把它毀掉……”

鳳飛想拉住蘇輕語的手,卻發現她右手上,纏滿了繃帶,“你的手,怎麽了?”

蘇輕語虛弱的拉開鳳飛的手,淡淡地道:“是他……要你來勸我的嗎?”

鳳飛點了點頭,溫柔而悲哀地抱住了她,請求著:“小姐,快點好起來吧!”

蘇輕語閉上眼眸,沙啞的低語:“就算……活著倍受痛苦煎熬,你也希望,我活著嗎?”

鳳飛搖著頭,毫不遲疑地回答道:“小姐,我希望你活著,至少,我可以想象,以後,你會過得比現在好一點,死了……如果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

蘇輕語恍惚一笑,“可是,我已經一無所有了。”

鳳飛的眼波清澈明亮,用僅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喃喃地道:“不會的!六殿下一直都想著你啊,自從失去了小姐,他就從來沒有笑過了!如果你再不回到他身邊,那麽京師,一定掀起一場腥風血雨的,到時候……”

鳳飛停頓了下來,似乎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

她輕輕的放開了蘇輕語,笑著錯開了話題,“小姐,其實,奉舞姑娘也很擔心你,可是,有些事,她也無能為力……不過,請你相信我,一切都會好的!”

蘇輕語用迷離的目光,看著鳳飛充滿期盼的臉,恍惚一笑:“好,我相信。”

鳳飛為蘇輕語端來了一碗雪蓮湯,小心地喂她喝下後,就被侍女帶了出去。

臨走的時候,她不停地回首看著蘇輕語,似乎還有許多話要說,可是,見蘇輕語一直沒有出聲,靜靜地倚在**,靜靜地目送她離開。

鳳飛一踏出房門,蘇輕語就忍不住吐了,真的很難受!

任何食物,都會讓她產生反胃欲嘔的感覺,當連帶血的胃液,都吐盡後,她抹了抹嘴,咬著牙,吩咐侍女,“再幫我端一碗湯過來。”

鳳飛剛剛離開,一個高大的身影,就佇立在寢宮的門口。

男人的神色是如此地暗淡,眼眸中,帶著幾許迷亂的悲哀,幾乎讓其他人不敢相信,這就是那個邪魅冷絕的三殿下。

夜無寐凝重的望著夜瑾風,突然低低的開口,“三哥,你知道嗎?你真是個可憐人!”

夜瑾風的身子一顫,“你閉嘴!”

夜無寐卻置若罔聞,嫵媚的鳳眼中,含著一絲冰冷,繼續說道:“蘇輕語可憐,是因為三哥,一直在不斷的強迫她、傷害她。但是,沒有人在強迫你,而你自己,卻選擇了這條路,都已經這麽痛苦了,為什麽還不願放棄?”

他不想到頭來,看著三哥和六弟兩人,為了一個女人,鬥得你死我活。

夜瑾風慢慢地回過身,看著夜無寐,用低沉的聲音道:“你沒有真正愛過,所以,才能輕易的說出放棄二字。如果,你像我一樣,愛上一個女人……”

隻要當她離開自己的視線,他就會發現,連呼吸,都會變得困難。

雖然,她在他身邊,可是,她不愛他,這已經讓他痛苦的快要死掉,如果讓她離開,他會變得怎樣,他連想都不敢想,那麽,我該怎麽學著放棄?

蘇輕語掙紮著想從**起來,可是,腳一著地,便覺一陣頭暈眼花,身體虛得快要飄起來了,連清醒的時候神誌,也有幾分恍惚。

這一兩日來,雖然仍舊反胃嘔吐。

但是,她強迫自己咽下了一點東西,苟延殘喘的支撐著這個軀體。

蘇輕語怔怔地想了一會兒,右手無力地垂下。

手腕上的玉珠,發出一陣細碎的聲響,她抬起了手,皺著眉看著,玉質細膩的珠串,在微涼的空氣中,顯得更加清澈瑩透。

“這串玉珠,是我生母留下的遺物,說是要送給我的妻子的!輕兒,我希望,你能夠明白我的心意。”

不知怎麽的,胸口一陣翻騰,夾著刀割般的絞疼。

強加在她身上的心意,她不需要!

蘇輕語用力的的拉扯著玉珠,想將它取下,拉得手腕勒出了血絲,怎麽也取不下。

蘇輕語舉目看了看四周,踉蹌著走到鏡台邊,抓起了一把剪刀,就算是弄廢自己的手,她也要把這串珠子取下來。

蘇輕語咬著牙,將剪刀重重地刺入手腕。

很冷,金屬的觸感,非常地寒冷,這種冷,甚至勝過了痛。

皮肉綻開,流出的血,卻不多,拔出刀,再一次狠狠地刺下,刀刃觸到了腕骨,蘇輕語的手,劇烈地震了一下,原來,這就是刻骨之痛啊!

骨頭裏沒有血跡,也沒有神經,為什麽竟會這麽痛?

