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3 仙人撫我頂 1

章3仙人撫我頂

次日天明,趙行德在頭痛欲裂中醒來,不禁既深感荒唐,又深感慶幸,還有些羨慕陳東,李師師這名傳千古的絕色,怎麽就從了他了呢?“冤孽啊,冤孽。”

今天是太學常例的假日,趙行德卻匆匆洗漱,外麵天色已經發白,顧不得晨練和早飯,便疾步趕往一位父執輩的尊長那裏去聽課,這個機會,他可是期待很久了。

聽課的地方是太學博士李格非的府邸,而授課人則是名列蘇門四學士之一的翰林院太史局令晁補之。

這蘇門與趙行德前世所知已經完全不同,在百多年前,蜀地舉義,將宋軍逐出後,舉義軍民奉蜀王後裔孟舜為王,並完全倒向占據關中的夏朝,但國祚的興廢完全沒有掩蓋蜀地蘇門的文章,反而因為夏朝相對清明的統治傳統而更加光芒四射。

蘇洵以儒學為宗,兼容佛道,又吸收諸子百家之論,開創蘇學流派。老蘇之後,蘇軾、蘇澈兄弟繼續將蘇學發揚光大,尤其是蘇軾的文辭和學問堪稱雙絕,他先後擔任蜀國丞相,學士府大學士,廣為提攜後進,桃李遍及蜀地、關中、西域和河中。

因為在內容上廣納百川,蘇學被大宋的新學、朔學、洛學等儒門斥之為雜學。但大宋境內的士子,也頗有仰慕蘇學而負笈求學於蘇門的,晁補之正是其中的佼佼者。

晁補之的蘇門四學士之稱並非溢美,他確確實實是獲得了夏國學士府地位尊崇的學士名銜,才返回宋國報效桑梓的。

在蘇門求學期間,晁補之遊曆了夏國大多數的地方,對夏國的風俗和製度了解極深,隻可惜因為所學儒術與當權的新學不符,回宋朝為官之後,一直擔任著翰林院的閑職。但趙行德卻迫切的想從晁補之那裏了解,這世界和他所知的曆史最大的變數——夏國,所有的情況。

李格非的宅邸在汴梁城西太平坊,地方雖然偏僻,但出西水門,金水河對岸綿延百裏皆是花圃,一年四季花木皆繁盛可觀。宅院本身占地約十畝左右,前後兩進四合院落,後麵附帶著一個大小適中的庭院,雖然沒有修築遊廊假山,但整治得頗為雅致。

園圃中種植的除了姚黃魏紫,朱砂紅、玉板白這些名種牡丹之外,還種著韭黃、蘭牙、薄荷、紫金瓜之類時鮮的蔬菜。數條曲徑蜿蜒於花圃樹叢之間,園中有清水一池,池中有鯉魚,旁植修竹約百竿,銀杏、七葉木各數棵,樹下是金蛾、玉羞、素馨、茉莉、含笑之類的芳草。竹林西麵還築有雞舍。

此時朝廷以詩賦乃是末技,州縣官學乃至國子監都禁絕不講詩賦之學。而士大夫則往往延請名師在家中為子弟授課。李格非、晁補之與趙行德之父趙惕新皆出自故宰相韓琦門下,亦同列為元祐黨人。晁補之乃是大詞家蘇軾的入室弟子,於是李格非請晁補之到家中為自己的子女教授詩賦之學,也叫趙行德一同來聽講。

授課的地方是在水池旁的一處涼亭中,晁補之高居上座,下麵依次坐著趙行德,李格非的次女李若雪與三子李若虛。李家大公子李若冰文才武略皆極出眾,以太學上舍生考評第一的身份外放為元城尉,近日又調任平陽府司錄,乃是年輕一輩士子中的翹楚人物。

李若雪頻頻向晁補之發問請教,顯然對詞賦獨有心得。和她相比,趙行德對詩賦之學的理解隻能說是接近於無。他原本就沒在詩賦上下多少工夫,昨夜照抄後世名家章句,被邵武貶斥得一文不值,此時聽晁補之講課也就特意打起精神,做孺子可教之狀。與趙行德同病相憐的是李格非的三子李若虛,夾在出類拔萃的兄長和詞鋒銳利的姐姐麵前,李若虛多少顯得有點拘謹膽怯,反而與趙行德更加親近。

晁補之身著一襲圓領大袖的青袍,容顏頗有滄桑之色。因為趙行德和李氏姐弟都是故友的子弟,神情和藹,語氣溫和,目光落在李若雪身上,若有憾焉,蓋因此女才華高絕,若生為男兒,成就當不在乃兄之下。

他的眼光落在趙行德的身上,則更多的是讚賞和鼓勵之意。他已看出趙行德在詩賦上的底子薄弱,但這也是因為當前科舉不取詩賦,士子亦不用心研習的緣故。而且元祐黨人的流放,趙惕新的早逝,都讓趙行德根本沒有學習詩賦的機會。趙行德身上有一種堅韌的求學態度,與晁補之幼年家貧苦讀的情形相似,晁補之也就當他是本家的子侄輩一樣悉心的教導。

