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家怨

盛怒之意忽然不可遏製的湧上頭來,太後一把攥住玉衍衣領,狠狠道:“你為何要這樣對我,我曾一意將你當做長姐,當做宮裏唯一可信之人,可是你為何要害死我的孩子!”

玉衍被她猝不防地一撲,登時一驚,抬眼卻見那女子眼中噙滿淚水。 原來即使過去了那麽多年,她心裏卻仍是有怨,無法釋懷。隻是玉衍亦明白,她之所以會這樣恨,是因為從前她們是以真心相待的。在那段冗長而晦暗的後宮生活中,彼此予以慰藉,才能安然無事地渡過一劫又一劫。即便之後手染鮮血的玉衍做事愈發狠絕,她們也因此愈走愈遠,但彼此卻未失過昔日姐妹情分。然而世事易變,偏偏她們又各自命途多舛,終於還是在疏離中生了異變,在異變中走向決裂。

“我視永曦如己出,從未因儲位之爭生過害他之心,這一點你本該最清楚不過。”玉衍麵龐上浮出一層清淡如煙的悲色,她的聲音亦如案上觸手生涼的杯盞,“若永泰立儲非要讓永曦以死相換,我倒情願他一早便被貶去西蜀,今生不複歸京。”

已為太後的女子黯然失神,眼底濕潤的白氣掩住了她一雙堅毅威嚴的眼。其實她心裏何嚐不知,玉衍絕不會有此作為。即便是承影去後,她曾對自己冷嘲熱諷,但那也不過是為了使自己重振精神的激將之法。她並非愚鈍之人,有些事隻需平心靜氣地想一想便知其中因緣。她隻是,不知該如何派遣心中沉鬱。失去了人生兩大支柱的她無助而迷惘,即使走在烈日之下,她依舊能感到後宮裏森涼的寒意從四麵八方襲來,逼得她無路可逃。而偏偏這一切,都與玉衍密切相關。

在其後與先帝朝夕相處的八年之中,她也深知這個男子的陰蟄與狡黠,對於玉衍從前的所作所為她便更生理解和同情。然而大局已定,她無力翻轉,唯一能做到的便是照顧好永逸,扶持他繼承大統。除此之外,再無他法。(;omtxt);

“你如今貴為太後,擁有至高權勢,你的家族因此永享安寧,你亦不必枯守青燈古佛。”玉衍靜靜看著麵前女子,笑得有幾分蒼白無力,“你雖失去了那麽多,卻得到了她人畢生所求,豈不快哉。”

“權勢?”太後倏然抬眼,細長飛揚的眼眸裏寫滿了笑意,仿佛是欣然喜悅的樣子,“從沒有人問過我是否想得到這一切。承影已死,我萬念俱灰。若他在,我至少還能期盼著有朝一日與他共同逃離這裏。玉衍,我從未這樣用心去愛一個人,然而因著身份,因著地位,因著那些可有可無的東西,我卻永遠錯失了向他**真心的機會!”

她從未這般坦誠過,所以玉衍亦不知她愛得如此難以自拔。不過是一瞬間的怔忡,她已淡淡開口:“所以我才羨慕你,你至少還有選擇的機會。”

見那女子一時怔然,玉衍便隻是輕輕垂眸,笑如夏花。“如果我告訴你,承影依舊好好地活在某個地方,你可願拋棄到手的一切,追隨於他。”

彼時正值晌午,醺暖的光穿透了層層緊閉的窗扇,照在太後清臒的麵龐上。她張了張嘴,卻仿佛沒有發聲的力氣一般,聲音輕淺而微弱,帶著些許顫抖之意:“你說什麽。”

“我是說,你能否放下太後的地位與榮華,去尋找這個曾經摯愛之人。”玉衍嘴角牽出幾絲從容的笑,目光矩矩,“當然,屆時我會以正宮皇後暨皇帝生母的身份重回後宮,坐掌天下,並宣布你病逝的噩耗。但從此再不會有人阻攔你的感情,你亦不必過終日提心吊膽的日子。”

太後一張臉忽明忽暗,目光一如一淵潭水,幽深而不見底。玉衍轉過頭去看窗外祥和澄明的天色,麵上隻有一泊輕閑安寧之意。“當然,你也可以依照先帝旨意處死我,繼續做你的太後。畢竟承影已是多年以前的事了,為了他而……”