透過肌膚,透過血肉,把鮮明的痛苦,一刀一刀的,刻在自己的骨頭上。

血把碧綠的珠子,染成了紅色,然後,一滴一滴地淌下,在地麵上凝結……

就在這時,門口傳來嘶啞的吼聲,“你在幹什麽?”

蘇輕語驀地抬眼,看見夜瑾風,從外麵撞撞跌跌地衝進來,她揮起手中的剪刀,用冷而刺骨聲音喊道:“站住,不要過來!”

夜瑾風又驚又痛,硬生生地煞住步子,惶然的望著她,請求道:“蘇輕語,你別太激動,把刀子放下,快把刀子放下!”

蘇輕語緩緩地把刀子,移到自己的咽喉處,用很輕很輕的聲音道:“我沒有激動,激動的人是你!如果,我把刀從這裏刺下去,你是不是會更激動呢?”

夜瑾風的臉色變得慘白如雪,厲聲叫道:“住手!我不許你這麽做!”

蘇輕語冷冷淡淡的笑,將剪刀劃過了頸項,帶過一串血珠,夜瑾風再也顧不了許多,以迅雷之速撲上前,奪過她手中的剪刀,狠狠地甩了她一記耳光。

蘇輕語被打得跌倒在地上,但馬上,又被夜瑾風粗暴地拎起,他拉過她淌血的右手,心痛得像刀絞,絞碎了。

他的身體在顫抖,他的聲音,也在顫抖,“你瘋了嗎?”

蘇輕語望向夜瑾風的眼神,竟是前所未有的溫柔,“我沒瘋……我隻知道,你很心疼吧!”

夜瑾風睜大了眼睛,抽著氣,張著嘴,卻說不出話來。

柔和的笑容,在蘇輕語的臉上擴散,蒼白而詭異,“每刺一刀,我都覺得非常疼,疼得要命,可是我想,你一定會比我更疼,所以,我就想在自己身上,多刺幾刀……”

夜瑾風無力地鬆開了蘇輕語的手,將自己的手,移到她纖細的頸項上,頸項上的血,沾上了他的手,為什麽?為什麽總是要讓手,染上她的血?

夜瑾風癡癡地望著蘇輕語,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你真的這麽恨我嗎?我的愛,真的讓你這麽痛苦嗎?”

他低低的一笑,“你說得沒錯,我比你更疼,疼得我快要發瘋了!可是,我有什麽辦法呢?隻要你在我的眼前,我就會不由自主地傷到你,也傷到我自己。我也不明白,這樣的話,為什麽我還無法放棄?也許,真的是因為……我太自私吧!”

蘇輕語半垂著眼簾,倦倦地、茫然地看著夜瑾風。

驀地,夜瑾風喉頭湧上一股腥甜,濃稠的鮮血噴了出來,染紅了他蒼白的唇。

一陣急促的咳嗽聲,赫然響起,仿佛壓抑了許久,突然,爆發似的傳了出來,帶著撕裂般的疼痛,仿佛快要將肺咳出。

他急忙伸手捂住嘴,倏地,一口鮮血,再度噴灑而出,緊捂著嘴的掌心一熱,腥重的**,順著指縫,掌心,蜿蜒而下,滴滴墜落,將胸前的衣襟,染上朵朵梅花。

夜瑾風染滿鮮血的手,在她的纖細的頸上,溫柔地撫過,“可是夠了,我現在已經受夠了!我說過,想讓你一生一世,都留在我身邊,直到生命的終結!”

他露出崩潰的慘笑,“可是現在,我不要了,結束吧!讓這一切,都提前結束吧,你生命的終結,還有痛苦的終結……蘇輕語,你也是如此希望的,對吧?”

夜瑾風深吸了一口氣,一咬牙,架在蘇輕語的脖子上的手,驟然收緊。

蘇輕語的嘴唇動了動,又緊緊地抿住了,她沒有絲毫掙紮,隻是繼續用迷離的眼眸,靜靜地看著夜瑾風。

夜瑾風的手越掐越緊,慢慢地,蘇輕語的臉色開始發青,呼吸也漸漸地微弱了,終於,緩緩的閉上了眼眸。

一滴冰冷的淚水,從她的眼角,緩緩流下,滑到夜瑾風的手上。

夜瑾風的手,忍不住顫動了一下,緩慢地,仿佛虛脫一般,鬆開了蘇輕語,為什麽呢?明明如此痛恨著她的無情,可是,卻怎麽也無法對她痛下殺手。

他的聲音,低沉得像是在哽咽,“為什麽我還是舍不得呢?你叫我……如何舍得?”

他動作艱難地站了起來,踉蹌著倒退了兩步,在一旁看著,呆呆地看著,咳得仿佛快要死去的蘇輕語。

夜瑾風毅然的轉身,挺直了腰,喃喃自語:“蘇輕語,真的都結束了,我們之間,到此為止!從明天開始,我會習慣,沒有你的日子!我們……都會過得,比現在更好,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