授課完畢之後,晁補之便讓趙行德與李若雪、李若虛隨意發問。趙行德正在盤算著如何將話題導入到夏國的情勢上去的時候,李若雪倒先問出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問題。

“元符三年夏人入寇洛陽,白牡丹果真是被柳將軍擄去的麽?”李若雪的眼睛很大,透出好奇的光芒。元符三年,宋朝有伐夏之議,卻被夏國先發製人,夏軍出函穀關,圍困西京洛陽達兩月之久。新崛起的夏國將軍柳毅率軍駐紮於汴梁和洛陽兩京之間,連敗西援的大宋禁軍,迫使宋朝續訂和約之後,夏軍方才還軍關中。洛陽與汴梁相隔不遠,這兩個月間汴梁一夕數驚,此後宋國再無伐夏之舉。

民間相傳,夏軍臨退去時,柳毅將洛陽名妓白牡丹擄回了關中,再後來結成了夫婦。也有人說當時夏軍攻城不下,正欲抄掠鄉野,白牡丹舍身赴義,麵見柳毅陳說厲害,才免去了洛陽左近的一場兵災。

這段故事在民間傳說得活靈活現,就連趙行德這十年寒窗之人也有所耳聞。洛陽圍城期間,晁補之、李格非均在城中,又是官員,對事情當然了解的最為清楚。

晁補之臉現難色,這柳毅擄去白牡丹,起因還在二十年的一樁公案,涉及恩相韓琦的清名。他遲疑道:“此事的來龍去脈,文叔兄也是清楚的,侄女何不去問乃父?”

李若雪怏怏不樂道:“我問過好幾次,可父親就是不許我再問而已。”她原本容色清麗,氣質嬌柔,此時幽幽地歎了一口氣,到似有多哀怨一般。趙行德在旁邊也替她難過起來,頗為憐憫地看了她一眼。

晁補之對李若雪這個女弟子極為看重,甚至常常在人前嘉許。此刻不禁暗歎她一身如斯才華,最終也隻有相夫教子,妯娌姐妹之間,可不隻能閑聊這些麽?

他沉吟片刻,見趙行德也在望著自己,歎道:“也罷,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頓了一頓,道:“本朝秉承以文禦武,守內虛外之策,當年韓忠獻公尚且是樞密副使兼西京留守,狄青為河洛駐泊行營都部屬,將相二人原本和睦,並力整軍經武,伺機經略關中。狄青天下名將,眾人鹹稱其賢,軍卒多願為其效死。韓忠獻公顧慮,如此下去又成前朝藩鎮跋扈之狀,於是有意折辱狄青。”

晁補之見趙行德、李若雪都凝神在聽,歎了口氣,接道:“一日,韓忠獻公宴客,叫來洛陽名妓白牡丹,竟向狄青勸酒說:‘勸斑兒一盞’,意在譏笑他臉上的黥文。又有一次,狄青宴請韓忠獻公,布衣劉易作陪。席間有‘優人以儒為戲’,劉易大怒曰:‘黥卒敢爾’”罵個不歇,狄青唯恂恂謝罪而已。還有一次,韓忠獻公要殺狄青的舊部焦用,狄青立在階下為焦用求情道:‘焦用有軍功,乃是好漢。’韓忠獻公答曰說:‘東華門外以狀元唱出者乃好漢,此豈得為好漢耶!’就在他麵前把焦用殺了。狄青為人謙遜,氣度寬宏,但韓忠獻公如此待他,不免心懷怨恨,每對人言說:‘韓樞密功業官職與我一般,我少一進士及第耳。’”

“狄青攻夏被俘,柳毅得了他的兵法傳授,二十年後,夏軍攻洛陽之時,韓忠獻公,當初羞辱狄青的白牡丹均已逝去,擄去的那個隻是又一代的洛陽花魁而已,這柳毅亦知道的,他此舉不過是借此為狄青鳴冤,使韓忠獻公之過昭彰於天下罷了。”

趙行德聽到此處,不免暗道柳毅工於心計,韓琦在大宋素有賢相之名,柳毅若是一味指責韓琦,誰人聽他分說,他幹脆以為狄青不平為名擄去了白牡丹,世人出於好奇之心,難免會尋根問底,韓忠獻公的君子之過,不免昭彰於天下。

李若雪想不到此事居然涉及賢相韓琦之過,沉默不語,年紀尚幼的李若虛卻道:“狄青出戰不勝,苟且偷生,還有何麵目鳴不平?”