“他在哪。”那女子倏然吐出一句便不再開口,窗欞上脫落了紅漆的幹枯色澤映在她白皙的臉畔,憑白增了一絲淒楚消寂之意。她朱紅的嘴唇微微顫抖著,像是拚死抵禦著心頭泛上來的苦澀一般,“我現在所有的都可以給你,隻要你告訴我他在哪裏。”

玉衍忽然失神,隻是怔怔打量著麵前之人。她略一抬首,露出頸間一串羊脂白玉嵌紅珠的瑤花鏈子,那本是封後之時,先帝親手為她戴上的。這些年她雖恨裕灝,卻沒後悔過做了她的皇後。而寧貴妃,她明明已是太後了,為何還要為了一個漂浮無蹤的男子而葬送所有呢。

她不懂。

“我不想瞞你,當年我雖欲救承影,但畢竟是晚了一步,他已服下禦賜的鴆毒。即便之後僥幸保住一命,卻已不記得從前任何事了。”那年玉衍將奄奄一息的承影送至十三王羽晟封地,才有幸躲過了先帝的眼線。隻是羽晟雖然應允盡全力醫治,但畢竟封地僻遠,又不敢大張旗鼓尋人來醫,如此救下他一命已屬不易。“時隔八年,你就算見到他,你們之間也不會如從前一樣了。”

“隻要他還是他,我亦是我,一切就沒有改變。”女子笑容宛然,那一瞬她仿佛真與初進宮時無甚改變。玉衍凝視她良久,卻終是淡淡地移開了視線。

她從未想過,當年自己出於良心的一個舉動會成為日後重掌一切的關鍵。也許語馨,她本來也不想真置自己於死地。然而這樣一來,她們也算兩不相欠了。

擬寫先帝遺旨,頒召,疏通前朝。本以為舉步維艱的事卻因太後建立起的龐大勢力,而完成得異常輕鬆簡單。玉衍禁足之事畢竟沒有幾人知曉真相,加之太後輔助,她再度複出也不足以在朝中掀起軒然大波。而當朝太後的抱恙亦通過方海山精心安排,從隱退到病逝,一切看上去不過是順理成章。

玉衍從景安宮走出來的那天,相隔數十丈遠便見到了一個幼小的身影依稀站在宮道上相迎,金線串珊瑚玉製成的團龍朝服在日光下閃閃發光。玉衍見著他,隻覺得一顆心都要跳出喉嚨。宮鬥數十年的血雨腥風中,她都不曾緊張至此。隻因這一眼她便確信,那必定是她八年未見的孩子。那風神朗朗,目光炯炯的少年正是他的永逸。

玉衍伸手抿去眼角溢出的淚水,她要仔細端看少年的容貌,用心記下他的一顰一眸。蘇鄂扶著她大步大步地走近皇帝,玉衍才要開口,那少年卻已彬彬有禮地屈下膝來,用稚嫩的聲音一板一眼道:“兒臣接駕來遲,請母親恕罪。”

仿佛是一簇火苗倏然點燃在臘月寒冬之中,玉衍隻覺得冰封已久的心正在一點點融化成春水。她輕柔地扶起一臉認真的少年,抑製不住心間的莫大驚喜:“你方才,叫哀家什麽……”

“朕知道這樣叫不合規矩,但兒臣隻是想叫一聲母親。”

一旁靜聽的蘇鄂已是潸然淚下,玉衍胡亂擦拭著源源不斷的淚水,顫聲道:“你並未見過哀家,怎知哀家就是你的生母。”

“寧母妃從不許兒臣私下喚她母親,她告訴兒臣生母另有其人,她是為了兒臣的安寧才心甘情願獨自承擔一切。”永逸的目光透徹如清泉,是那樣的幹淨而溫和。“這些年來母親受苦了,從今以後朕不會再讓母親一人承受苦痛。”

玉衍心底驀然一軟,抬頭時已然泣不成聲。“好,哀家的好孩子。”

她牽著皇帝的小手,緩步走向了狹長的宮道。明明尚是早春,卻已聞得紅牆之上鳥兒鳴啼之聲。玉衍舉目望去,起伏的殿裙安靜地伏在耀眼的晨光之下,層層朱牆皆與從前無甚改變。回首那麽多年,她夢起於此,亦夢斷於此。哪怕舊人已去,世事不再,昔年的光景卻依舊繁華如新。

想到此處,玉衍忽然展顏一笑,寂然如風。