晁補之看了李若虛一眼,緩緩道:“關中兵敗,狄青被俘,在夏國學士府幽囚了三四十年,並未有叛國降敵之事,我朝使臣入夏,夏國皇帝亦讓使臣與其相見,每次兩國會盟換約,我朝提出讓狄青歸國之議,都被夏國一口回絕。如此而已。”

李若雪歎息了一聲,卻嬌聲道:“可是街坊傳說,柳毅與白牡丹卻成了一段佳話呢。”

晁補之點了點頭,道:“正是。當年柳毅將白牡丹擄回關中後,當即將她釋放,隻不準她返回洛陽,白牡丹無處可去,亦不願再回洛陽的勾欄,索性居住在柳毅的府上,久而久之,便成了一段姻緣。”柳毅有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之才,與白牡丹結為眷屬後,再未另娶。

李若雪若有所思,頗有憧憬之色,俏臉生暈,鼓足勇氣低聲問道:“老師,聽說夏國男子都專寵妻室,不納姬妾,可是真的?”問完之後她的臉頰更紅了,仿佛熟透了的蘋果一樣,卻不肯放過這個尋根究底的機會,睜大眼睛看著晁補之。

晁補之不禁啞然,輕輕端起茶杯啜飲一口,笑道:“夏國有個叫做宗教裁判所的機構,專事裁決教門之間的衝突,緝拿邪教妖人。近幾十年來,受了河中祆教等幾種教門的影響,宗教裁判所有長老提出既然男女嬰兒按照大致相同的數量降生,那麽一夫一妻的製度才是神聖的,因此許多長老一直在抨擊納妾製度。宗教裁判所對夏國風俗的影響非小,雖然學士府不少學士以為男子為了廣子嗣應該納妾。但這些年來,軍士和百姓推舉校尉和柱國,倒是有越來越多都讚同廢除納妾製的,就連如今夏國皇帝也是隻冊封一名皇後,別無妃嬪。”晁補之如今也隻有一個老妻,並未再納妾室,也是受了一些夏國風俗的影響。

“啊?”趙行德的表情落在旁人的眼中,李若雪白了他一眼,自覺臉頰微微發燙,低頭不再說話。

趙行德見李若雪不再提問,便問道:“聽聞夏朝兵力雄強,近百年來戰事不斷,北威大漠,西略河中,連吐蕃故地也被其收拾的差不多了。元符年間,夏國軍隊一戰攻破函穀新關,兵圍洛陽而汴梁不能救,為何沒有乘勢東進,席卷天下呢?”

晁補之對趙行德點了點頭以示嘉許,他乃是朝中難得對夏國情勢了若指掌之人,於是緩緩道:“夏國之製,上承戰國秦漢遺意,頗有尚武之風。關中之地,戶皆有馬,童子騎羊,人習戰鬥。若無其他特殊的本事,夏國人隻有投軍之後,才算成為士人,否則隻能成為蔭戶,每年要將歲入的三成交給庇護自己的士人,還要接受士人的諸多管轄。夏人舉國尚武,便如我大宋舉國崇文一般。垂髫童子可堪造就者,父母就將其送入可以教習武藝的私學,及至長成,投軍的競爭也極其激烈,亦如我大宋鄉試、省試一般。夏國軍中的十夫長完全以勇力決出,其它軍官則在十夫長之上推舉。因此夏國軍中盡是悍勇之卒,又極重軍法,方能西拒突厥,東威契丹,北收小海,南並吐蕃。我大宋禁軍雖精,卻始終無法與之匹敵。”晁補之的聲音雖然不大,但語氣間流露出的感覺,顯見在夏國的軍士給他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他喝了一口清茶,接道:“當年洛陽之圍能解,一是因為元符年間,我朝國力強盛,擯棄新舊黨爭之見的話,司馬光、文彥博、範純仁、蘇頌、章惇皆是名相能臣,又得熙寧變法之力,朝廷國庫充盈,禁軍整訓精強。是以夏軍圍洛陽兩個月而不能拔之,而我朝聚集於汴梁的四方勤王之軍過三十萬眾。夏國若不願以傾國之軍與我朝相戰的話,是占不到什麽便宜的。二是因為自從夏朝開國皇帝陳德以來,便不斷用兵於西方。河中乃四戰之地,夏國與突厥人、大食人、羅斯人之間戰事不斷。就在洛陽之圍解去後半年,夏國便和羅斯又打了一場仗。當時,朝中對洛陽之圍心有餘悸,連趁虛襲取關中的想法都沒有了,還嚴令河洛駐泊諸軍不得擅開邊釁。”說到這裏,晁補之嘿然一笑,哂道:““當初主張攻夏最為激烈的朝臣,後來便越是主和畏戰。”

李若虛對史書上常見的突厥和大食大都知道,唯有一點不解,便問道:“先生,羅斯人是什麽狄夷?”

晁補之想了想,解釋道:“羅斯乃是居於石山以西的一個種族,高鼻深目,碧眼黃發,每戰則四處搶掠屠戮,模樣和行事大約於五胡亂華時候的羯人相似,隻是人口更為繁盛,估計有五百萬之數。”

“羯人?”李若雪和李若虛都驚呼了一聲,史書上關於羯人殘暴的記述真是罄竹難書,若不是冉魏王將他們大部分都驅逐出中原,當時的北中國隻怕要成為鬼蜮了。五胡亂華時候的北中國胡人總數亦不過數百萬而已,而與夏國相互攻戰的胡人國度,僅羅斯就超過五百萬人口。

“嗯,”晁補之點了點頭,回想起那些曾經被羅斯人屠戮過的部落慘景,臉色頗為鄭重,沉聲道:“不但有羯人的樣貌,而且兵甲犀利,好利薄德、狡詐善變,行事殘忍,如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